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川湖海也罷,大海懸崖也好,姜淶的將來,她都是屬于陳棠的玫瑰,誰都搶不到。
一
姜淶認識陳棠那年,不過十四歲。
大院里的迎春花開滿花圃,滿地散落的梨花如落雪般純粹。
煞風景的卻是姜淶正在大院里被大伯拿著一根掃帚追著打,一邊跑,一邊嘴里還不依不饒地嚷著:“來追啊!你個老不死的死瘸子,你跑得過我嗎?”
她跑的急,注意力也都始終停留在身后拐著腿叫罵的大伯身上。迎面撞了陳棠一個滿懷,兩個人同時跌倒在花圃的鐵欄旁邊,梨花揚了一片。
陳棠的臉瞬間就陰了下來。
姜淶有這個人肉墊背,自然是沒傷著分毫。她迅速就從地上站起來,看著不遠處就要揪住她的大伯,想要溜走,卻剛邁出步子又退了回來。
“誒,你沒事吧?”
陳棠摔得不輕,胳膊肘已經爛了。可他絲毫不想跟眼前這個毛躁又沒教養的女生沾染瓜葛,剛想開口讓她走。那身后一瘸一拐的中年男人卻已經一個掃帚打在了姜淶背上。下一刻,又罩著姜淶的頭砸了過去。
那陣仗看得陳棠心里不由一驚。他分明看見姜淶的表情中有那么一刻在努力咬牙忍住疼。可一瞬間過后,姜淶已經搶奪了掃帚,隨手就往花圃里丟了個老遠。然后惡狠狠地對著男人說道:“死瘸子,你自己想辦法撿去吧!”
隨即,便一溜煙地繞著花圃,遠遠跑的不見了蹤影。
男人見追不上,也不管旁邊的陳棠到底有沒有事,只顧著翻身進了花圃慢悠悠地找掃帚,一邊找一邊嘴里還咒罵著:“不要臉的小怨種,我早晚要把你打死。”
陳棠看著傷口處隔著外衣仍滲出來的鮮血,深邃的眸子又暗了下來。他不愿多逗留,只是直到回了家,皺著的眉始終都沒放松開來。
陳棠才剛來這個大院不久,父母工作的原因,臨時辦了轉學,把他寄在奶奶家養。奶奶一看到大孫子受了傷,就連忙地跑去找藥箱,碘伏消了毒還不夠,心疼地問要不要去醫院好好處理。
“不用了,奶奶,沒什么大礙。”
“我的小祖宗,你這傷口傷成這樣,還嘴硬說沒事?你快點老實跟奶奶說,到底是怎么弄得啊?不行,我要給你爸打個電話!”
“別別別,奶奶,真沒事。我就是被一個女孩子不小心撞倒的,她跑得太急了,沒注意到我。”陳棠有點頭疼,實在不知該如何撒謊的他,為免父母知曉此事不安,只能如實回答。
可他即便已經如此明顯的遮掩了,奶奶卻還是一驚,連忙嚷道:“是姜老頭家那個小孫女吧?”
“啊?”陳棠還沒反應過來,奶奶就已經氣不打一處來了。
“我告訴你啊,棠棠,你開學了去學校,遇見那個死丫頭可得繞著走!那丫頭真是個瘟神,去哪家攪得哪家雞犬不寧!她爹媽都不要她!那個姜老頭家就沒一個好人!棠棠,你聽見奶奶說話沒有?”
“嗯。”陳棠連忙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可不知道為什么,奶奶這番話說完,他的好奇心卻在心里作祟起來。
自己明明也和奶奶一樣,對一切煩擾的人事都抱著避之不及的心態。可是,這個世界上,難道真的會有父母不要孩子的嗎?
