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1941年,中共策劃“壽郭”活動,政治界與文化界的知名人士均紛紛撰文賀壽,而國民黨不少要人也發(fā)表“壽郭”賀詞,與中共形成微妙的話語競爭。中共有組織地引導與推動“壽郭”活動的進行,塑造出郭沫若“文壇領袖”的三個面相:浪漫的詩人、兩度棄筆的戰(zhàn)士、流亡十年的學者。通過各種復雜的話語策略,中共試圖重構郭沫若個人史、新文化史與革命史,回應與消弭來自內外部的異樣話語,在權力與話語、政治斗爭與文化斗爭的交匯處,主導與完成郭沫若“文壇領袖”形象的整一化生成。
關鍵詞:郭沫若;“壽郭”;文壇領袖;話語競爭;歷史重構
中圖分類號:I206.6"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1003-7225(2024)04-0032-07
1941年,時值郭沫若五十壽辰暨創(chuàng)作二十五周年。在周恩來的指示下,陽翰笙等人組織了一次大型的祝壽活動,計劃通過將郭沫若提升至“文壇領袖”的地位,來團結文化界人士,擴大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反抗國民黨在政治、文化上的封鎖。重慶、延安、桂林、星洲(新加坡)等地紛紛舉辦聲勢浩大的慶祝活動,政治界與文化界均發(fā)表了大量祝賀文章。一時之間,盛況空前。而在此之前,便有一些關于“文壇領袖”的暗流涌動。1936年,“魯迅逝世后不久,文壇爆發(fā)了郭沫若、茅盾誰為‘文壇領袖’的論爭,孔另境、阿英、郭沫若等十余人參與其中。根據相關史料可以肯定地知道,郭沫若、茅盾當時都沒有當‘文壇領袖’的想法”①,此次爭論很快平息。到1937年,流亡日本長達十年的郭沫若秘密回國時,“文壇領袖”的話題再次進入公眾視野,有報刊發(fā)文稱“從郭沫若先生回國說到文壇領袖問題”②,“文學界領袖郭沫若先回國再取消通緝”③,“由日歸國之文壇領袖郭沫若”④,但并未引起大的反響。與1936年、1937年有關郭沫若與文壇領袖的議論相比,“壽郭”事件直接奠定了郭沫若的“文壇領袖”地位,其意義非同尋常。既往對“壽郭”事件的研究,主要梳理祝壽活動的緣由與發(fā)展過程①、分析祝壽活動中文化與政治之間的復雜關系②、探討郭沫若從政治家向文人身份轉變背后政黨政治介入文學生產機制的影響③等,將注意力集中在中共的做法及其后果,對這一事件內在的分歧和復雜性關注不夠。如果回到歷史語境,就會發(fā)現多重力量均介入了“壽郭”事件。在抗戰(zhàn)的特殊背景下以及“壽郭”的氛圍中,關于郭沫若能否成為“文壇領袖”雖然沒有直接發(fā)生爭議,但各方尤其是國共兩黨的話語策略卻不盡相同甚或暗藏玄機。因此,借助大量文獻返回“歷史現場”,重新審視“壽郭”事件,探討其背后的話語競爭,可以打開被主流意識形態(tài)統(tǒng)轄或遮蔽的話語空間,揭示郭沫若“文壇領袖”形象生成的復雜性。
一、國共兩黨的“壽郭”競爭
“壽郭”雖為中共主動發(fā)起和引導,但國民黨同樣積極組織了聲勢浩大的祝賀活動,其話語策略與運作方式雖與中共存在差異,產生的效果也截然不同,卻在某種程度上構成了競爭。
