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孟夫子出妻》對孟子形象的解構

摘" "要：郭沫若歷史小說《孟夫子出妻》中塑造的孟子形象與《韓詩外傳》《列女傳》都有所不同。他對孟子行跡和《孟子》文本故事情節的再創作，使得孟子其人其書具有了與原來不一樣的意義，這消解了歷史賦予孟子的神圣性，是郭氏非孟思想的直接體現，使得人們不再將孟子看作強制性的典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郭氏解構的目的不僅是為了否定國民政府開展的新生活運動，更是對封建傳統文化時代價值的理性批判，反映了他反尊孔讀經的精神趨向。

關鍵詞：郭沫若;《孟夫子出妻》;新生活運動

中圖分類號：I206.6" "I106.4"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1003-7225（2024）04-0038-06

《孟夫子出妻》是郭沫若在1935年撰寫的歷史小說，主要敘述了一個陷入“成圣”與“出妻”之間矛盾的孟子。小說最先發表在左翼作家聯盟于東京創辦的刊物《雜文》上，后來收進他的小說集《豕蹄》中。郭氏的創作靈感來源于《荀子·解惑篇》，他在小說開頭的自白寫道：“這篇東西是從《荀子·解惑篇》的‘孟子惡敗而出妻’的一句話敷衍出來的。”①對于孟子出妻故事的真實性眾說紛紜，還有待進一步考證。除《荀子》提及此事外，《韓詩外傳》和《列女傳》也有相關記載。

一、《孟夫子出妻》與《韓詩外傳》

《列女傳》孟子形象比較

有關孟子出妻之事，漢代韓嬰《韓詩外傳》以及劉向《列女傳》都有論述，只是情節略有不同。郭沫若《孟夫子出妻》的內容也都與兩傳不同，尤其是小說中描繪的孟子形象，顛覆了韓嬰、劉向樹立起來的亞圣形象。從漢代到民國的變遷，不同時代對孟子形象的不同描繪，實質也是孟子地位變化的反映。三部作品塑造的孟子形象的差異具體如下：

（一）性格不同

歷代史料呈現出來的孟子多是嚴肅認真的正面形象，僅是從兩傳中記錄的孟子去妻故事，就能感受到孟子性格果敢、剛正不阿，且具有很強的原則性。《韓詩外傳》云：“孟子妻獨居，踞。入戶視之，白其母曰：‘婦無禮，請去之。’”②當孟子看到妻子在房間內做出“踞”這一不合禮制的舉動時，立馬秉明母親想要休妻。“踞”在春秋戰國時候是一種不合禮儀的坐法，即臀部直接坐上席子上，兩腳向前，形狀如箕，也稱為“箕踞”。《禮記·曲禮》云：“坐毋箕。”③《漢書·陸賈傳》記載：“賈至，尉佗魋結箕踞見賈。”顏師古注曰：“箕踞，謂伸其兩腳而坐，亦曰箕踞，其形似箕。”①當孟子看到妻子在私下沒人的時候坐姿不恭，于是就憤怒地想休掉妻子。《列女傳》記載孟夫人無禮的動作與《韓詩外傳》不同：“孟子既娶，將入私室，其婦袒而在內，孟子不悅，遂去不入。”②“袒”，即袒露身體，也是一種不符禮儀的行為。古人十分注重衣冠整齊，《禮記·曲禮》云：“勞毋袒”，孔穎達《疏》云：“袒，露也。雖有疲勞之事，厭患其衣而不得袒露身體。”③禮制要求即使在疲勞休息的時候也不能隨意袒露身體，所以當孟子看到妻子在房間里做出有違禮制的行為后就生氣地直接離開了，可見孟子對禮的重視。