他難以置信。
他想探究到底。
二
不知算是幸運還是不幸。開學后,陳棠竟跟姜淶分到了同一個班級。
只可惜彼時的陳棠雖然年紀很小,身高已經高出同齡人好大一截。而瘦小的姜淶卻坐在第一排,干巴巴的小黑棍一樣,完全不用身后的人刻意去擋,陳棠就已經看不到她的人影了。
他看不見她,眼睛卻無意識地往姜淶的座位旁瞟。
倒是姜淶,見他像是沒認出來一樣,即便擦身而過,也連一聲招呼都不打。
還是上了近一個月的課后,陳棠才找到和她對話的契機。
放學前最后一節班會課,老師統計課外練習冊費用的繳納人數。點到姜淶時,她冷冷地說了句:“買不起。”
新班主任并不知道姜淶家里的情況,張口就責備起來。
姜淶還沒來得及辯解,已經有頑皮的男生站起來嚷道:“老師,別為難姜淶了,不然她那瘸了腿的大伯,不得追著她來學校打呀!”
男生說完,周遭幾個起哄的就跟著哄堂大笑起來。
明明一向都看不清第一排座位上姜淶的身影,可那剎那陳棠刻意歪過頭去的眸里,仿佛閃過了姜淶咬住嘴唇的樣子。但她仍然冷冷的,平靜地向老師陳述道:“是的,老師,我家庭情況復雜,的確負擔不了過多的課外費用。”
班里的笑聲吵得陳棠心里莫名煩躁,他想做點什么制止這笑聲。可想了許久,直到下課,還是什么都沒做。只有課桌下那已經攥緊的拳頭,青筋已經肉眼可見。
見姜淶收拾書包要走,那一個大院的男生卻繞在姜淶旁邊調笑:“姜淶,你昨天半夜都十二點多了還在家里哭喪一樣嚷嚷,和你大伯同住一處大半夜是做什么呢?”
那言辭又戲謔又諷刺,姜淶的眼眶終于紅了起來。
而陳棠也不知道為什么,邁著步子就朝著男生還沒閉緊的嘴揮了過去。
班里為數不多的同學有的尖叫,有的驚呼。倒是姜淶,連忙抓住陳棠的手就往教室外跑。
直到跑出了學校,才大喘著氣滿臉驚訝地對著陳棠問道:“陳棠,你瘋了嗎?”
瘋了嗎?
陳棠突然笑了,薄唇下一排潔白的牙齒被斜陽沁出反光,明亮又刺眼。
是啊,自己一定是瘋了吧。不然胸口那股怒氣為什么完全無法克制。
陳棠微微垂了垂頭看向姜淶,認真又嚴肅地問道:“那你呢?那么跋扈的一個人,為什么要對他們的羞辱忍氣吞聲?”
姜淶明顯愣了一下。
隨即也無奈地跟著笑了。好似想起了她們相遇那天,她撞到他時自己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勢,可她懶于解釋那些冗長瑣碎的家事,只淡淡說道:“我難道非要自證自己讓他們有更多的笑料嗎,還是要我苦口婆心地教導他們‘不知全貌,不予置評’”。
陳棠怔住了。
想到自己對她第一眼的刻板印象,一時間竟有點羞愧起來。
兩個人就這樣都沉默了。
春日的風迎面吹來,帶過一縷柳絮拂過鼻息。癢癢的,陳棠忽然打了個噴嚏。
他皺著的眉頭終于因這個噴嚏放松下來,刻板的臉上多了表情,反而才顯出十四歲該有的少年氣息。
姜淶的眉眼彎了下來,對著陳棠交代道:“如果明天老師追究起你打人的事情,你推到我身上就好了。”
陳棠明顯不高興起來,表情又一如往昔的冷冰冰。
“動手的是我,怎么往你身上推?”
“還有,我還不至于讓女孩子幫我背鍋。多管閑事,你先把自己照顧好再說。”
他自顧自地走掉,留著姜淶原地發愣,良久才失聲笑了出口,多管閑事,拜托,這個形容詞到底誰更合適?