國民黨不少要人都發(fā)表了“壽郭”賀詞,1941年11月11日的《時事新報》首先刊登了馮玉祥的文章,對郭沫若不吝贊美之詞:“您的汗是為正義而流,您的血是為真理而滴,您是鋼鐵的漢子,您是燦爛的大旗。”④陳布雷、張道藩、梁寒操、潘公展、黃炎培等人也接踵而至。陳布雷撰寫了一組七言絕句,回顧郭沫若的歷史之后,以“巫岫云開新國運,祝君采筆老猶龍”⑤收尾;潘公展的五言詩從蜀地山水起筆,“蜀中山水奇,峨眉天下秀”⑥,回顧了郭沫若的主要事跡;梁寒操的賀詩堪稱舊體詩賀壽的代表,“幟樹文壇倡創(chuàng)造,筆飛戎幕事宣傳。幽憂治學懷鄉(xiāng)苦,悲憤纓冠衛(wèi)國光”簡單梳理出郭沫若四個階段的主要事跡,以“歌德拜倫寧便老?中興尤待寫鴻篇”⑦的歌頌收尾。隨后的1941年11月16日,國民黨機關報《中央日報》集中刊登了三篇文章:顧一樵的古體詩《壽郭沫若五十》簡單回顧郭沫若詩歌、戲劇創(chuàng)作與考古學研究之后,以“彩筆東籬欣有夢,中天載酒慶良辰”⑧的贊語收束;林夢幻的新詩《你這一枝筆》敘述了郭沫若詩歌、翻譯的重要影響,肯定了其抗戰(zhàn)的精神;黎東方的《二十四篇金文之確切年代》從考古學的角度,以二十四篇金文獻給郭沫若。
不難看出,國民黨文人對郭沫若的文學成就并無歧見,但多是空泛之論。饒有意味的是,他們大多選擇舊體詩詞進行頌贊。雖然自抗戰(zhàn)以來,舊體詩詞迎來復興,無論是詩人隊伍、社團,還是舊體詩的數量與質量,都有了矚目的增長;但其在公共空間所能發(fā)生的作用仍然值得懷疑,尤其是在“壽郭”這一特殊的話語場中。舊體詩詞常常流于文人之間的酬答唱和,從而將話語限制在私人之間,無法給予郭沫若精確的評價,因此也無法承擔起“官方定性”的重任。舊體詩文體形式的困境恰恰反映出國民黨對郭沫若態(tài)度的曖昧與游移。在郭沫若回國抗戰(zhàn)之前,郁達夫去信說:“委員長有所借重,乞速歸”⑨;1938年第三廳成立時,郭沫若被委以重任,擔任第三廳廳長;1940年,第三廳被迫改組,成立研究性質的文化工作委員會,郭沫若擔任主任。從“有所借重”到“第三廳改組為文工會”,國民黨對郭沫若由拉攏到疏遠,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其在文化界的影響力;但面對中共旗幟鮮明的“壽郭”行動又不能無動于衷,于是在公共場域影響微弱的舊體詩詞自然就成為主角。國民黨雖未給予郭沫若官方認定,但并沒有放棄對“壽郭”主導權的爭奪。1941年11月17日,《中央日報》對16日重慶“壽郭”現場的報道《創(chuàng)作之壽 郭沫若五十生辰 文化界昨大慶祝》,引用胡適的“我很佩服郭沫若”來贊譽郭沫若,重點展開了張道藩、梁寒操、黃任之、潘公展等國民黨人士的發(fā)言,沈鈞儒、周恩來、張申府等人則被一筆帶過。顯然,《中央日報》的報道故意放大國民黨在“壽郭”活動中的分量,突顯國民黨人士對郭沫若的祝賀,努力將這場活動敘述為國民黨主導下的祝壽。
相對于國民黨的曖昧無力,中共的組織則顯得整一而有效。不僅發(fā)起“壽郭”活動,組織發(fā)表眾多賀壽文章,還給予郭沫若“革命文化的班頭”這一官方認定。周恩來《我要說的話》具有中共黨內官方文件的性質。“黨報正是反映黨的一切政策,今后地方黨部必須根據黨報、雜志上重要負責同志的論文當作是黨的政策和黨的工作方針來研究。在黨報上下列幾種論文:(一)《新華日報》上的社論;(二)《新華日報》《解放》《群眾》上中央政治局負責同志的文章,必須在支部及各級委員會上討論和研究。”①周恩來在《新華日報》頭版頭條將郭沫若稱為“革命文化的班頭”,當是中共官方性質的定論。