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刑事案件分配制度研究

摘 要：我國法院內部現行的刑事案件分案模式，存在分案標準不統一、分案行政化、不透明等弊端，給外部因素干預分案提供了可能。為保障被告人訴訟權利及法官獨立，應當摒棄舊有的、只注重實體結果的案件分配模式，通過規范各級法院案件的隨機分配制度，強化指定分案的限制，推進分案過程透明化、提高分案現代化水平和增設分案救濟，以確保案件分配的科學合理。

關鍵詞：案件分配；隨機分案；指定分案；分案規則

中圖分類號：D925.2 " " " " " " 文獻標志碼：B 文章編號：1671-0142（2024）06-0040-04

刑事案件分配是訴訟程序的重要環節，不僅影響案件當事人的訴訟行為、法院對法官的管理方式，還關系到司法廉潔和司法公信力。但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法院組織法》及相關的程序法均未對案件分配進行規范，法院內部也無相關的案件分配規則。鑒于當時案件數量總體上處于可消化范圍內，分案問題多被掩蓋于業務庭室內部。然而，隨著案件數量的攀升，分案中的問題愈發凸顯。

1 我國刑事案件分配模式

1.1 庭長直接分案模式

20世紀80年代以前，由于法院審判程序尚未成熟，為確保司法審判的高質量和高效率，實踐中普遍采用庭長直接指定分案模式，即庭長依據案件復雜和難易程度、法官業務能力等因素靈活調配，使每個案件均由最適合的法官主導案件審理，同時有利于庭長對案件進行審判監督。

庭長指定分案模式，在法制建設初期階段利于合理調配案件，但從實際運作來看其弊端也顯而易見：該模式賦予庭長非常大的彈性空間，一方面，分案標準不明確，過于主觀，容易導致公眾對分案公平性產生質疑；另一方面，這種分配方式由于沒有嚴格的強制性，客觀上為人為干預分案留下了空間。庭長分案權力過大，有通過案件分配影響裁判結果之虞。司法公正只能寄希望于庭長擁有公正廉明的品行。

1.2 均衡分案模式

均衡分案模式主要是指通過電腦或其他方式隨機地、“平均”地將案件分配給法官。主要有兩種模式：一是輪流分案模式。立案庭按照案件編號和法官名單的順序，依次進行匹配。二是電腦隨機分案模式。立案庭將案件信息輸入軟件中，分案系統綜合考慮法官的審判專業、任務比例、暫停分案情況等因素，自動選定承辦法官。該分案系統優先將案件分配給辦案任務量飽和度最低的法官，以平衡法官主審案件的數量與質量。電腦隨機分案模式能夠最大程度降低人為干預的可能性，因此也是最多法院選擇的隨機分案模式。

自最高人民法院第二個五年改革綱要中提出隨機分案制度以來，現有的隨機分案模式較傳統庭長分案模式有了巨大突破，但分案機制的理論建構和實務運轉仍然被學界和司法界所忽視[1]。

2 我國刑事案件分配制度的問題

2.1 分案標準不統一

我國刑事案件分配制度存在規范性文件層級低、案件分配缺乏統一規制的問題。盡管最高人民法院發布了多個完善分案機制的指導意見，如2017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落實司法責任制完善審判監督管理機制的意見》和2019年《五五改革綱要》等，但并未制定明確的分案標準。而無論是隨機分案還是院庭長指定分案，都需要有預先的分案標準作為參考。缺乏明確的分案標準，會導致分案的隨意性，不利于案件的合理分配。

在我國《刑事訴訟法》和《法院組織法》中，沒有專門針對法院分案的制度規定，筆者通過“案件分配”“選擇法官”和“隨機分案”等關鍵字進行了規范性文件的檢索，結果表明，目前有關案件分配的規范性文件多為區級和中級人民法院的規范性文件，此外僅搜到江蘇省高院出臺的《關于分案工作的具體規定》，缺少較高級別的規范性文件，比如最高法院的統一規定等[2]。