三
隔日,意料之中的問責并沒有如期而至。
倒是陳棠,臉上身上全是紅紅的疹子,原本俊秀的那張臉此刻紅腫了幾圈,竟像個燒紅的烤包子。姜淶看著嘴唇都腫起來的陳棠,憋著笑終于還是問出來:“你都這樣了,干嘛不請假啊?”
陳棠不理她,頂著那腫脹的臉抬起眼皮白了一眼。
可那眼皮腫得厲害,白起來顯得滑稽又可愛。
姜淶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不再對著陳棠追問下去。
她出了教室,趁著上課鈴響之前摘了不少不知名的野草捧到陳棠座位上。見他還不理自己,也不顧及就將野草塞進嘴巴里嚼了嚼,吐出來后連同著自己的口水一起貼在了陳棠的腫包上。
陳棠這才急了,想拿手把這黏糊糊的一堆丟掉,卻被姜淶眼疾手快地按住,一副嫌棄他沒見識地科普道:“憑我多年的經驗判斷,你這是春天換季后過敏了。過敏原應該就是柳絮。這偏方可是我祖上傳下來的,一般人我可不管,你真不知好歹。”
她話音剛落,上課鈴聲就響了起來,姜淶交代道:“剩下的自己嚼了貼上去。多余的也都拿回去,癢的時候敷一敷,很頂用的。”
說著,她就匆匆回到了座位上。
陳棠看著她的背影一蹦一跳的坐落在座位,臉上的瘙癢似乎也冰冰涼了些。
不歪著頭專門找,她的身影就又消失在眼中。
他看著桌子上那些已經被姜淶去洗水池洗好送到自己手里的淅瀝瀝的野草,默默將它們全都放進了書包。
姜淶的口水草藥很好用,陳棠抹了兩天,身上的紅疹已經消下去不少。可惜姜淶那日給他摘的草藥實在不算多,為了痊愈,陳棠便纏著姜淶帶他一起去。
學校后操場的野草種類不多,那日姜淶也是隨手摘了些止癢清熱的飛揚草。見他誠心,姜淶也大發善心地點了頭,放學便帶著陳棠去了學校矮坡后的后山上。
說是后山,實際是以前不知道哪里做了工程的爛尾材料,丟棄在這邊的泥土堆出了個小山坡,原來還有許多學生放了學跑到這邊玩,隨著時間久了沒人打理,幾場大雨反而草木橫生。幾年過去,這邊也成了荒野。
姜淶一邊感嘆著大自然的無限生命力,一邊又彎下腰順手就摘了一片馬齒莧給陳棠普及:“喏,嘗嘗?”
姜淶將馬齒莧中間深褐色的根莖掐斷,野草似有若無的汁水便沁出來,見陳棠沒動作,姜淶便自己嘬了一口。陳棠見狀,連忙擺手將她手里的草打掉:“你干嗎呀,臟死了!”
陳棠急了,給自己涂抹的時候她好歹還知道將那些野草洗一洗,現在自己就往嘴里放,是有多不愛惜自己?
不過姜淶卻不領他的情,撇了下嘴明顯不高興:“它被我摘了還沒嫌棄我,我憑什么嫌它啊?還有你,別吃飽了飯就不要廚子了。沒良心。”
說著,她也不顧陳棠愿不愿意,又掐了一塊根莖就往陳棠的嘴里塞。陳棠來不及拒絕,馬齒莧原本的酸澀味就已經蔓延入口腔里。
看著陳棠那有苦難言的表情,姜淶大笑出聲:“你可真是個小少爺,紅軍抗戰的時候吃草根啃樹皮多艱難啊,要是能遇見這么多馬齒莧,那都是珍饈美味了!何況,它還能給你治過敏呢。”
陳棠終于不再反抗,聽著姜淶小大人似的摘到各種野草就給他科普各自療效做法的時候,忽然有一種她無所不能的感覺。
“姜淶,你是不是從古代穿越過來的?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噗嗤,”還彎著腰的姜淶猛地回過頭,看著身后那白凈純粹的少年,極度羨慕起他如白紙般純粹的人生:“小少爺,你不會是人前清冷,人后偷偷躲在家看穿越劇的那種虛幻人吧?千萬別沉迷在虛無里,多讀點書,實事求是一點!”