郭沫若小說中的孟子性格懦弱，不夠堅毅果斷。他并非從一開始就做好出妻的決定，而是經過了長時間、多次的猶豫不決。甚至在孔子畫像前多次禱告，希望孔子能賜予他出妻的力量，“爾請保佑我，給我以力量，使我今天就得以和我的夫人斷絕關系，使我得以成為圣人之徒。”雖然孟夫人知道孟子有出妻的想法，卻依舊希望能留在孟子身邊照顧他，于是低聲下氣求孟子把她看作弟子或仆人：“請先生把我當成先生的弟子或仆人，讓我在先生面前服侍，先生不是許可了我嗎？”但是孟子始終猶豫不決：“隔了好一晌回答不出來”，這是孟子第一次表現出來的猶豫。孟夫人繼續懇求孟子，然而孟子還是無法作出決定：“長太息了一番，自語一般地說道：‘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這是孟子所愛說的話，只說了一半便沉默著又把頭埋下去了。”這是他第二次的猶豫。一次又一次的內心掙扎，然而孟子還是無法下定決心出妻，最后還是善解人意的孟夫人看穿了孟子的窘迫，選擇主動離開以成全他成圣的理想。正如學者楊勝寬所說：“郭沫若在小說中所塑造的‘孟夫子’形象，不僅沒有自強的果決與堅毅性格，反而被突出的是其‘偽善’的一面。”④

（二）出妻目的不同

兩傳中的孟子與《孟夫子出妻》中的孟子在出妻目的上存在不同。前者是孟子基于孟夫人的客觀動作事實判定她不利于自己的修身達道、提升品德涵養，故而出妻。后者則是因為孟子主觀認定孟夫人阻礙他成為圣人，必須出妻才能實現理想。《韓詩外傳》和《列女傳》中的孟子一開始如此堅定地想出妻，目的是想以禮修身。孟子十分看重禮，對禮的要求很苛刻。哪怕沒有其他人在場，也要時刻保持符合禮的儀態舉止。所以就可以解釋為何當他看到妻子的逾禮行為時就有了出妻的想法。孟子曾多次談到過禮，《孟子·萬章下》云：“夫義，路也。禮，門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門也。”⑤孟子將禮比作門，指出禮是通往義這條路的重要關口。《孟子·離婁下》也說道：“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⑥孟子認為通過仁和禮可以省察君子之心，兩傳中的孟子都是通過觀察妻子的行為來判定其內心世界，覺得妻子不注重修養道德，會影響他的修身養性。

郭氏筆下的孟子則認為妻子的存在只會敗壞他的身體，不利于他成為圣人。小說中的孟子為了成為圣人需要保存“夜氣”，但他每天早上身上卻都充滿了燥氣，他將這個責任歸咎于妻子，“他的全身中卻彌漫著一團的燥氣。他的四肢也無力，特別是十個指頭，那里面就像有微溫的湯水在鼓脹著的一樣。這理由他自己是很明白的，他突然嘆息了一口氣來。”孟夫子認為是夜間的孟夫人促使他動了心，讓他無法“存夜氣”、修養道德，于是他才想要出妻。其實孟夫人是冤枉的，面對孟夫人的此種遭遇，郭氏對其充滿了同情：“被孟子所出了的‘妻’覺得是尤可同情的。這樣無名無姓的做了犧牲的一位女性，我覺得不亞于孟子的母親，且不亞于孟子自己。”郭氏認為孟夫人的偉大與孟母或是孟子本人都不相上下。

（三）對孟母態度不同

兩傳中的孟子都是孝子，對孟母都很孝敬和順從。這與孟母崇高的品德以及淵博的學識緊密有關。韓嬰就曾高度評價孟母：“《詩》曰：‘宜爾子孫繩繩兮。’言賢母使子賢也。”⑦《列女傳》更是贊其：“頌曰：‘孟子之母，教化列分。處子擇藝，使從大倫。子學不進，斷機示焉。子遂成德，為當世冠。’”①都在歌頌孟母教子有方。正是因為孟母的賢惠、教子有方，才有了孟子后來的成就。在孟子告訴母親自己的出妻想法時，孟母很有耐心地以《禮》相告，《韓詩外傳》云：“母曰：‘乃汝無禮也，非婦無禮。《禮》不云乎：將入門，將上堂，聲必揚。將入戶，視必下。不掩人不備也。今汝往燕私之處，入戶不有聲，令人踞而視之，是汝之無禮也，非婦無禮也。’”②孟母用《禮記·曲禮》里所規定的進別人的房間和廳堂之前要先敲門這一禮節，教育孟子是他無禮在先，而非其妻無禮，因此這不能成為出妻的正當理由。“于是孟子自責，不敢去婦。”③孟母說得有理有據，孟子無法反駁，也就沒有再提出妻一事。《列女傳》中的孟母聽到孟夫人要回娘家時，對孟子說道：“夫禮，將入門，問孰存，所以致敬也;將上堂，聲必揚，所以戒人也;將入戶，視必下，恐見人過也。今子不察于禮，而責禮于人，不亦遠乎？”④孟母訓斥孟子沒有做到對妻子的“敬”與“戒”，因此也不能責怪妻子的無禮，孟子在母親的教誨之下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可見孟母知書達理，對《禮記》十分熟悉，在教育孟子上也講究方法。

