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尋郭沫若的文學思想邏輯,推進郭沫若研究走向深入

2024年，我們中國郭沫若研究會第八屆會員代表大會的學術主題是“郭沫若與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創(chuàng)造性轉化與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這一年歲次甲申，又逢郭沫若《甲申三百年祭》發(fā)表80周年，研討會的大部分論文都與這樣的主題有關。下面我從四個方面略加小結，這不是對會議論文的全面的評述，而是根據(jù)我個人這幾天的閱讀所限，挑選其中與我近期學術思考契合的部分稍微延伸闡發(fā)，僅僅就是個人掛一漏萬的心得而已。

首先是關于《甲申三百年祭》的討論。自從郭老發(fā)表這篇文章后，每到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黨和政府以及我們學界都高度重視，產出了許許多多的論文。今年是《甲申三百年祭》發(fā)表80周年，在我自己為會議準備論文的時候，就對這個主題的討論懷有很大的想象和期待。雖然這次研討會關于《甲申三百年祭》的文章只有5篇，但這5篇論文都展示出了我們面對這樣一個重大問題的許多新思考。

楊勝寬先生的論文《“人心為本”與執(zhí)政“趕考”——關于〈甲申三百年祭〉的不同解讀》，很好地總結了郭老的這篇文章在歷史轉折期的文化政治的意義，這既是對已有研究的小結和概括，也為我們將來再進一步深入地研究提供了良好示范。相對而言，廖久明先生的論文《牽強附會且鼠目寸光的批駁——論民國時期反對者對郭沫若〈甲申三百年祭〉的批駁》則另辟蹊徑，他梳理了14篇國民黨文藝陣營評價郭沫若《甲申三百年祭》的文章，并準確地將之概括為牽強附會、鼠目寸光，這個判斷是非常正確的。但我覺得這篇文章還有一個更深的意義，那就是提醒我們重新剖析國民黨文化陣營的“反應”和思路，從另外的角度體會《甲申三百年祭》的歷史價值，也就是說我們可能獲得進一步展開的空間。受他的啟發(fā)，我覺得我們可以超越過去固有的思維模式，將那些看似與政治關系不大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對《甲申三百年祭》乃至國共論爭話題的討論都納入我們的研究中，將可能極大地豐富對這一問題的研究。近半年來，我和四川大學的一位博士生一起在收集20世紀40年代發(fā)表的關于“明亡”的文章，目前已經整理了五百多篇，當然這個整理不完全是和郭老有聯(lián)系，但卻和當時整個時代對“明亡”的關注息息相關。一些國共之間論爭的話題，其實許多自由主義的知識分子同樣也參與在其中，它反映出的是知識分子群體對社會問題的重視和參與，如果將之納入我們的研究，可能將會讓我們的視野更為開闊。

妥佳寧先生的論文《〈甲申三百年祭〉與〈甲申懷古〉對讀》重新梳理了鼎堂（郭沫若）和芝堂（周作人）之間的潛對話，雖然這兩篇文章本身并不是為了對話而產生的，但是他們各自對問題的理解就產生了某種程度上的對話效應。這種“潛對話”的發(fā)掘把淪陷區(qū)的知識分子的心態(tài)、淪陷區(qū)的文化政治也納進了我們對郭沫若的理解框架中，這就開拓了《甲申三百年祭》研究的歷史新維度，這是值得重視的。

蔡震先生的文章《〈甲申三百年祭〉的出版及其他》值得我們細細閱讀，這是一個文學學者獨具慧心的發(fā)現(xiàn)——從結集角度解讀郭沫若的這篇文章。為什么如此具有歷史價值的一篇文章，卻沒有收錄到歷史卷中，而是收錄在關于歷史人物的集子里面，這就包含了特殊且意味深長的內涵。其實，我自己給大會提交的論文剛好可以和蔡老師的論文互為呼應。我發(fā)現(xiàn)郭老的這篇文章得到了普遍的贊譽，尤其是把它作為整風文件、得到領袖的充分肯定后，郭老內心當然是開心和認同的，但他卻并沒有延續(xù)著整風文件的角度和邏輯繼續(xù)展開，其中隱含的想法和考慮就是我們值得研究和探討的。前些年，臺灣的學者潘光哲、大陸學者李斌都就這一話題有過論述，我試圖通過回歸文本解讀的方式對這一問題再做分析。

這5篇關于《甲申三百年祭》的文章實際上都反映了一個問題，就是歷史文獻中文學性的問題，或者說是文史對話如何成為可能。對于一個文學家而言，在談論歷史問題的時候，他如何體現(xiàn)出他的文學性？我覺得這個思考角度對于我們這次研討會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對今天文史對話已經成為學術大勢的繼續(xù)思考更為重要。

