一
1960年10月,毛澤東在中南海會見美國記者斯諾。斯諾問了他一個問題:“你一生中最黑暗的時刻是什么時候?”
毛澤東回答說:“那是在1935年的長征途中,在草地與張國燾之間的斗爭。當時黨內面臨著分裂,甚至有可能發生前途未卜的內戰。”
那是怎樣的一場“斗爭”,讓毛澤東在25年后還認為是“最黑暗的時刻”?
1935年6月16日,中央紅軍翻越夾金山到達四川懋功(今小金縣),與張國燾領導的紅四方面軍接應部隊會師。6月26日,兩軍會師后的第一次中央政治局會議召開。會議先由周恩來作報告。他闡述川西北山大地廣、人稀糧少,籌糧、兵源等都很困難,不利于建立根據地,并提出新的戰略方針是向北進攻,在川陜甘建立根據地。
然而,接著發言的張國燾卻說:“現在接近我們的是胡宗南和劉湘,如果我們的戰略是向南,向成都打,這些敵人是不成問題的……松潘以北的情況還沒有調查確實,發展條件是甘南對我有利。所以,要向甘南發展,要以消滅胡敵為重點。”
張國燾提出了一個與中央北上方針相反的思路:南下!好在當時毛澤東等人都支持周恩來北上的意見,處于少數的張國燾只好表示贊同。
6月29日,中央政治局舉行常委會議,增選張國燾為中革軍委副主席,徐向前、陳昌浩為軍委委員。統一組織的問題似乎也解決了。
但是幾天后,紅四方面軍各部隊的電報紛紛傳來,要求中央改組充實司令部,統一指揮等。形勢很明顯:中央急于北上,而張國燾卻仗著紅四方面軍人多勢眾,按兵不動,非要獲得更大的權力。看來不讓步是不行了。
7月18日,中央政治局常委會議在黑水蘆花召開。會議決定:張國燾任紅軍總政委;徐向前任前敵總指揮,陳昌浩任政委,前方一切作戰部隊都歸他們統率指揮等。這下,張國燾該滿意了吧?
誰知,張國燾還要攫取更大的權力。張國燾后來說:“中央機構和軍事首腦部門旋即北移毛兒蓋,但北進路線還未查明,還須等待一些時間。我于是主張利用毛兒蓋停留的幾天來澄清黨內的歧見。我所建議的要點是:召集中央政治局會議,檢討黨的全盤工作和當前軍事問題。由政治局召集兩軍高級干部會議,統一意志并遴選一些新人參加中央政治局會議和中央工作。政治局果然不得不定期舉行會議。”
迫于無奈,8月4日至6日,中央在毛兒蓋以南的沙窩寨子召開政治局會議。在這次會議上,張國燾直接攤牌,要求將紅四方面軍中的多名干部提拔為中央政治局委員。
毛澤東委婉而堅決地拒絕他的要求,但中央還是作了部分妥協,決定增補陳昌浩、周純全為中央政治局委員。
這下,張國燾該同意北上了吧?不,更大的幺蛾子還在后頭。
二
沙窩會議之后,張國燾總算答應走了,紅軍分左、右兩軍開始行動。左路軍由張國燾和朱德等人帶領;右路軍在毛澤東的帶領和徐向前、陳昌浩的支持下,很快穿過草地占領了包座,打通了紅軍北上的通道,并致電張國燾抓緊北上。
接到電報后,左路軍才開始過草地,不料他們遇到大雨,到第三天噶曲河漲水了,水勢滔滔。張國燾看后,立即下令左路軍返回阿壩。
右路軍收到張國燾南下返回阿壩的電報后,頓時緊張起來,因為再等下去,北上的通路就會被國民黨軍堵上,于是立即發去電報,催其北進。
然而,張國燾去意已決,并下達南下的正式命令:“右路即準備南下,立即設法解決南下的具體問題。”
中央北上與張國燾南下之爭,發展到了針鋒相對的地步。
當晚,中央召開會議,認為張國燾南下是完全不適宜的,并致電張國燾,詳述不能南下的理由,力勸其北上。
9月9日,已經幾天幾夜沒有睡好覺的毛澤東聯合張聞天,再給張國燾發去一封電報,作最后的爭取。然而,張國燾沒有回電毛澤東,卻發了一封電報給陳昌浩。