郭氏在小說中塑造了孟母的替代人物孟夫人，從孟子對孟夫人的態度中間接就能看出他對孟母的態度。小說中的孟夫人對孟子的愛有母愛成分，“孟夫人到這時候，覺得孟子委實可憐了起來，伊向他動了一番母性愛，覺得這個圣賢非由伊產生出來不可。伊是決了心要成全他的意志的。”孟夫人一心想要幫助孟子實現成圣愿望，哪怕自己不想離開孟子也毅然選擇離開，對此孟子無比感動：“他在他的夫人的行動中看出了他的已經死去了的母親。他自己覺得慚愧了起來。他一覺得慚愧，便感著了一個不小的恐慌——便是他的夫人一走，所有油鹽柴米的經理，該什么人來承辦？”孟子從孟夫人的無私付出中看到了自己母親的模樣，因此他的內心充滿愧疚之情，同時面對妻子的離開他是惶恐的，因為妻子走后就無人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可見孟子不管是對孟母或是孟夫人，都只是把她們當成負責家庭瑣事的仆人般，并未真正關心和尊敬她們的人格。當孟夫人去意已決時，孟子瞬時驚慌失措：“可憐孟子就像一個乖覺的小孩子做錯了事向母親求饒的一樣，他把圍腰拋開，突然在孟夫人面前跪下去了。‘師母，爾不去，好么？我剛才的話是不足數的。’他兩手抓著了伊的兩手。”孟子極力挽留妻子，并向妻子認錯。可見孟子對妻子的態度是前后矛盾的，而這也是他對孟母態度的一種折射。

郭沫若筆下的孟子存在種種人性上的缺點，這就解構了兩傳乃至史料中描繪出來的亞圣形象。而該現象的出現，實則是郭氏對歷代非孟思想的延續，目的是削弱孟子在人們心目中的絕高地位。

二、《孟夫子出妻》的非孟角度

在歷代孟學史上，學人們對孟子的批評從未斷絕。從先秦時期的責孟、戰國荀子的《非十二子》、漢代王充《刺孟》、再到唐宋年間的抵孟、疑孟、評孟等，非孟思潮不斷涌現，批判的側重點在孟子的思想學說、道統地位以及孟子批評異端的方法等等。從小說內容上來看，郭氏主要從孟子其人、孟子其說兩個方面批評孟子。

