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杏不在三月黃

1

深秋早晨，下過了一夜的雨，溫度降得猛，霧氣沉得就像一床厚被子，差點兒把剛跑步出門的方妍又捂回了床上。

趙越在小白樓外打掃落葉，大刀闊斧的，將一把大掃帚揮舞得風生水起。

“小白樓”是鄭教授的家，三層獨棟的灰白色建筑，附近的人習慣了這樣稱呼。

那棵銀杏樹很老了，據說是已經八十二歲的鄭教授小時候栽下的。

一夜無情風雨，枝上金葉盡數飄零，樹下落葉黏答答、濕漉漉，沒了烈日晴空時的盛況。

鄭老無兒無女，三年前老伴過世，留他一人獨居。老人一生桃李滿天下，常有學生登門看望，來者從商從政從文，年齡更是從青年到耄耋。

趙越也會常常過來。他七八歲時就是鄭老家里的常客，當時他和小伙伴在樹下撿葉子，用缺牙的嘴念了一句“滿地翻黃銀杏葉”，剛好被鄭老聽到，考問之下對他喜歡得不得了。

十幾歲時，趙越就擁有了出入鄭爺爺書房的特權，那里就像一個小型圖書館，讓他流連忘返，常常一待就是一整天，說是廢寢忘食也不為過。

趙越生在普通家庭，爸媽感激二老，送禮物又不肯收，后來發現奶奶喜歡季節時鮮，像薺菜餃子、紅豆青團、香椿和槐花之類，于是每到時令，他們準會送來。

兩家人的往來，曾是鄰里的一段佳話。

高考那年，趙越被鄭老執教過的大學提前錄取，有鄰居表示過猜疑和揣測。

本科畢業，趙越又考取了本校的研究生，讓這傳言重翻舊浪。

不僅如此，鄭家二老一生儉樸，唯愛字畫、藏書，又不見有交往密切的親戚，就有人說趙越一家恐怕是在覬覦二老的存款和小樓。

趙越從不辯解，他依然故我。

直到幾天前，有人拍了附近風景建筑的短視頻，隱去當事人姓名，添油加醋地解說成了段子。因為蹭了一則惡意侵占獨身老人財產的新聞事件的流量，被播放了幾萬次。

這個濕冷早晨，趙越在小白樓外清掃落葉，將一把大掃帚揮舞得風生水起。

方妍經過時，他略停了停，把雙手湊到嘴邊呵氣，沖她一笑：“早！”

“早，”方妍回應著，她搓搓手，笑道：“好冷啊！”

2

半年前，方妍和趙越在巷口的蛋糕店救下了一只藍貓。

那只貓長得圓滾滾的，不知怎么誤闖了蛋糕店，店員趕它，結果它“嗖”一下就跳上了椅子，又跳上了柜臺，在粉白色包裝袋上按了爪印，又踩翻了半籃子糕餅。

店員氣極，抓了個拖把就要打，趙越剛好進來，一把擎住了他的手臂。

那一刻在方妍眼里，趙越就像一個從天而降的大俠。

可惜藍貓逃錯了方向，它竄進儲物間，躲在角落里，任憑大家“咪咪”“乖咪”地亂叫了半晌，它愣是不出來。

方妍和趙越交換著眼色，都怕藍貓出來要挨掃把，就默契地站在門口的大樹下不走了。

那天之前，他們認識而已，但在等待藍貓的一個多小時里，他們從高中任課老師說道了各自大學里的專業，從文學談到了地理，又從蕭敬騰的《王妃》聊到了鳳凰傳奇的演唱會。

意猶未盡之際，藍貓出來了，不跑不跳、步調優雅。

趙越給方妍買奶茶時，順手給腳邊的藍貓買了根火腿腸，它就一路跟著他回家了。

招領啟事貼出去一周多，無人認領，有一天趙越帶它去鄭爺爺家里，見老人喜歡，就養在那里了，他隔幾天就來給它洗澡，帶它驅蟲、剪指甲。

藍貓恃寵而驕，格外勇猛，每天東躥西跑，搞得家里丁零咣當，卻把爺爺逗得很開心。

趙越明白，是家里太冷清了，盡管有群書做伴，爺爺還是會寂寞。

他來得更頻繁了，雖然很多時候也不會待很久，可能只是叫聲“鄭爺爺”，告訴他南湖的荷花開了，或者某位教授今天講課的樣子太酷了！

趙越前所未有的忙碌，每天的時間都不夠用。

偶爾他去方妍工作的地方等她下班，兩人散步走過栽滿銀杏的路，橘紅色的夕陽剛好在江流盡頭撲通落水，江濱路夜市的煎炸烹煮隨之騰起了香氣。

江風吹送，人間熙攘且歡喜。

3

那段視頻在網絡上流傳時，趙越沒再去找方妍。

盡管隱去了姓名，但熟悉這一帶的人們還是很容易辨認出小白樓。他被議論，被指點，他害怕方妍會遭遇類似煩惱，再加上內心氣惱苦悶，不知道該怎樣訴說和表達。

唯待時間。他這樣想，哪怕被曲解，也要內心清白無愧。

這天早晨，他在銀杏樹下遇見她了。

她穿了一身淺灰色運動衣，馬尾一甩一甩，在白霧和金葉的背景下，她像是從夢中趕來，先還朦朧，漸至清晰。

她的笑容明媚，到他身邊時，她慢下了腳步，問他：“需要幫忙嗎？”