中共其他人的祝壽話語,在一定程度上均可以視為郭沫若“文壇領袖”身份的佐證。在“壽郭”事件中,中共有組織地提高郭沫若的文壇地位,并且聯(lián)合其他友人,形成了一場文壇盛會。1941年11月16日,《新華日報》特別加了兩版刊登潘梓年、沈尹默、沈鈞儒、潘友新、凱緬諾夫、米克拉舍夫斯基、董必武、鄧穎超、綠川英子等人的祝賀文章。這些人中除了有國共兩黨,還有日本反戰(zhàn)友人綠川英子、蘇聯(lián)大使潘友新以及沈尹默等無黨派人士。眾人身份的多樣性與文壇地位已足具代表性,并且其賀詞、賀詩均給予了郭沫若高度評價,對郭沫若“文壇領袖”地位的奠定助力甚巨。
與國民黨《中央日報》上對“壽郭”活動的報道相比,《新華日報》對“壽郭”活動的敘述同樣耐人尋味。1941年11月17日《新華日報》頭版刊登了楊賡的“本報特寫”《詩筆燦爛的二十五年——郭沫若先生創(chuàng)作生活廿五年茶會紀》,對16日重慶“壽郭”現場作了特寫。除了馮玉祥的開會詞略被展開外,張道藩、梁寒操、黃炎培、潘公展等國民黨人士的發(fā)言要么被簡要敘述,要么被一帶而過,周恩來的講話則被全面展開,占據了近一半的篇幅。②《新華日報》的報道充滿抒情色彩,營造了熱鬧、莊重且充滿革命氣息的慶祝氛圍。不僅如此,《新華日報》后續(xù)還刊登其他祝壽文章并轉載各地“壽郭”活動的報道,渲染出“普天同賀”的熱烈景象,這明顯是一種整體的策劃、組織與運作,對確定郭沫若“文壇領袖”的地位,爭取郭沫若的認同,掌握“壽郭”的主導權意義重大。
二、文壇領袖的三個面相
實際上,中共將郭沫若推舉為文壇領袖的計劃,在郭沫若回國后不久已經悄然展開。周恩來當時的聯(lián)絡員吳奚如回憶:“1938年夏,黨中央根據周恩來同志的建議,作出黨內決定:以郭沫若同志為魯迅的繼承者,中國革命文化界的領袖,并由全國各地黨組織向黨內外傳達,以奠定郭沫若同志的文化界領袖的地位。”③1941年周恩來提出“壽郭”活動時,陽翰笙、馮乃超、翁澤永等聯(lián)合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抗敵劇協(xié)、救國會、中蘇文化友好協(xié)會等團體,并聯(lián)系《新華日報》《新蜀報》《大公報》等報紙,“動員了幾乎是整個文藝界、文化界和新聞界”④一起籌辦此次活動,同時通知成都、桂林、香港、延安等地的黨組織配合,還“籌劃編輯‘郭沫若先生全集’、印行‘文藝選集’‘學術選集’、編印‘文藝叢書’、‘學術叢書’、籌設‘文藝獎金’及‘郭沫若文化科學研究所’等”⑤。在多方力量的共同籌備下,一場文壇盛會——“壽郭”活動拉開了序幕。全國各地乃至于星洲都舉辦了祝壽活動,報刊上“壽郭”的文章從1941年一直持續(xù)到了1942年。這些文章從歷時的維度記述郭沫若的眾多事跡,肯定郭沫若在文藝界與抗戰(zhàn)中的貢獻,勾勒出其五十年的戰(zhàn)斗歷程,重點突出二十五年的創(chuàng)作生活。《中央日報》稱:“這一個祝壽禮,‘祝壽’的成分少,‘賀功’的成分多。”⑥“賀功”主要是慶祝郭沫若二十五年的文學成就與在抗戰(zhàn)中的功績。為了更好地塑造與統(tǒng)一郭沫若“文壇領袖”的形象,眾人以重大事件為時間節(jié)點,將二十五年的創(chuàng)作生活分為四個階段:新文化運動前后、北伐時期、流亡十年、回國抗戰(zhàn)時期,從中生成郭沫若“文壇領袖”的三個面相:浪漫的詩人、兩度棄筆的戰(zhàn)士、流亡十年的學者。