（一）非孟子其人

在郭沫若看來，孟子是個“賤儒”“偷儒”“俗儒”“惡少”。郭氏在《儒家八派的批判》中把“子思之儒”“孟氏之儒”“樂正氏之儒”統歸為子游氏之儒一派，并對《荀子》于《非十二子》批評子游氏之后學是賤儒的觀點持認可態度，“這一派也正是荀子所痛罵的‘偷儒憚事，無廉恥而嗜飲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其力’的子游氏之賤儒。稱之為‘子游氏之賤儒’不必便是罵子游，只是罵他的后學，說不定也就是指的孟軻。”⑤荀子批評子游氏之儒中的子思、孟子是“賤儒”“偷儒”，《非十二子》曰：“偷儒憚事，無廉恥而耆飲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之賤儒也。”唐代楊倞注：“‘偷儒’，謂茍避事之勞苦也。……此皆言先儒性有所偏，愚者效而慕之，故有此敝也。……陋儒腐儒者，故統謂之賤儒。言在三子之門為可賤，非賤三子也。”⑥也就是荀子認為子思、孟子在私人生活上好逸惡勞，害怕勞苦之事，是懦弱、腐陋的儒者。郭氏直截了當指出荀子罵的子游氏之儒，說不定就是指的孟子。荀子還曾在《荀子·儒效篇》中描述俗儒的行為①，郭氏認為荀子實際批評的是子張氏之賤儒、子夏氏之賤儒以及子游氏之賤儒，而子游氏之賤儒具有的“偷儒憚事，無廉恥而耆飲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其力。”特點正好與荀子所說的俗儒“呼先王以欺愚者而求衣食焉，得委積足以揜其口則揚揚如也;隨其長子，事其便辟，舉其上客， 然若終身之虜而不敢有他志，是俗儒者也”②相符合。這段話意思是稱道先王之道用來欺騙愚昧之人，通過此種方式求取溫飽，得到一些財物足夠養家糊口就開始洋洋得意;跟隨君主之世子，侍奉其寵臣，巴結其貴客，心安理得地做其一輩子的奴隸而不敢有其他志向，這就叫俗儒。荀子所斥責的子游氏之賤儒懶惰、懈怠等行為就符合俗儒特征，其中就包括有孟子。另外，郭氏還把孟子稱之為“惡少”，“這種人，他在《修身篇》里面又罵為‘惡少’——‘偷儒憚事，無廉恥而耆乎飲食，則可謂惡少者矣。’雖然孟子的年輩比起荀子來并不‘少’，但孟子的門徒當然又有‘少’的存在。”③荀子斥責孟子是“惡少”，《漢書·昭帝紀》曰：“發三輔及郡國惡少年吏有告劾亡者”顏師古注：“惡少年謂無賴子弟也”。④郭氏認為不僅孟子是無賴之徒，孟子的弟子也是如此。可見，不僅荀子對孟子充滿鄙薄之情，郭氏對孟子及其門徒評價也不高，認為孟子等人偷懶耍賴，不愿意付出努力，卻貪圖享樂，并且在小說中也依然延續此種態度。小說中孟夫子一心想成為圣人，但并沒有付出真實行動，空談仁義卻不踐行仁義。同時貪圖享樂而不愿勞動，享受著妻子的勞動成果卻不知感恩，反而覺得妻子是他成圣路上的阻力，想出妻卻又擔心妻子離開后自己生活上沒人照顧。郭氏于小說中塑造出了一個自私、虛偽的孟夫子形象。而實際上歷史中的孟子奔波游走諸國，向君主們宣傳他的王道主張并努力行道，踐行自己的理想，只為民眾謀求幸福而非貪圖功名利祿，可謂是一個真正的儒者，相對比之下也襯托出了《孟夫子出妻》中孟夫子令人厭惡的虛偽嘴臉。

郭沫若認為孟子是一個禁欲主義者。《荀子·解蔽篇》曰：“孟子惡敗而出妻，可謂能自強已矣。”⑤盡管郭氏《孟夫子出妻》是在荀子“孟子惡敗而出妻”基礎上再創作而成，但他并沒有遵循荀子想要表達的原意。荀子原意是贊賞孟子害怕妻子敗德于是出妻的這一行為是“能自強”的表現。唐代楊倞解釋這句話云：“孟子惡其敗德而出其妻，可謂能自強于修身也。”⑥在荀子看來，孟子出妻的目的主要是為了更好地修身養性，因為孟子覺得妻子不利于他修養道德。而郭氏卻在“孟子惡敗而出妻”這一句上加以描寫，他說道：“‘孟子惡敗出妻’，毫無疑問是一位禁欲主義者的行徑，敗是嫌男女之際敗壞精神或身體，而不是妻有‘敗德’。這由上下文的‘僻欲’‘焠掌’等便可以得到旁證。”⑦郭氏指出“敗”是孟子指責妻子敗壞其精神或身體，而非妻有“敗德”，他還將孟子的出妻看作是禁欲主義者才做出的行為。然而實際上歷史上真實的孟子并非一個禁欲主義者，他不反對人的正常欲望，主張通過節欲、寡欲的方式進行道德修養，“養心莫善于寡欲。其為人也寡欲，雖有不存焉，寡矣。”⑧孟子認為修養心性的最好方法就是減少物質欲望，他自己就做到了這一點，但并沒有說他沒有欲望。對于告子提出的所謂“食色，性也。”⑨愛好美食與美色是人之本性之一觀點，孟子也并沒有完全反駁，可見孟子不屬于禁欲主義者。小說中的孟夫子和普通人一樣，具有正常的生理欲望。晚上的他迷戀于妻子的溫柔鄉，白天卻刻意偽裝成一個禁欲主義者，在妻子面前保持禮節，甚至不敢正眼看她，行為充滿了矛盾性與虛偽性。原因在于孟夫子立志要做圣人，在他看來圣人不能有男女之間的生理欲望，但孟夫人的美麗、溫柔又讓他難以自持，所以他陷入了出妻和成圣的雙重矛盾之中備受煎熬，久久不能做出抉擇。而當孟夫人選擇主動離開時，孟夫子卻又充滿了留戀與不舍，主動去挽留。可見孟夫子不是真的禁欲，但他又故意假裝成禁欲者的模樣，以此來表達郭氏對孟子的批判。