2.2 分案行政化

案件分配中，最遭詬病的問題之一是分案行政化，其會造成外部因素干預分案的問題發生[3]。

由于目前絕大多數法院采用的是“指派”的辦法，即立案庭按照案件類型將其歸入特定的業務庭，再由業務庭庭長來確定案件的歸屬。這就意味著必須由庭長對案件進行二次分配，才能決定每個案件的具體走向。庭長本身就是具有裁判權的司法人員，但同時又要負責本庭的行政事務，這樣審判權和行政權顯然不能分開，很容易出現黑幕，使得司法的公開性、透明性得不到保障。更有學者認為指定分案的方式助長了“人情案”“關系案”，不利于審判獨立的實現[4]。

2.3 分案不透明

分案過程的不透明體現在對內和對外兩方面。在內部，一方面，這種分案模式不能滿足法官個人的公正分案要求，而且會造成有抱怨的法官在審理過程中產生負面情緒，從而造成司法機關內部的分裂和離散。另一方面，分配規則的不透明容易造成不當干預、標準的潛規則化。

在外部，我國部分法院存在不及時公開分案規則以及分案過程等信息的現象，各方對于分案信息沒有充分知情權，更不用說提出異議的權利。因而導致民眾不能了解分案的分配準則和信息，案件的分配結果受到質疑[5]。

3 刑事案件分配制度的完善

3.1 規范各級法院案件隨機分配制度

我國缺乏明確的案件分配制度，導致可以通過選擇法官而影響審判結果，違反了法定法官的精神。在制度上，法定法官原則要求：第一，審判權在法院內部的具體分配應當以法律的形式為之；第二，在各法院內部，向各法官分配案件亦應當由事先確立的一般規則進行，而不能依憑個別人臨時指定。在現代社會，由于對前者已無異議，因此案件分配規則的確立對于維護法定法官原則就顯得尤其重要。

（1）明確分案主體。在分案主體改革方面，筆者并不認同以法官會議為分案主體的觀點，該派學者借鑒德國的做法，將法官會議改造成司法機關內部自治機構。具體而言，即在法官會議的基礎上，通過增加一些普通法官，優化內部成員結構，以提高法官會議的普遍代表性。

但筆者認為，該做法并不可行：一方面，司法實踐中普遍將法官會議視為解決疑難復雜案件的咨詢機構，我國現有的法官會議制度并沒有成熟到可以承擔分配案件這一常規性工作；另一方面，法官會議中不可避免地會有與案件利益相關的法官參與，與庭長直接分案模式一樣有主觀傾向，有了交易滋生的空間。故筆者認為，分案責任合理配置的第一步是確定專門機構或者人員負責分案，并嚴格執行。在目前“立審分離”體制下，由立案庭隨機進行案件分配是完全可行的，且能確保效率，如果將隨機分案權交給每個庭長，不僅會增加監管難度，還會加大行政化。但特定情況下，各業務庭庭長仍應保留指定分案權，因為庭長對各自業務庭都很熟悉，如果把指定分案的權力也交給審查庭，那就太過于集中了。

（2）明晰分案對象。筆者認為應當明晰分案對象既非業務庭，也非合議庭，而為法官。若隨機分案至業務庭，有明顯的弊端：其一，隨機到業務庭后還是需要庭長將案件指派到法官個人，又回到了庭長指定分案的模式，同樣具有行政化的特點，將會導致案件干預節點增多，人為干預風險增大，提升監督難度和管理成本。其二，現在刑事庭之間都會有分工，若立案庭隨機分案至業務庭無意義，也不再有實踐的空間。

此外，學界有學者認為，應當隨機分案至合議庭[6]，筆者對此也不贊成。因為隨機分案到合議庭的實踐前提是有固定的合議庭。但是，2022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規范合議庭運行機制的意見》規定，合議庭成員應當定期輪換交流，合議庭可以每年替換一部分，也可以三至五年整體輪換交流。案件分配是法院的一項日常性工作，若隨機到合議庭，有不小概率會出現合議庭調整的情況，不利于訴訟效率。