葉劍英回憶說:“九號那天,前敵總指揮部開會,新任總政治部主任陳昌浩講話。他正講得興高采烈的時候,譯電員進來,把一份電報交給了我,是張國燾發來的,語氣很強硬。我覺得這是大事情,應該馬上報告毛主席。我心里很著急,但表面上仍很沉著,把電報裝進口袋里。過了一個時候,悄悄出去,飛跑去找毛主席。他看完電報后很緊張,從口袋里拿出一根很短的鉛筆和一張卷煙紙,迅速把電報內容記了下來。然后對我說‘你趕緊先回去,不要讓他們發現你到這來了’。我趕忙跑回去,會還沒有開完,陳昌浩還在講話,我把電報交回給他,沒有出婁子。”
葉劍英拿給毛澤東的電報內容是什么?使得毛澤東如此緊張,感到中央和紅一方面軍處在危急關頭,非走不可。
據1937年3月中央政治局在延安召開的擴大會議上,毛澤東批評張國燾的發言中說,電報上有“南下,徹底開展黨內斗爭”的話。正是這封電報,促使毛澤東下了單獨北上的決心。
毛澤東抄下葉劍英送來的電報后,立即趕到紅三軍團駐地,會合張聞天、博古、周恩來、王稼祥召開緊急會議,決定迅速脫離險區,連夜率領紅三軍團追趕已探路北上的紅一軍團——這就是毛澤東稱為“一生中最黑暗的時刻”。
張國燾知道消息后暴跳如雷。9月15日,張國燾在阿壩召開會議,指責毛澤東、周恩來、張聞天、博古是“向北逃跑的右傾機會主義路線”,電令徐向前、陳昌浩帶領所部紅四軍大舉南下。
10月5日,張國燾在卓木碉白莎喇嘛寺,主持召開高級干部會議,宣布另立“中央”,并發布了南下赤化四川的命令。
張國燾另立“中央”決然南下,那后來怎么又北上了呢?
三
毛澤東等人深夜北上,于1935年10月19日到達陜北的吳起鎮,很快在陜北立住了腳跟,在11月12日致電朱德、張國燾等,告知中央紅軍與陜北紅軍會合的消息,要求張報告情況。張國燾卻公然以“黨團中央”名義致電中共中央,要求他們只能稱為黨北方局、陜甘政府和北路軍,不得再冒用黨中央名義。
毛澤東和中央領導人收到這封電報,大吃一驚,才知道張國燾已經另立了“中央”,其憤怒可想而知。但張國燾人多勢眾,又遠在四川,中央對他確實沒有約束力,該怎么辦?
正在這時,一個神秘的國際來客——林育英來到了瓦窯堡。
自1934年10月中央紅軍主力開始長征后,共產國際便和中共中央失去了聯系。1935年7月,共產國際在莫斯科召開第七次代表大會。為了傳達會議精神,恢復與中共中央的聯系,共產國際決定派代表回國。林育英接受任務后,化名張浩,扮成商人回國。
林育英的到來,讓大家喜出望外。毛澤東、張聞天立即想到,可以讓他以“國際代表”的特殊身份,做張國燾的工作。
林育英給張國燾發出的第一封電報是,告知共產國際七大已經召開,自己奉命攜帶密碼已到陜北等。張國燾接到來電,非常高興,以“黨中央”名義回了一封長電,指責毛澤東等人逃跑北上。
林育英復電張國燾,指出黨內爭論目前不應弄得太尖銳,如果張不想歸中央管,可以由駐莫中共代表團代管。
張國燾看了來電,非常不滿意,給林育英發了一封措辭強硬的電報,堅持認為他是對的,但也表示“一切服從共產國際的指示”,給自己留有后路。
中央認真研究了張國燾的上述電報,知道他骨子里害怕共產國際。于是以張聞天的名義去電:“兄之臨時中央,望主動取消。否則長此下去,不但全黨不以為然,即國際亦必不以為然。”
然而,張國燾仍反復糾纏中央是“假冒黨中央”。中央決定不再忍讓,于1936年1月22日作出《關于張國燾同志成立第二“中央”的決定》,稱:“張國燾同志這種成立第二黨的傾向,無異于自絕于黨,自絕于中國革命。”同日,林育英也去電張國燾、朱德,表明:“共產國際完全同意于中國黨中央的政治路線……兄處可即成立西南局,直屬代表團。兄等與中央的原則上爭論可提交國際解決。”