（二）非孟子其學說

郭沫若認為“仁與義都需有主觀與客觀的條件，二者偏廢即不能成其為仁義。故謂‘仁內義外’固不可，謂‘仁內義內’也只是說到半邊”。①郭氏指出仁與義都要有一定的主客觀條件，不管是告子的“仁內義外”說，孟子的“仁內義內”說都只說對了一半，認為墨家的仁義說更為準確，并引用《墨子·經說下》進行說明：“仁義之為內外也，孛，說在忤顏。”②“仁，愛也。義，利也。愛利，此也。所愛、所利，彼也。愛利不相為內外，所愛利亦不相為外內。其為仁內也義外也，舉愛與所利也，是狂舉也。若左目出，右目入。”③墨家將“仁義并舉”，仁屬愛，義屬利，愛是情感呈現，利則是行為，愛與利不相等同，因此也不能相為內外，也就是所愛與所利都須并重，仁與義中的任何一個都不可偏廢。郭氏在小說中塑造的孟夫子只是嘴里有仁義而心中實無仁義，“他平常口口聲聲地在講仁說義，誰知道他的夫人并不立言說，已經在實踐躬行。”孟夫子所謂的仁義只是嘴上說說，心里和行動上并沒有，這就與《孟子·公孫丑下》孟子所說的仁義“非‘外鑠’也，我固有之”觀點不相符合，也并未做到真正繼承孔子思想。相反之下的孟夫人閉口不談仁義但言行上卻已經在踐行仁義，二人相對比之下更能襯托出孟夫子的虛偽。并且孟夫子沒有做到仁與義并重。他愛他的妻子，同時他也想成為圣人，他認為二者之間互為矛盾，必須得舍棄其一，于是他最終選擇了出妻，這就偏離了郭氏推崇的墨家愛與利并重之說。

郭氏批判孟子的養氣學說不純，其根源是稷下黃老學派而非儒家。關于心性論，稷下黃老學派說道：“心之在體，君之位也。”④郭氏認為“人的心在身體上是處在人君的地位，應該使它成為靈氣或精或神所寄寓的地方，那樣你便成為‘圣人’……這所謂‘靈氣’，在我看來，毫無疑問便是孟子的‘浩然之氣’”。⑤在郭氏看來，“靈氣”即是“見利不誘，見害不懼，寬恕而仁，獨樂其身”，稷下黃老學派的“靈氣”之說就是孟子養氣論的來源。但同時他也批判孟子對黃老學派“靈氣”主張的竊取，“靈氣在主張本體觀的道家本與‘道’為一體，事實上也就是‘道’的別名，而孟子談浩然之氣也來一個‘配義與道’，‘道’字便無著落，這分明是贓品的透露了。”⑥斥責孟子養氣論中的“配義與道”是贓品。實際上孟子學說會通各家而成，然而在郭氏眼中卻是學源不純的表現，因此他在小說中批判孟子的養氣論。小說里的孟夫子每天一大早就在園子內養他的“浩然之氣”，其做法是“把兩手按著肚皮，就像雄雞要叫的一樣，把頸子伸起來向后屈，仰望著天，閉著嘴用鼻孔納氣，有得五秒鐘的光景用口吐出著把頭復原還原位，就這樣反復著在一吐一納”。孟夫子此種修養“浩然之氣”的方法顯然不正確，孟子在《公孫丑上》指出“浩然之氣”的培養需要配合義與道，“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則餒矣。”⑦如果沒有義與道，那么“浩然之氣”就失去力量，并且“浩然之氣”是由不斷積累正義才能產生，不是偶然行正義就能取得。只要做過一件有愧于心的事它就會泄氣。可見郭氏筆下的孟夫子并沒有真正領會“浩然之氣”的真諦，他連自己的養氣學說都不甚了解，修養的方法也與學說不符，這無不體現著郭氏對孟夫子的嘲諷，也是對孟子養氣論的質疑。另外，圣人修養心氣需要“不動心”，盡管孟夫子以“不動心”“存夜氣”作為修養道德的總方針，但是當孟夫人出現在他身邊時他又經不起誘惑，做不到不動心，一旦動了心之后他又陷入自責之中。孟夫子并做不到自己養氣學說中要求的“不動心”，表面卻又裝作“不動心”，其形象是虛偽的。