郭沫若是以詩人的身份在文壇初露鋒芒的,一開始在《學燈》上集中發(fā)表一些作品,如《棠棣之花》《鳳凰涅槃》《天狗》等,受到青年的廣泛歡迎。這一“女神”時代在“壽郭”時頗受關注,周揚就以《女神》的再評價為郭沫若賀壽。他指出:“在內容上,表現自我,張揭個性,完成所謂‘人的自覺’,在形式上,擺脫舊詩格律的鐐銬而趨向自由詩,這就是當時所要求于新詩的。”①時為編輯的宗白華也回憶道:“每接到他的詩,視同珍寶一樣地立刻刊布于學燈,而獲著當時一般青年的共鳴。在這意義上我說他的詩在新詩運動里有無比的重要,他具有新詩國的開國氣象。”②穆木天則將郭沫若的詩歌視為五四詩歌的巔峰或集大成者:“‘五四’詩歌,由胡適開始,而由沫若完成;這是我在過去論沫若詩歌時的結論;這個結論我始終認為不錯。”③不少人在回顧作為詩人的郭沫若時,都提到了自己受到其詩歌的啟發(fā)與熏陶,從而奉其為導師。趙銘彝說:“對于文學興趣以及思想方向,我是深深地受他及創(chuàng)造社的影響的。從中學時代起我就是郭先生作品的熱狂愛讀者……”④聶紺弩稱:“《女神》是一本發(fā)生過很大影響的書。別人怎樣,不得而知,我是這樣接近了她的。從她,我知道了新詩,知道了郭沫若,漸漸還知道了郭沫若的別的書和別人的書。”⑤趙銘彝、聶紺弩等聲稱自己走上文學道路與郭沫若有著密切聯(lián)系。馮乃超評價說:“郭沫若先生在中國新詩的勞作上,是成就最高,貢獻最大的人。三十年代以降的青年學生,都是他底讀者,他用琳瑯新穎的詩句,有如一位偉大的教師,熏陶著年輕的一代。”⑥詩人郭沫若是“文壇領袖”形象的起點,也是根基。郭沫若的詩歌不僅為他贏得了廣泛的聲譽和影響力,也為他日后在文壇上扮演更重要的角色奠定了基礎。
繼詩人形象之后,眾人又著力突出郭沫若的戰(zhàn)士形象,“一個最偉大的詩人,常是最偉大的戰(zhàn)士”⑦。孫伏園在郭沫若回國后不久就回憶北伐時的細節(jié):“沫若先生在北伐時代的努力記得的人一定很多;我可以舉一件極小的事實來證明,就是他的嗓子總是啞的,因為他幾乎每天都有兩三個講演。”⑧艾云談到北伐時郭沫若的主要工作:“一九二六年中國大革命,他是參加了的,而且還負著重要的任務——總司令部政治副主任。他到處作獅子吼,宣傳軍閥的罪惡,也到處作獅子吼,號召青年參加革命。”⑨“我是退伍的老兵,現在重新又上戰(zhàn)場了”⑩,郭沫若的話被多次引用,使北伐時的戰(zhàn)士形象接續(xù)到回國抗戰(zhàn)。田漢詳細回憶抗戰(zhàn)時與郭沫若并肩作戰(zhàn)的情況:“我,端先和沫若曾在雙方炮戰(zhàn)的閃光下,敵機的爆炸彈與照明彈的威脅下,兩訪南橋,一訪嘉定,南翔。我們聯(lián)袂參加了許多使人無限興奮的會,如魯迅周年紀念大會……”11成仿吾帶有定論性地強調郭沫若的戰(zhàn)士形象與典范作用:“這一切都說明了中國的文化戰(zhàn)士,必須積極地參加民族民主的革命運動,特別是今日抗日的斗爭;同時也說明了沫若是中國的進步的文化人中間的一個優(yōu)秀的代表,他是一個勇敢民族的戰(zhàn)士。”12郭沫若的戰(zhàn)士形象從北伐時期一直延續(xù)到回國抗戰(zhàn),并且在抗戰(zhàn)背景下被賦予了更加鮮明的革命性與民族性。