被姜淶嘲笑,陳棠的臉唰一下就紅了。他皮膚白,紅暈掛上去特別明顯。慪氣似的不再理她,反而讓姜淶覺得更可愛了。
四
兩個人的關系就這樣莫名地親近了起來。
只是,隨著中考的到來,陳棠的戶口不在這里,自然要轉學回戶籍所在地參與考試。離開的時候,陳棠像是領導交代下屬一樣,和姜淶囑咐著:“到時候你考完,記得一定要報省一中,記住了沒有?”
“嗯嗯嗯,我知道了。”姜淶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眼睛看著窗外樹梢上歇憩的小鳥,似乎壓根沒把陳棠的話聽進耳朵里。
“那你再把我家在市里的地址背一遍。”
“……”
“我就知道你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好啦好啦,說了多少天了!我背還不行!”姜淶無奈,轉過身對著陳棠背了一遍他家的地址門牌、電話、QQ。總之他給她的所有聯絡方式,她都復刻在腦子里了。
終于得到他滿意的表情。她才又將頭轉回了窗邊,可惜,鳥兒已經不見了。
回到市里的陳棠第一時間就打開電腦登錄自己的QQ,只是等了許多天,也沒見到加自己好友的姜淶。
他心里有氣,卻也沒辦法找姜淶撒氣了。雖然他早早就要過姜淶家的電話號碼,可她也總是以大伯會揍她為由拒絕了自己。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抓緊時間備考,畢竟考上市一中這種事,對于姜淶這個成績極好的做題家來說輕輕松松,倒是自己,像說了大話似的,心里總是惴惴不安的。
好在陳棠并不是什么花瓶,隨便刷了幾套題,中考就取得了十分優異的成績。父母原本就因為不在他身邊愧疚,看到兒子如此爭氣,便獎勵似的全家一起出國旅行了。
陳棠第一次出國,國內近四十度的高溫冰島竟僅僅十五度。
威克斯灣有一種極度的安寧,唯一吵鬧的或許只有陳棠媽抱憾的不滿,因為待了一整個月,她都沒有看到極光出現。
陳棠無奈地給媽媽普及,說極光的月份要到冬季。
可媽媽卻是個幻想家,嘟囔著難道就不能因為我們來了,出現一場奇跡?
陳棠脫口就是一句:“有點常識行不行?這么大了還要活在虛擬里嗎?”
說出口卻立馬想到姜淶的臉,媽媽在耳邊埋怨他不懂浪漫,陳棠的腦子里卻一直轉著想,如果有機會,要和姜淶冬天的時候,再來一次威克斯。
整個暑假在旅途中過得十分匆忙。
可開學了,陳棠卻在整個新生報名表里都找不到姜淶的名字。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這些日子里那種隱隱約約的不安出自于何,也在那瞬間,陳棠對姜淶的怨意拉滿了。
他覺得自己就像個滑稽的小丑一樣,被她自然而然的演技耍得團團轉。