總之，郭沫若通過《孟夫子出妻》批評孟子為人好逸惡勞、貪圖享樂，是一個禁欲主義者，并批評其仁義學說和養氣論，足見郭氏對孟子的貶低與反感程度。

三、郭沫若解構孟子形象的意義

郭沫若在小說中對孟子形象的解構與批判，是反尊孔讀經的思潮之下表達他借古諷今態度的一種方式，同時也反映出了20世紀30年代郭氏的孟子觀。

（一）揭示郭沫若對新生活運動的批判

郭沫若在小說中對孟子形象的解構，其主要目的是諷喻現實，他在《從典型說起：〈豕蹄〉的序文》中寫道：“這兒所收的幾篇說不上典型的創作，只是被火迫出來的‘速寫’，目的注重在史料的解釋和對于現世的諷喻。”①借該小說批判國民黨推行的新生活運動。1934年國民政府開展新生活運動，綱要要求人們將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待人接物都納入“四維”（禮義廉恥）和“八德”（忠、孝、仁、愛、信、義、和、平）的規范之中。面對國民政府提出的尊孔讀經指令，引發了當時國人對讀經問題的大討論。有支持讀經的，如章太炎發表《論讀經有利而無弊》一文，指出讀經的好處在于修己治人。羅正緯在《讀經尊孔發揚民族精神講義》中認為尊孔讀經是“發揚民族精神之要義”②。有反對讀經的，如傅孟真在《論學校讀經》中通過梳理史實證明“中國歷史上的偉大朝代都不是靠經術得天下造國家的，而一經提倡經術之后，國力每每衰落”。③沈從文在《論讀經》中感嘆“提倡讀經救不了中國”。④郭氏也質疑單純的尊孔讀經能救國，他在《歷史和歷史》中質疑讀經：“一九三四年這個年頭大約是歷史年，……我們大中華民國呢，在這兒要把聲氣放小一些。人們在主張‘讀經救國’了，豈非‘青出于藍’嗎？”⑤為了表達他對“讀經救國論”的懷疑與嘲諷，在《孟夫子出妻》中孟子塑造成一個存在很多缺點的普通人形象，諷刺他繼承的是孔子的出妻之道而非治國之道，認為他的此種儒家精神在國家正值危急存亡之秋不具有救世價值和經世意義，孟子這劑藥方無法醫治國家目前的弊病。郭氏對孟夫子的批判與嘲諷，正是批判尊孔讀經思想一題中的應有之義。⑥除《孟夫子出妻》外，他還撰寫了姊妹篇《孔夫子吃飯》，其矛頭也都是指向尊孔讀經運動。因為涉及對孔孟圣賢的侮謾，載有這兩篇小說的《沫若文集》被北平冀察政會下令禁止出售，使得當時眾多文人紛紛寫文為其聲援。如曼華于1936年11月3日《時事新報（上海）》上發表《孟夫子出妻》一文寫道：“無論從那一方面，我們看不出這篇故事，對孟夫子有甚么侮慢的地方。因為，圣賢也是‘人’，而飲食男女，即圣賢自己也不否認是有‘人之大欲存焉’的。作者不過借題發揮，來諷刺舊禮教的桎梏，倘然說這是侮慢，那些曲解孟子的人，倒才真的是侮慢呢！”⑦曼華認為郭氏在小說中對孟夫子的描述不能算是對他的侮慢，只不過是還原孟夫子是平常人的事實，圣人也有正常的生理欲望，并借此諷刺封建禮教的壓迫。反而是曲解孟子的人才是對孟子真正的不敬。另有曹聚仁在1936年11月5日《社會日報》刊載文章《孔圣人毋庸吃飯，孟夫子不許離婚》，文中也說道：“他想不到千百年后荒淫無度的奴才們，連他的離婚事件都不許別人再提的。”“他若看見臧倉式的政委大人，真會望望然而去之呢！明明是孔孟的罪人，偏偏要假孔孟的招牌來掩飾自己的丑惡。”⑧曹氏諷刺北平冀察政會的委員們才是禍害孔孟圣人的人，而非郭沫若。可見，郭氏的《孟夫子出妻》是反國民黨新生活運動浪潮中的一部分，暗含他對尊孔讀經的強烈反對。