對于流亡日本十年間的郭沫若,政治界與文化界則關注其在中國古代社會史方面的研究。周恩來、茅盾、孟超、成仿吾、臧云遠、潘梓年等人都肯定與稱贊郭沫若在史學方面的學術研究,郭沫若“文壇領袖”的第三個面相——學者形象由此凸顯。黎東方的《二十四篇金文之確切年代》以二十四篇具有確切年代的金文作為賀壽。丹丘的《考古學者郭沫若》評價其考古學上的成就高于文學:“他在考古學上的成就,并不亞于他在文學上的貢獻,或許還要駕而上之。”①茅盾稱其為史學發(fā)展的方向:“他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的許多著作也仍然是今天中國新史學發(fā)展的源泉和指標!”②而郭沫若科學的研究方法也被重點提出。潘梓年指出其研究方法:“‘研究古代社會情況……最實際,而又最重要之參考材料,應為甲骨文字及鐘鼎文字’,而不輕信史籍,這是合乎‘社會觀念,社會理論政治觀點,政治組織藉以產生的來源……而是要到社會底物質生活條件中,社會存在中去尋找’這個原則的。”③鄭伯奇也談到其科學研究方法的重要性:“他用科學方法整理了甲骨文和金文的寶貴資料,他站在新的觀點去研究中國的古代社會,給中國上古史的研究,指示出一條新的正確的道路。”④學者形象與詩人形象、戰(zhàn)士形象既構成一個歷時性的脈絡又相互交織、相互支撐,共同構成了一個復雜而又多面的郭沫若“文壇領袖”形象。
三、歷史整一性建構與革命身份重塑
中共主導的對郭沫若形象的建構,訴諸一種整體性歷史敘述,即將郭沫若的個人史與新文化史、革命史緊密連接,一方面凸顯郭沫若的歷史價值,另方面也重構了新文化史和革命史。
《詩創(chuàng)作》在第六期開辟專欄《祝福郭沫若詩人》,穆木天、宋云彬、田漢等集中發(fā)表文章,從新文學的角度為其祝壽,將郭沫若二十五年的創(chuàng)作生活與新文學的二十五年歷程聯(lián)系在一起,以郭沫若為基點梳理新文學史發(fā)展脈絡。宋云彬用郭沫若五四以來在新文學上養(yǎng)成的詩人的“奔放的感情”來貫穿其二十五年的創(chuàng)作生活,即使是需要“縝密的頭腦”的學者研究時期,因為詩人“奔放的感情”“才能不被‘考據’所拘囿,才能不蹈前人‘窮研訓古,遂成無用’的覆轍”,也“仗著如火的熱情來參加抗戰(zhàn)”⑤。田漢在《與沫若在詩歌上的關系》中回憶與郭沫若因為新詩相識相知的過程,塑造自己堅定追隨郭沫若的形象,強調郭沫若在新文學史中的重要地位:“作為詩歌工作者,沫若不僅在新詩歌運動的初期盡了啟蒙的任務……而將繼續(xù)翻開新詩歌的新頁,在全世界光明與黑暗進步與反動的死活決斗中展開一個狂飆怒濤般的新詩歌時代。”⑥穆木天則直接闡明郭沫若與新文學史的密切聯(lián)系,視其為新文學的先驅者:“沫若的寫作生活,已經是二十五年了,是說明了在中國的新文學運動已經有了二十五以上的歷史。”⑦無獨有偶,羅蓀、臧云遠等人也突出郭沫若二十五年創(chuàng)作與新文學史的密不可分。羅蓀著重指明郭沫若詩人的本質:“郭沫若先生所致力的學術研究,雖不限于文學方面,特別是在一九二七直后的十年間……然而,在本質上講來,他仍然是一個詩人。”⑧臧云遠將其稱作新文學的路燈與號角:“今年先生創(chuàng)作生活已滿二十五載,譯著八十種,凡六百余萬言,譬如新文化的路燈,在抗戰(zhàn)的炮火里更加明亮,譬如新文藝的號角,在宇宙的風云里發(fā)出戰(zhàn)斗的呼聲。先生的存在,就是新文化發(fā)展的存在。”⑨