第二類論文，我將它們概括為對郭沫若思想文化的考察，這也是我們這次會議最集中、數(shù)量最豐富的研究。這些論文除了傳統(tǒng)的文學分析，還涉及郭沫若思想文化方面的種種解讀，包括沒有到會的陳俐先生、劉平中先生，還有到會的錢曉宇先生、吳辰先生、趙現(xiàn)海先生等等，共計有15 篇之多，這就說明郭沫若在現(xiàn)代思想文化上的貢獻和他的追求是我們研究者越來越重視的對象，也有可能會成為未來郭沫若研究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內容。在這些關于郭沫若思想文化的論文中，有三個方面是特別值得我們注意的，一是革命主題，二是蜀學主題，三是人民觀主題。

革命主題方面。張武軍先生的《革命文學論爭中的“南”與“北”》提出了一個重審革命文學論爭的新角度。過去我們都習慣從兩個群體、兩代人之間的人際關系來解讀這個話題，而這篇論文發(fā)現(xiàn)在其中存在著一個“南”與“北”的問題。以魯迅為例，他不完全是和創(chuàng)造社論戰(zhàn)，他實際關注的是北方的現(xiàn)代評論派。這就帶給我們另外一個角度，魯迅最在乎的實際上是現(xiàn)代評論派，但又要面對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的挑戰(zhàn)，這個姿態(tài)就很微妙，而張武軍先生把這種微妙性給揭示出來了。還有青年學者鄒佳良先生，他提出的問題是北伐經驗如何進入抗戰(zhàn)。這大概是一般研究很難注意到的，其價值就在于提醒我們所有郭沫若研究中其實存在著一個“郭沫若邏輯”。如何把郭沫若與某種思想、文化、思潮聯(lián)系在一起論述，是傳統(tǒng)研究都熟悉的方法，這都不足為奇。但是對于一個知識分子，尤其是像郭老這樣具有獨特思維邏輯的知識分子，他置身于時代與文化思潮中，必然有其獨特的個人邏輯與思維方式，比起一味地展開郭沫若與某種文化思潮的關系，把握住這種獨特的郭沫若的個人思維邏輯可能更重要，這才是學術由表面走向深入最重要的基礎。我自己近年來研究郭沫若與近代蜀學的關系，包括他托古改制的思想、文史融通的思想都和自廖平開始的近代蜀學有非常深的內在邏輯，甚至是影響了郭沫若一生的治學方式和文學創(chuàng)作思維。所以如何把握住郭沫若獨特的個人邏輯和思維方式，我覺得未來可能還值得進一步挖掘。

這次會議有多篇關于人民觀問題的文章，我覺得這也是未來郭沫若研究非常重要的角度。比如，郭沫若“民本思想”的獨特性。在“以人民為中心”已成為一個時代主題的當下，我們該如何解釋郭沫若很早就重視的人民觀。是不是因為今天時代主題是以人民為中心，我們談郭沫若的人民觀就理所當然呢？是不是今天的政治主題賦予我們的研究以時代特征呢？這對于我們學者來說顯然還不夠，我們應當追問郭沫若的獨特性：他是從什么意義上談人民觀的？他和我們今天的討論有何異同？譚嫦嫦的《論郭沫若的屈原形象塑造與自我身份認同》一文就提出郭沫若的人民觀的心路歷程，這個角度就很有意思，她揭示出了郭沫若自我發(fā)展的過程，這是值得我們重視的研究。

總而言之，這15篇談郭沫若思想文化的論文都非常有分量，是我們這次學術討論會一份沉甸甸的成果。但略有遺憾的是，這次大家的研究方向顯得有點不平衡。記得我1992年第一次參加郭沫若國際學術討論會之時，研究文學和史學的數(shù)量基本上平分秋色，而張勇秘書長剛才介紹的現(xiàn)狀是，文學的數(shù)量越來越多，純粹從歷史、從古文字等方面研究郭沫若的論文相對較少，這也是我們卜會長所期待未來進一步改善的局面。不過，這次會議幾篇從歷史和古文字研究郭沫若的論文都是頗有啟發(fā)的。比如李紅薇先生《學術規(guī)范與學術史書寫的幾點思考——以早期古文字學研究為例》提到的腳注問題，就是我們以往研究所忽略的問題;張越先生的《郭沫若何以執(zhí)著于古史分期問題》提出了一個很有價值的思考角度——郭沫若何以執(zhí)著于古史分期的問題？當大多數(shù)人都覺得這個話題失去談論的必要時，郭沫若還在堅持討論，從這一角度研究郭沫若實際上也是進入了郭沫若的史學邏輯，這就把郭沫若的史學研究逐步往深入推進了。