五
陳棠心里憋著一口氣,為了讓自己將彼此相約這件事顯得云淡風輕,他把課外的時間安排得十分滿。一向不愛多事的人也意外地開始和周遭的人相處起來。
他試著學姜淶那樣聒噪又喋喋不休,而他原本就好看的臉隨著時間更明顯出俊俏的輪廓后,被他吸引而來的人群也愈來愈多。
他成了最會討眾人開心的飛揚少年。偶然一次又遇到換季過敏時,身邊會多出許多熱心的同學送來不同的包裝精致的藥膏。
但還是不夠,他還是不能滿意這樣的自己,總覺得看似充實的人生里似乎有個角落并沒被填滿,他想了許久,終于知道,是成績。
記得從前轉學時,第一次的期末考試,姜淶全班第一的卷子發下來時,那個新班主任對她的態度徹底轉圜,他跑到身邊夸她,她卻始終淡淡的,補了句:“有什么好夸的,和年級第一差了七分。”
她對自己的成績并不滿意。
他卻震驚于她對自己的嚴苛。
只是,那個時候的陳棠,并不懂得,姜淶的人生,只能靠成績了。
即便是現在,他也不懂她對成績那么高的追求是為什么,但陳棠總覺得,只有超過了她沒有達成的愿望,才能顯得他與她的約定沒有那么可笑。
畢竟,考上一中對于陳棠而言,從來都不是那么輕松的事情,若是保持著自己是為了與姜淶約定的相遇而努力,那并沒等到她的不甘會讓自己永遠停留在不被在意的漩渦里。
他的成績就這樣開始穩扎穩打的冒尖,高三的時候,他已經是老師眼中最強勁的黑馬。
高考前,陳棠的父母給他規劃了許多志愿,首都和留學作為首選,可他卻拿著高分擅自做主報了志愿,連省都不出。
一向以溫柔教育的陳爸,第一次抽出皮帶就要打他。
而陳媽也是哭哭啼啼,覺得陳棠真是不爭氣!
虧得陳棠這些年練就的油嘴滑舌,三言兩語就哄得媽也不哭,爸夸孝順了。
“爸,奶奶年齡大了,她初中的時候帶過我,這些年我又沒機會回去,趁著暑假,我想回去住一陣子。大學課業沒那么忙碌,你總借工作忙沒工夫看她老人家,難道不知道見一面就少一面的道理嗎?”
“還有媽媽,你真的舍得我離開家那么遠嗎?男孩子可沒女孩子那么戀家,趁著我現在心不野,想在你們身邊久一點,你們還想把我攆走,真走了,下次你可能就要出國看我和你的洋人兒媳婦了。”
陳爸、陳媽:“……”
趁熱打鐵,陳棠就這樣簡單地收拾了行李,跑回奶奶家了。
他一路忐忑又激動,總覺得回到大院里,就能徹徹底底地對姜淶質問這三年里她的種種惡行了。只是回到大院后,花圃還是那個花圃,姜淶大伯家的那棟樓卻已經拆了。
大伯被大院安排看守大門。
姜淶卻不知所蹤了。
陳棠問奶奶,姜家那個小孫女呢。
奶奶倒是沒了從前對姜家人的厭惡,帶著點遺憾地開口:“也是可憐了姜家那個小孫女,生在誰家不好,非要倒霉投胎到姜家。中考考得那么好,那家人愣是不讓她上學。她跑到城里打工去了,到現在也沒回來過。也是活該!姜家人就不配有后人照料!”