（二）反映郭沫若的孟子觀

郭氏依據自己的主觀想法，通過小說的形式刻畫了一個“假孟子”，出發點是好的，但這樣的孟子確實很難與歷史上的孟子真正貌合，無疑是“褻瀆”了我國古代的大思想家孟子。實際上郭氏對孟子的評價也并非如小說那樣充滿否定態度，而是有一個變化的過程。但總體來說，郭沫若對孟子的評論較少，而且基本持批評的態度。⑨

回顧郭氏的孟學歷程，他從四五歲時起他就開始接觸孟子。1892年郭氏出生于一個商人家庭，1897年他父親將他送到“綏山山館”接受家塾教育，他在《如何研究詩歌與文藝》一文回憶他的童年教育經歷時說過：“幼時我自己所受的教育，完全是舊式的。讀的是四書、五經，雖然并不能全懂，然而也并不是全不懂……四書也并不怎么深奧，這些古書的熟讀，它的惟一的好處，便是教人能接近一些古代的文藝……這種初步的教育似乎就有幾分把我定型化了。”①此時的郭沫若年紀尚小，對孟子還不甚理解，興趣也不濃厚，但奠定了他古文研究的基礎。1921年郭氏在撰寫《我國思想史上之澎湃城》中論及《韓非子》《孟子》《楚辭》對禹將天下禪讓給伯益這一事件的不同記載，認為《孟子·萬章下》記載的“禹薦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喪閉，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陰”②與事實不符，郭氏指出禹想把天下傳給他的兒子啟是事實，并且孟子否定啟攻打益想奪取天下之事，于是他批評孟子“不知究何居心，而偏不明示當時史實，或者有未見到處耶？”③郭氏作為一個歷史學家，對歷史有著科學嚴謹的考證態度，因此對于孟子有關史事的不符記載，郭氏直接指出。正如魯迅在《狂人日記》中大膽揭露封建禮教吃人現象，以及《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所提出“雖說是圣人，缺點總也有的，在平常誰也不理會，因為圣人也是人”④的觀點。郭氏也是以筆代伐，希望人們能夠認清舊傳統思想的真實面目，因為這是構建新文化、新文學的必然選擇。值得注意的是，郭氏是受時代風氣影響，他反孟并非反對儒家，詆毀圣賢形象。他只是為了除去人們給圣人帶上的光環，表現他理性客觀的歷史批判精神，正如他所說的那樣：“我始終是寫實主義者。我所描畫的一些古人的面貌，我在事前是盡了客觀的檢點和推理的能事以力求其真容。我并不是故意要把他們漫畫化或者胡亂地在他們臉上涂些污跡。任意污蔑古人比任意污蔑今人的還要下等。”⑤他認為他在小說中展示的就是孟子的真實面貌，而不存在污蔑一說。郭氏通過歷史小說的表現形式，形象地反映了他對儒家圣賢孟子的認識與評價，這種認識與評價，是其早期對孟子基本否定態度的延續。⑥

四、結語

概而言之，郭沫若在《孟夫子出妻》中對孟子形象的顛覆與解構是受政治環境以及文化思潮的影響。他試圖通過還原孟子生活中的本來面目來對他進行祛魅，整體而言，雖稍有偏頗，但實際上既有藝術的真實，也有歷史的真實。他也并非真的貶低亞圣，只是出于時代的需求，破除偶像的權威，這一點是值得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