第三類是郭沫若文學創(chuàng)作的文體研究，我們這次研討會基本上涉及了詩歌、小說、戲劇等多種文體，尤其戲劇居多。咸立強先生總結了郭沫若翻譯文學語言的色彩感;慈明亮先生從古代記載、托物言志的文學傳統(tǒng)談郭沫若的現(xiàn)代創(chuàng)作作品《天狗》，談得很深入、很細致;鄧招華老師分析了郭沫若敘事詩的不同特點;劉東方老師從“歌詩”解讀郭沫若的創(chuàng)作……我覺得這些選題不僅在立意上非常有新意，而且大量運用了版本考證、檔案研究等文獻學知識，這就證明我們的文學研究已經逐漸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闡釋層次，不限于只談個人的心得體會，開始進行文史對話，開始和地方性知識結合。一旦我們在非常扎實的文獻和檔案的基礎上再來閱讀文學作品，就能在文史之間自如地轉換，這是我在本次會議上的非常欣喜的發(fā)現(xiàn)。

少數(shù)論文涉及郭沫若文學的傳播和接受的問題。例如提交會議的《歷史小說的民國時期社會反響》、王曉冬的《比較視野下郭沫若早期浪漫主義小說》、梅琳的《愴惱的情緒：郭沫若小說的生命體驗寫作》，這都對我們的研究有進一步的推動和開拓。

第四類是郭沫若研究的新話題。這些新話題有一個統(tǒng)一點，我將之概括為“郭沫若及其周邊”，也就是郭沫若與同時代其他人的關系。我覺得這是我們這次研討會中一個很大的收獲?？荠i程先生《毛澤東與郭沫若交往簡明年譜》這篇文章提出的問題非常有價值，當然如果要稍微挑剔一下的話，這個問題是非常復雜的，毛澤東與郭沫若的交往，可能還需要做更多的工作，但是這個問題提出是非常有價值的，誰要把這個梳理清楚了，那對郭沫若研究就是一個很大的貢獻。李斌先生的論文《郭沫若與1958 年版〈魯迅全集〉》，這表面上看起來是郭沫若怎么參與了《魯迅全集》的出版？提了什么意見？好像是一個純粹史料的問題，但是這里邊實際上涉及的是一個“魯”“郭”之間更為深遠的歷史關系。實際上是通過郭沫若怎么介入《魯迅全集》的編撰，可以看到潛在的、更深的歷史問題。兩篇討論“壽郭”的文章也很有意思，這涉及到郭沫若的社會影響、革命角色的問題。類似的還有《吳宓日記中的郭沫若形象》等幾篇文章。熊權先生《如何講述左翼文學史——論〈創(chuàng)造十年〉〈創(chuàng)造十年續(xù)編〉的“以傳寫史”》分析左翼文學史是如何講述左翼文學史，郭沫若是如何講述左翼文學史。她這篇文章看起來題目很平實，但是里面涉及一個重要的問題——革命文學論爭當中的內部矛盾。熊權先生提出有價值的觀點是：實質上我們不必夸大這種矛盾，這里邊它有很多的既矛盾又有相通的東西，我覺得這就揭開了歷史問題更復雜的、更豐富的一面。類似于這篇文章的提問，郭沫若與同時代人相關問題的研究，我覺得可能將來還會非常重要。因為郭老他跟別的作家不同，他不是一個在書齋里從事研究、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學者，而是一個具有廣泛社會性聯(lián)系的活動家，既包括國內的社會活動，還包括新中國成立后從事的外交活動，這里面就涉及大量的郭沫若與其他人的交往，這些交往正是我們先前研究所遺留下的很多空白點，而這一次會議的論文，從“郭沫若與其周邊”的角度開拓了我們的研究視野。

當然，以上的幾類角度總結歸納起來，就是劉海洲提交的會議論文和張勇先生所強調的學術史的重要性問題。所有的郭沫若研究都必須從學術史開始，在重估學術史、重新梳理學術史的意義上，知道我們今天走到哪一步了，還有哪些不足，再往哪方面前進。我覺得這是未來我們郭沫若研究的一個基礎。通過這次會議，我覺得我還是受到了很多的激勵，尤其是好多年輕學者所寫的論文，真的是展示了我們郭沫若研究的未來方向。我自己是 1992 年第一次參加全國郭沫若學術活動，到今年已經過去32年了，這都是經歷了好幾代人的故事。現(xiàn)在我還是充滿信心，尤其是我們現(xiàn)在有了文史兩界的重要學者領軍，能把歷史和文學更加緊密地連接在一起，從而還原到郭沫若本身。因為郭沫若就是一個從單一的方向看不透的、極具豐富性的研究對象。未來的郭沫若研究我們是可以充滿期待的，我想我們都有這個決心，更有這個信心，并努力在其中發(fā)揮一些力所能及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