綜上，應當采取立案庭隨機分配到法官個人的方式，以減少內外部干預、提高訴訟效率。

（3）統一隨機分案標準。應當由最高人民法院制定制定統一的分案標準，這一“基礎版”的案件分配要點，是各地區在制訂分案方案時的“最大共識”。并允許各高級人民法院根據本轄區內的具體情況作出相應調整，以制定科學合理的分案規則，避免分案標準主觀化，實現分案規范化、客觀化。具體而言，各地法院的法官會議，可以根據本院人員、案件數量，根據最高人民法院的分案要點自行制定當年案件分配計劃，盡可能在案件分配計劃中全面、明確地將各類案件分配給每一個在職法官[7]。

應當注意的是，應對案件分配計劃留有調整空間，否則容易造成計劃的“固化”。故筆者認為，在制訂計劃時，要嚴格遵循效力原則，每年舉行一次法官會議，以確定相關的案件分配方案，避免因案件分配計劃“固化”而使外界因素有侵入案件分配的可能。

3.2 強化指定分案限制

由于目前的軟件開發水平和現代信息技術運用有限，電腦在隨機分案時的因素衡量和分類能力達標尚有一定困難。在部分改革試點地區，已有法院開始探索運用人工智能實現分案智能化、自動化，但實現訴訟分配完全智能化、自動化尚有很長的道路要走。因此，筆者認為指定分案模式仍有存在的必要，但應當進行更嚴格的限制。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落實司法責任制完善審判監督管理機制的意見》規定以下五種情形可以指定分案：（1）重大、疑難、復雜或者新類型案件，有必要由院庭長承辦的；（2）原告或者被告相同、案由相同、同一批次受理的2件以上的批量案件或者關聯案件；（3）本院提審的案件；（4）院庭長根據個案監督工作需要，提出分案建議的；（5）其他不適宜隨機分案的案件。指定分案情況，應當在辦公辦案平臺上全程留痕。筆者認為，應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加強對指定分案模式的限制，從庭長與法官個人兩個角度出發，來限制指定分案的適用。

（1）庭長。建議規定下列情況庭長有權調整隨機分案的結果，另任命承辦法官，但必須書面說明理由，并附卷以備查閱：一是法官之間積存的案件數量差異較大，且會影響全庭審判效率的；具體“差異較大”的標準可由各法院根據收案數量等實際情況自行決定；二是特殊類型的案件需要指定專業人士或專業法庭進行審理的；三是依法應當或可以合并進行的案件；四是兩個以上的案子有牽連關系，且指定給一人審理更能保證公正與效率的。同時，考慮到這里庭長指定分案的范圍已十分限縮且自由裁量空間較小，筆者認為沒必要規定該種指定分案要得到立案庭或院長批準。

（2）個人。規定根據下列理由，法官個人可以向庭長提出變更案件分配結果的請求，并由庭長審查是否同意：一是本案疑難復雜，本人難以勝任；二是案件由本人審理可能影響實際效果的；三是依據法律及有關規定應當回避。對于上述第一種或第二種理由的變更，必須限定其案件變更數目。此外，為保證案件管理信息的準確，通過指定方式變更后的分案結果應當及時報立案庭備案。

3.3 推進分案過程透明化

第一，公開公示。分案結果關系著法官的公正審判及當事人的權利，因此，分案模式的構建及運行，必須遵循公開的原則，以推進分案過程透明化。首先，法院可以在一定范圍內公示本院案件分配計劃。其次，及時公開分案信息，主動披露分案動態，當事人可以明確知悉案件進展情況[8]。

第二，全程留痕，這是內部監督層面的要求。分案過程留有記錄、永久記錄，若因特殊情況需要指定分案或變更主審法官時，應以書面形式說明原因，并記錄在案，以防止有心人通過關系介入。

第三，加強監督，這是外部監督層面的要求。分案規則制定及實施進行公布后，要接受法院內部及當事人、社會公眾的外部監督，有助于“不能為、不敢為、不想為”氛圍形成，也能促使公眾信賴司法，推動司法公信力的提升。

此外，有學者提出當事人及其律師可以到場見證分案，對此筆者認為，訴訟程序中當事人的參與固然重要，但也并不是每一環節都是必要的。因為刑事案件的被告，并非像民事仲裁案件那樣有“選擇法官”的權利。且通過法院分案的公開公示制度，已足夠保障被告人的訴訟權利，沒有必要再增加這一環節來增加訴累。