這下,張國燾惶恐了,他不敢得罪共產國際,再僵持下去,前景不妙。而這時,一個真正促使張國燾轉變的因素出現了——他的南下方針失利了。
南下紅軍于1935年11月占領了百丈鎮。但沒過幾日,形勢突然逆轉,川軍竟然集中兵力,向紅軍發起大規模反撲,與之前判若兩軍。百丈決戰是紅軍南下以來打得最激烈、最殘酷的一場惡戰,也是張國燾由勝利走向失敗的轉折點。經過百丈決戰和之后幾個月的戰斗,南下紅軍銳減至4萬人,損失過半,只好于1936年2月陸續撤離天全、蘆山地區,向西轉移。
張國燾不得不承認:“我們的南下計劃,顯然沒有什么收獲。”
心情沉重的張國燾發出了兩封電報,一封抬頭是“育英、聞天并轉各中委同志”,很勉強地承認了中央。第二封是發給林育英、張聞天,繼續為自己辯解。
中央敏感察覺到,與之前的電報相比,張國燾的立場已經發生了動搖。于是林育英、張聞天聯名回電,提出南下紅軍下一步的發展意見:“第一步向川北、第二步向陜甘。為在北方建立廣大根據地,為使國內戰爭與民族戰爭連成一片……這一方針自是上策。”
接到電報,張國燾立即召集高級干部開會,大家一致贊同北上。
林育英的調解終于有了成效。當然,這些工作都是他在前面執行,毛澤東和張聞天等在后面策劃。正如后來張聞天所說:“我們那時用了極大的忍耐,每步每步地引誘他,給他從洞中誘出來,否則大批干部與力量犧牲。于是乎我們給他打了許多電報,給他勾出來了。”
四
1936年2月下旬,張國燾終于帶隊北上了,于11月30日到達陜北保安(今志丹縣),受到毛澤東等人的熱情歡迎。
張國燾來到中央后,雖然還保留著紅軍總政委的職務,但除了出席中央政治局會議,具體事情都不管了。林育英找他談了幾次話,他也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寫了《從現在來看過去》一文,進行了初步檢討。
1937年3月中旬,西路軍失敗的消息傳來,在陜北激起強烈反應。西路軍的失敗是紅軍的重大損失,中央當然要追究責任。3月23日至31日,中央召開政治局擴大會議,重點批判張國燾。
毛澤東在會上作了長篇發言,指出:“張國燾路線毫無疑義是全部錯誤的。我們歡迎他們轉變,這是中央的干部政策。”
會上,很多人要求開除張國燾黨籍,撤銷其黨內職務。張聞天建議暫時不作組織結論,給張國燾一個改過的機會,得到大家贊成。
最后,張國燾痛哭流涕地表態說:“我了解我犯了嚴重的錯誤,惡果很大……我現在宣布我的錯誤的破產。以前種種昨日死,以后種種今天生。”
自從受了批判之后,張國燾情緒低落,政治局的很多會議也不參加。之后,還有一個人的出現,讓他感到了死亡的恐懼。
此人就是王明。他從莫斯科回國,于1937年11月29日來到延安,在找張國燾單獨談話時說:“李特、黃超就是‘托派’。他們在迪化經鄧發審問,已招認是‘托派’,并已經槍決了。”
張國燾聽到他最信任的部下被處決,恐懼不已。1938年4月4日,國共兩黨共同祭拜黃帝陵。張國燾對護送人員說到西安有事,上了國民黨的汽車揚長而去。中共中央知道后,派周恩來等人多次苦勸,但張國燾去意已決,最終叛黨投敵。
4月18日,中共中央作出決定,開除張國燾黨籍。
張國燾投靠國民黨后,躊躇滿志,絞盡腦汁為對付中國共產黨而出力,但是辦特訓班失敗了,辦策反站也失敗了,后來被國民黨拋棄。
1979年12月3日,大雪紛飛,張國燾只身一人,凍死在加拿大多倫多一家免費老人病院。★
(作者系江西干部學院黨支部書記、副院長)
責任編輯/曾莎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