六
陳棠獨自去了學校的那個小后山。
那里早就被填平建成了健身場。人群喧嘩,蟬鳴震耳。而記憶中,在恬靜微醺的風中像自己奔跑而來的姜淶,像是徹底從人間蒸發。
大學后的陳棠更是紅火,已經有許多慕名而來的女孩堵在男寢門口大膽告白。
之前陳棠從沒想過戀愛,現在回想起來,若以后會交往一個女朋友,才后知后覺對方的輪廓都是姜淶的模樣。
大二運動會那年,陳棠四百米沖了個第一的事算是轟動了整個系。
比賽轉彎的時候,陳棠被身后位的男生撞了,倒地沒一會他就奮力站了起來繼續跑,超過去沖終點線后,不知道哪個系的小學妹就毫不顧忌地沖過來,對著那個撞陳棠的男生好一通臭罵,末了,又擅自不顧周圍人眼光,硬是攙著陳棠去醫務處包扎。
陳棠有點詫異地問學妹是誰。
可對方坦然地自我介紹卻讓陳棠更是愣了個徹底。
“學長,我是大一的林佳瑤,你可能不認識我,但我高中的時候就認識你了,我也是一中的。原本以為你那么好的成績肯定不會留在這里,結果得知你報了本地,我那三腳貓的成績還是能搏一搏的,現在我們在一個學校,我肯定不能放過追你的機會。陳棠學長,我喜歡你。”
陳棠看著對方炯炯有神的目光里不可抑制的坦然與赤誠,一時像是失語一般,話都說不出來了。
年少的熱情是不可阻擋的。
林佳瑤開始如蜂取蜜似的在陳棠面前晃悠,惹得周圍許多同學都以為兩人談戀愛了。
用林佳瑤自己的話講,那就是她有效地排開了不少勁敵。陳棠也不反駁,畢竟她的確幫他避免了許多麻煩,而且,她還蠻可愛的。
學校里的相處讓林佳瑤也逐漸變得大膽與不滿,圣誕節前夕,她找到陳棠約著一起過節。
圣誕節約會,陳棠當然知道其中的玄虛。想要拒絕,卻又不忍對方的一臉期盼。
“學長,市中心有家花店用你的名字命名的耶,你都不好奇嗎?我們去逛了花店,吃個飯,再看個電影!圓滿的約會形成,你難道不心動?”
心動嗎?
更心動的,好像是那家市中心用自己命名的花店。
像是牽系著他的心,一砰一砰,都開始蓄力。
平安夜那日,陳棠和林佳瑤果然來到了這家花店。
他看著店名‘沉塘的玫瑰’,忽而就乏味起來:“不是用我的名字嗎?這哪是我的名字,小騙子,早知道不信你了,不去不去了。”
陳棠轉頭想走,卻被林佳瑤主動牽住了手,兩下就拽入花店里。
風鈴搖曳的清脆讓坐在店里的姜淶本能地抬起頭,手里的玫瑰卻不由捏緊,刺鋒利地戳入指尖,一粒小血珠悄悄冒出來,一同看著眼前那對牽手的男女。
林佳瑤嘰嘰喳喳地在陳棠耳邊介紹著不同玫瑰的花語,而陳棠卻盯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姜淶,似頭腦間一陣電閃雷鳴,整個人待在原地久久都沒動。
七
他沒勇氣相認,更怕對方并不是姜淶。以至于到離開,他甚至忘了松開林佳瑤的手。
可是從那夜過后的好幾個夜晚,陳棠都輾轉難眠,腦海里全是玫瑰花店里那個看著安靜又溫柔的少女。
她不會是姜淶的,姜淶可做不了這么文藝的事情。
她恬靜的像和玫瑰融成一幅畫,怎么會是姜淶呢?
終于還是克制不住心里那團簇升的火,陳棠獨自跑到了花店想要一問究竟。
一進門,就趕上姜淶正在和一個中年男人對話:“月底我就搬空這里,沒兩天了,快的話你下個月就能開張。”
陳棠就這樣看著室內的裝潢,等待兩人交談完,才緩緩抬起頭,看著視他為無物的姜淶試探著喊了句:“姜淶,是你嗎?”
姜淶這才將手里的玫瑰放下,隔了幾秒,坦然地承認道:“陳少爺還能記得我,真是榮幸。來給女朋友買花嗎?新到的Grande Amore還掛著露呢,香氣濃烈,你女朋友會喜歡的。”
她沒多想,只覺得心里面慪得慌,挑了最貴的品種宰宰他也好。
可陳棠卻覺得她每個字都在陰陽怪氣,連忙解釋道:“我哪來的女朋友?你說佳瑤嗎?她就是我學妹而已。”
姜淶在心里撇嘴咒罵,佳瑤嘛,是我學妹啦。呸。裝什么親密呢。
但表現上卻是波瀾不驚:“學妹不喜歡玫瑰嗎?那向日葵呢?旁邊的風信子也很搭學長學妹的氣質。”
他終于來了火,對著她質問起來:“你為什么要把花店盤出去?是不是因為那天遇見我了?你躲著我?你躲我?”