1941年11月16日,中共南方局書記周恩來在《新華日報》上發(fā)表《我要說的話》為郭沫若祝壽。在塑造郭沫若形象方面,此文意義非凡,其話語策略也耐人尋味。基于將魯迅與郭沫若相提并論中存在的“多事”“偏向”,周恩來重新“并論魯迅和郭沫若”,特別區(qū)分了郭沫若和魯迅的差異。周恩來對魯迅所謂的“歷史中間物”心領神會,所以他更強調魯迅是“過渡時代的偉大的橋梁”,是“革命軍馬前卒”。而郭沫若則沒有魯迅式的“因襲的重擔”,“他的創(chuàng)作生活,是同著新文化運動一道起來的,他的事業(yè)發(fā)端,是從‘五四’運動中孕育出來的”。由此周恩來總結道:“郭沫若創(chuàng)作生活二十五年,也就是新文化運動的二十五年。魯迅自稱是‘革命軍馬前卒’,郭沫若就是革命隊伍中人。魯迅是新文化運動的導師,郭沫若便是新文化運動的主將……”①之所以要重新闡釋郭沫若與魯迅的區(qū)別,就是為了突出強調郭沫若的“純粹性”與“在場性”,魯迅雖“遺范尚存”,但郭沫若卻“是帶著大家一道前進的向導”。由此,郭沫若才能“成為革命文化的班頭”,其二十五年的個人奮斗史,才成為為革命戰(zhàn)斗的歷史。就在同一期《新華日報》上,鄧穎超的“致祝”與周恩來如出一轍:“他以廿五年來在文學上的創(chuàng)作與實際革命運動結合起來,他不僅是文學革命家,同時亦是實際革命的前驅戰(zhàn)士。”②不少作家同樣將郭沫若置于革命運動發(fā)展歷程中來審視其貢獻。草明闡明郭沫若從五四以來在革命中的作用,“從整個革命運動來看郭沫若先生,他是始終堅決為自由而奮斗的一人”;并強調對于青年的作用,“他底言行是值得年輕的一輩效仿的”③。馮乃超認為二三十年代革命的失敗的根源,是“無革命的指導精神”,需要“喚起民眾”,而郭沫若以“二十五年間在中國新文學運動中的辛勞、無限地豐富了中國民族語匯的寶藏,同時,也培養(yǎng)了我們中國人民奔放的革命熱情”,并且“我們這個中國新詩底創(chuàng)造者,是革命運動的積極參加人”④。
郭沫若二十五年的創(chuàng)作史與新文化史、革命運動史三位一體的歷史敘述,其意義不僅在凸顯郭沫若的歷史價值與當下價值,更為重要的是將郭沫若納入革命歷史敘述之中,其本質是用革命史觀重構新文化史、重構郭沫若個人史。在《我要說的話》中,周恩來概括了他對郭沫若的三點認識:第一是豐富的革命熱情,第二是深邃的研究精神,第三是勇敢的戰(zhàn)斗生活。即使周恩來“以論帶史”,在對五四、大革命、“十年海外的研究生活”、“四年多抗戰(zhàn)”的歷史的梳理中提煉郭沫若“在革命文化生活中最值得提出的三點”;但“革命”卻是四個不同歷史時期一以貫之的主題,哪怕是郭沫若流亡海外無法親身投身革命的十年,也是在革命退潮時“保存活力,埋頭研究,補充自己”,由此“為革命作了新的貢獻,準備了新的力量”⑤。可以說,周恩來為代表的中共,“將郭沫若的生命流程納人了中國共產黨建構的革命文化譜系中,或者說,將‘新文化’、‘革命’視野中的郭沫若,整體納入到了中國共產黨的新民主主義文化體系中”⑥,郭沫若身份的重構與革命認同在歷史敘述的大框架下互動互生,相得益彰。