3.4 提高分案現代化水平

在“隨機分案為主，指定分案為輔”的方針下，隨機分案的現代化程度就十分重要，是隨機分案合理化的必要保障。因此，應加大物質投入，提高現代科技在流程管理中的應用程度，以提升分案水平與效率。

首先，實現案件分流智能化。按照不同的案件類型，依據案件事實、證據等要素，運用人工智能深入分析與學習的特點，分析現有分案規則及結果，形成合理的分案標準。同時，要利用信息技術智能分析案件的簡易程度，使繁簡分類更規范更合理。另外，由于各地區經濟發展情況不同，對于“重大疑難、復雜”的標準也不應完全相同，因此可以授權各省級法院制定符合該省經濟水平的標準，以此實現繁簡標準的科學化、合理化。

其次，實現案件分配智能化。運用人工智能技術根據法官的研究方向、審判領域、專業技能等因素測算出法官承辦不同類型案件的難易程度，并結合關聯案件、在審案件等將案件分配給具體法官，實現人案合理分配，由以往的數量平均化轉變成難易均衡化，實現司法人員的優化配置。

3.5 增設審前分案救濟

《刑事訴訟法》第238條和第253條規定，若“審判組織不合法”，可以提出上訴或者申請再審。有學者提出此條規定能夠包容案件分配制度建立事后救濟，因為其認為案件分配直接關系到審判組織的構成。但在筆者看來，不應對這兩條規定進行這樣的理解，這種事后救濟是不合理的，應著重在事前對被告人的分案異議權進行保障。其一，法院的案件分配制度，雖然涉及程序正義，但案件分配計劃本身涉及法院內部情況的綜合考量，不宜對案件分配制度建立事后救濟程序；其二，所謂“無救濟便無權利”，但刑事案件中，被告人本來就無“選擇法官”的權利。故該學者從權利保障出發，認為對案件分配制度必然要設立事后救濟程序，其理由是不成立的；其三，盡管案件分配制度的違反涉及程序正義，但筆者認為不需要上升到與違反回避制度同樣的高度。

筆者認為，應在訴訟程序前就設立提出異議權的救濟途徑，被告在審前階段就有提出異議的權利，即賦予被告依分案規則申請重新進行分案的救濟權利，確保案件分配爭議在正式審理前得以解決，此保障已能充分保護被告人的訴訟權利。

參考文獻：

[1]陳芳序.法官工作量均等視角下法院隨機分案系統的檢視與重構——以A法院刑事分案為切入點[J].海峽法學，2019，21（2）：87-95.

[2]夏利民，林文彪.規范與懲戒：案件分配的不當干預防范機制研究[J].新疆社會科學，2017（2）：10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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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金昌偉.人工智能分案機制探析[J].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20（2）：171-181，209.

[6]陳顯江，張堅.尋找案件分配的阿基米德支點[J].山東審判，2011，27（5）：65-69.

[7]魏鈺人.法定法官原則下的刑事指定管轄制度研究[D].西南政法大學，2018.

[8]江國華，賴彥君.法官依法獨立行使審判權的保障機制[J].哈爾濱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22（3）：48-54.

（責任編輯 楊荔晴）

Research on Allocation System of Criminal Cases

SUN Jin-zhe

（Southwest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Chongqing 401120， China）

Abstract： The current allocation pattern of criminal cases in Chinese courts has the disadvantages of inconsistent allocation standards， administrative allocation， and opacity， which provide the possibility for external factors to intervene in case allocation. In order to protect the litigation rights of defendants and the independence of judges， we should abandon such case allocation pattern that only focuses on the entity result. By standardizing the random allocation system of cases at all levels of courts， strengthening the restrictions on designated case allocation， promoting transparency in the case allocation process， improving the modernization level of case allocation， and adding case allocation remedies， we can ensure the scientific and reasonable allocation of cases.

Key words： case allocation; random allocation of cases; designated allocation of cases; allocation rul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