他連續問了兩遍,仿佛兩個人這幾年的空白從來都不存在。
姜淶被他問得有點不知所措,可想起那日他和女生牽手的樣子,還是擲地有聲地回擊道:“我又沒欠你的,我躲你做什么?”
她這樣一說,他的火藥味卻瞬間竄出來了:“什么叫你不欠我的?你欠我欠的大了!你欠了我五年,你拿什么還?”
“……”姜淶真是有夠無語的,原來以前叫他少爺真是沒叫錯,這不講理的樣子,可不就是地主家不講理的小少爺嗎?
見她不語,陳棠似乎才注意到自己有點失態,可想起兩人原本的親密無間,又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于是埋怨就繼續下來了:“你為什么不找我?你是不是把我家的地址忘光了?我還給你寄過信,里面有我的手機號碼,你為什么不回我?”
“……”
這下姜淶才真的有點愧疚了,她抬起水汪汪的眸看著他,愣了幾秒才如實回答:“我沒收到過。”
陳棠一滯,反應過來當初寄信的時候,已經過了中考,她應該已經離開大院了。心里好似被這滿房的玫瑰刺戳了又戳,心疼地軟下了語氣:“那,那你什么時候來這里的,難道真的把我家忘了嗎?”
她低下頭,沒說話。
眼圈卻忽地紅了。
她并沒有忘記他給自己的聯系方式,可是那時候的她舉目無親,難道要投靠一個只短暫相處過一年的男同學嗎?
就連家人都不能信任,他與自己再要好,也不過是個陌生人。
姜淶咽了咽口水,還是將這些話吞進了嗓子眼里。
倒是陳棠,這一次是再也不愿意錯過她了,搶過她的手機把自己的電話輸進去撥通,待自己手機鈴聲響起才掛掉。又不放心,就這樣在花店里待到傍晚關門,送她回了出租屋又怕她從眼皮子下溜走,竟賴著不肯走了。
“陳棠你現在怎么這么不可理喻,你趕緊走,你住在我這里算什么?”
“我不管,你跑了一次,這次又跑了怎么辦?”
“我跑不跑的,和你有什么關系啊?不是,陳棠,我是有翅膀嗎?能跑到哪啊?你快走吧,我明天還要卸貨去呢!”
八
他終于還是被攆走,心底卻是高興的。覺得她還是從前那個姜淶并沒有變,或許也是變了的,但她還是一如往昔一樣對待自己,這就夠了。
陳棠自顧自在腦袋里想,走到宿舍樓下被林佳瑤叫了好幾次才發現對方的存在。
“學長,你想什么呢?我都追了你半天了!喏,這是我在宿舍做的水果撈,你分給舍友吃呀!”
她一向體貼,又有著少女特有的小心機。想送點什么給他,總會做許多分給他周圍的人,得以讓身邊人提起自己時,也都是滿滿的好。
可陳棠這一次卻沒接過來,反而鄭重其事地對林佳瑤說道:“佳瑤,以后不用給我送東西了。我老婆吃醋了,得把我廢了。”
他說完就上了宿舍樓,留林佳瑤一個人原地發蒙。什么老婆啊?他什么時候結婚了?救命,他哪到法定結婚年齡了啊?
只是這些提問,林佳瑤沒機會問清楚了,而陳棠卻是認真的,他一路都在思索自己對姜淶是什么感情,想起兒時的種種又實在覺得兩人并沒有戀愛情侶的氛圍,他那戀戀不舍不肯放棄的執念,思來想去也只有用夫妻來形容最能貼切。
他想通以后,便開始三天兩頭地往姜淶的花店跑,拎貨擦地,擺弄花草,不會就學,吃苦耐勞。
姜淶不可思議他這幾年的變化,更不知如何開口對他說他這樣的高知分子并不適合做這些。
不過月底很快就到了,他也沒機會干多少。
上一次來花店的男人拿著合同再次踏入時,陳棠正在店里拖地。姜淶看了看轉租合同,還沒來得及那筆簽約,就被陳棠一把奪了過去,對著姜淶問道:“為什么要把花店租出去?你是不是缺錢?”