不難看出,以周恩來為代表的“壽郭”話語,著力建構一種整體性的歷史。即郭沫若二十五年的歷史不僅擁有一個“革命”的主題,而且前后相繼、一脈相承,絕無旁逸斜出的部分。就在眾口一詞的祝賀聲中,鄭學稼于1941年11月20日在國民黨的《中央周刊》發(fā)表了《論郭沫若》一文。雖然文章主體是論述郭沫若文學創(chuàng)作的成敗,但也言辭犀利地對郭沫若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進行了質疑: “就著作本身的價值說來,是一部大膽的作品,因為這里在說文學,不能把這無歷史觀點的歷史家,無社會學觀點的社會學家的錯誤,加以詳細的探究。”而郭沫若“埋頭于甲骨文字的研究”,使得“他在青年中的印象,逐漸地消失了”。更令鄭學稼遺憾的是,郭沫若“終是衰老了,他不能夠有任何創(chuàng)作。他不僅沒有作品,他也失去了創(chuàng)造社第一期的光輝”⑦。鄭學稼不僅對郭沫若的歷史研究頗有微詞,也否定了他文學發(fā)展的可能,這對郭沫若“文壇領袖”形象的整體性自然頗具殺傷力。
不唯國民黨方面,中共內部也或多或少存在不同的聲音。李初梨于1941年11月18日在《解放日報》發(fā)表《我對于郭沫若先生的認識》一文,在敘述郭沫若流亡十年的學術研究時提到:“我曾經要求過郭先生,把他研究的成果通俗化,以便于我們更接近它,但他沒有這樣的時間,最近在報紙上看到他正在作中國古代史的通俗講演,遺憾的是我不能去聽”;“不管它或許還包含著一些缺點,甚至個別的錯誤,然而它的成果,毫無疑義地成為一切后來者研究的出發(fā)點”①。李初梨只是稍露微詞,并無批評的意思,其總體基調依舊是稱贊郭沫若在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取得的豐碩成果。但即使是這樣極為微弱的異樣聲音,也會影響到郭沫若形象的整體性建構。因此,此文在1941年11月23日《新華日報》轉載時被刪減與修改,重命名為《我所認識的郭沫若》,主要保留郭沫若的純文藝與學術研究兩個時期的敘述。純文藝時期的部分刪改不大,微調了部分語句,甚或加強了對于郭沫若文學功績的贊許;學術研究時期則進行了大幅刪改,上述兩句帶有微詞的話被刪除了。
“刪除”對郭沫若流亡十年學術研究貢獻的質疑,其目的是強化這十年依然是郭沫若革命歷史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完成一種整一化的歷史建構,服務于郭沫若革命身份的重塑。但“刪除”畢竟是一種來自外部的強力,郭沫若革命史的斷裂需要從內部修復。林煥平的敘述提供了一種從歷史內部構建連續(xù)性的可能:“郭先生在東京領導留東同學的文藝運動,從而間接領導國內的文藝運動了。我國的新文學運動,幾乎從來就是以留東同學為主力軍的,五四運動以后的創(chuàng)造社派和語絲派,幾乎都是留東同學。”②林煥平試圖新繪歷史圖景,提出郭沫若在東京領導留東學生的文藝運動這一歷史,通過強調留東同學在新文學運動中的核心作用,不僅接續(xù)了新文化運動史,也強化了郭沫若在文壇的領導地位。
總之,通過“壽郭”活動的組織運作,政治界與文化界合力,成功塑造了“文壇領袖”這一郭沫若形象。其中,中共的精心籌謀和話語策略,不僅贏得了“壽郭”的主導權,也在重塑郭沫若形象上居功甚偉。但這一形象的生成并非一錘定音,也并非眾口一詞,而是充滿了復雜性。如果將“壽郭”視作一個話語場,我們可以看到各種話語的多元雜處、相互競逐,也可由此深挖話語背后的權力運作方式和意識形態(tài)的再生產機制,“壽郭”只是權力與話語、政治斗爭與文化斗爭的交匯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