趙越搖搖頭，盡管樹下的黃葉厚厚一層，頗有規模，但這把掃帚他手握多年，輕車熟路。

方妍準備離開時，趙越又叫住她：“別再和那些人吵架了，我沒事的。”

她也不說什么，只笑了笑，加快腳步跑開了。

是的，方妍這兩天沒少和出言不遜的網友對線，她能說理能撒潑，火力全開。

盡管她用了小號，趙越還是很快認出來了，她讓他心里既溫暖又感傷，不只是因為她在維護他，更因為她理解他、信任他。

方妍做的遠不止這些。她居然還找到了發視頻的那個人，義正詞嚴地要求他刪除、道歉！

她對那人說：“你這樣做，不但詆毀了趙越，也傷害了鄭老的感情！鄭老是受我們尊敬愛戴的學者和長輩，你怎么敢信口雌黃？”

方妍還說：“趙越的成績單就在評論區，你要不要把你的成績也亮出來？你競爭不過就來陰的，要不也讓網友評評理？”

她微揚著腦袋，小腰一叉：“你不刪除也行，誰還不會發視頻，誰還沒個手機呢？”

正面交鋒，那人很快就慫了。

臨走時，方妍還拍了拍衣袋：“你剛才那些話，我都錄音了哦！”

方妍并不接受趙越的感謝，她說她又不是為了他，而是感恩、善良與愛不該被曲解。

那一刻，趙越很想摸摸她的頭，卻只是輕聲叮囑著：“不過有的人很壞，接觸時你要留心些。”

她點點頭，笑得眉眼彎彎：“知道啦！”

4

時令已到冬天，氣溫卻仍然停留在秋日。

周末上午，趙越陪鄭爺爺外出理發，路過巷口的蛋糕店時，平日謹遵醫囑的老人居然孩子氣地朝他眨眨眼：“就吃一小塊甜甜的蛋糕行不行？不許告訴別人哦！”

趙越覺得爺爺的樣子好可愛，就笑著湊近他的耳朵：“這家人不好，咱們換一家！”

聽趙越講了搭救藍貓的過程，爺爺瞇著眼笑得很舒心：“那個叫方妍的姑娘，她有沒有做你的女朋友？”

趙越有些不好意思地搖頭，爺爺笑著寬慰他：“慢慢地，不著急。銀杏不會在三月變得金黃，就像郁金香不會在九月開。”

說到郁金香，爺爺又想起一件事：“等春天時，我教你怎樣養護郁金香，以后這個工作怕是要交給你嘍。”

爺爺的院子里只栽種郁金香，那是鄭奶奶生前最愛的花。

奶奶去世后，爺爺親手侍弄它們，從不假手于人，如今他這樣說，趙越不由得有些難過。

鄭老在第二年的初夏離世。當時郁金香開得正好，他坐在院中的竹椅上曬太陽，藍貓在腳邊打瞌睡。后來他手中的書啪嗒落地，驚醒的藍貓跳上竹椅，溫柔而眷戀地磨蹭著他的手。

老人的全部財產都捐贈給了他工作一生的大學。

趙越仍然會在不忙的時候去接女朋友下班——哦，親愛的方妍，她的工作能力很強，已經是單位里的青年骨干。

他們散步走過栽滿銀杏的路，橘紅色的夕陽剛好在江流盡頭撲通落水，江濱路夜市的煎炸烹煮隨之騰起了香氣。

說起鄭爺爺，趙越總是感慨：“他留給我的財富是巨大而無形的，他影響了我的一生。”

趙越把藍貓帶回了家，從此被它的頑皮不馴搞得焦頭爛額。

方妍將鄭爺爺送的十幾顆郁金香花球種在窗臺的花盆里，等著它們開出美麗的花。

又是深秋了，清風送爽，銀杏金黃。小販的手機聲量巨大的播放著網絡神曲，推車上芒果碩大肥厚。陽光亮金金的，披靡而落，這個世界日常而美麗，樸素且高貴。

銀杏不在

三月黃

她穿了一身淺灰色運動衣，馬尾一甩一甩，在白霧和金葉的背景下，她像是從夢中趕來，先還朦朧，漸至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