“……”姜淶還沒來得及開口。那男人卻無奈起來:“小兄弟,這本來就是我弟弟的店,租期快要到了,她想提前退回來,我們簽個合同,我好把押金退給她呀。”
短暫的沉默如尷尬累積出的康橋。
三人:“……”
陳棠愣了愣,剛剛的銳氣也降了下來:“……額,我們不退租,房租多少錢,我們接著續。”
問完了價,他就拉著姜淶跑到最近的銀行取了錢,把花店又續了兩年。
大東家拿著錢心滿意足地撕了合同告辭,而姜淶卻拔劍四顧心茫然,不知該從哪個突破口對陳棠發脾氣。
半晌,才擠出一句:“你讓我有負罪感嗎?搞得我欠著你了,你好在我面前當大爺嗎?”
“嗯,就是讓你一直欠著我,不然我總對你不放心。”
說著,他又把那張銀行卡遞給姜淶,告訴她那是自己這么多年的零花錢和獎學金,讓她用著安心。
安心?她怎么安心,銀行卡在她手上就像是燙手山芋一樣,恨不得馬上丟掉。
“你什么意思啊?搞得像是贖我身似的。”
她比喻得不恰當,因為心里的情愫就百折千回,如何能恰當。
但陳棠卻笑得賊兮兮的,表情驕傲極了:“那我是不是得多搞點錢了,買你肯定貴死了。”
“……”
“姜淶,你再等等,等我大四到了結婚年齡,咱們就登記。”
“陳棠你神經病啊!誰要跟你結婚?”
九
二十五歲的陳棠并沒有掙到大錢,碩博連讀的他助學金還不夠姜淶一批進口玫瑰的價錢。導致他只能白吃姜淶的軟飯。
他問心有愧,于是總是給姜淶畫餅。
“等我以后發大財,我肯定帶你去看極光。”
“不不不,看極光還不夠,咱們新婚旅行必須周游世界!”
“哎呀,老婆,我看還是不能要小孩子,生孩子受罪不說,還耽誤咱倆的二人世界。”
他沒羞沒臊,姜淶也早就適應,只是每次喊她老婆的時候,她還是有些別扭。
“別不要臉了,結不結得成婚還八字沒一撇呢。”
她這話不是說說,她初中畢業就沒讀書了,論家庭、學歷,她是項項不如他的。
即便他從不在意,可他家人那也說不過去,尤其是他那長壽的奶奶,從小見她就生厭,怎么肯讓孫子娶了她。
只是陳棠對自己很好,所以她總不愿想那些亂七八糟。倒是陳棠,總會纏著她問:“為什么我奶奶那么討厭你們家啊?”
“小時候我爸媽離婚,我媽來看我,我那瘸腿的大伯就一邊罵著我媽一邊潑臟水地追著我媽打。有次你爺爺撞見了,就來護著我媽,結果我奶奶家就滿大院地說我媽狐貍精,連老頭都不放過。你爺爺氣得高血壓,沒多久就過世了,你奶奶恨我們,太正常不過了。你以為我潑辣,對我大伯辱罵,你不知道,我是真恨他。”
她講了許多他不曾聽過的童年,有憤恨、有埋怨、有不甘。可她卻始終沒有放棄過自己。而那些他沒有參與從前,都一次次讓陳棠在心底堅定,她正是那朵最璀璨的玫瑰,鏗鏘有力地綻放著自己的美。
這特有的美好無論是流入山川、落入湖海,都無法掩蓋玫瑰本身的耀眼。
可惜,山川湖海也罷,大海懸崖也好,姜淶的將來,她都是屬于陳棠的玫瑰,誰都搶不到。
責編: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