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那年的秋天,花期結束前,他得到了屬于他的玫瑰,這是世界賜予勇敢者最珍貴的禮物。
1
西山在十七歲時第一次被請家長。
鄔冬宜來教務處領他,和他一起挨訓,主任痛心疾首地說:“西山是好學生,成績好,平時也聽話,但是打架斗毆是絕對不能容忍的。”
鄔冬宜點頭:“您說的是。”
“你是他姐姐是吧……不僅要注意孩子的學習情況,也要注重心理健康啊,盡量讓他的父母管管他吧。”
“好的。”
桐西山在一旁默不作聲,她伸手輕輕推他:“還不謝謝老師。”
于是他低下頭,很小聲說:“謝謝老師。”
兩人走出學校,鄔冬宜終于不用再裝出一副嚴肅的樣子,她端詳他的臉:“讓我看看,傷到哪里沒有。”
他別過頭:“我還不至于被欺負。”
她笑:“怎么打起來的?”
她知道他不是挑事的性格。起因是對方當他面說了幾句冬宜的閑話,每次他的家長會都是她去參加,她漂亮,不像是當家長的年紀,難免引人注意。她聽得哈哈大笑,引起了他的不滿:“有這么好笑嗎?”
“不好笑不好笑,”她拍拍他的肩膀,“我只是覺得,你太可愛了。”
西山是長身體的時候,個子竄得很快,總是冷著一張臉,人們習慣用叛逆形容他,和可愛這個詞實在不沾邊。
包里的手機嗡嗡作響,她看一眼,笑意就消失了:“律所那邊還有事,我得趕緊回去。你一個人回家沒問題吧?”
“我都多大了。”他嗆她,又感到有點愧疚,“我沒想到會鬧這么大,以后不會了。”
他好別扭,鄔冬宜捏他的臉:“我說過,有任何事,你都可以依賴我,畢竟我是個很可靠的大人。”
她的確可靠,比他身邊的大人都要可靠。隔著紅綠燈,他敷衍地揮揮手,她才心滿意足地走掉。
2
哪怕她說任何事情都可以找她,但是西山知道她忙,一直都是非必要不聯系。
直到他走出學校,發現有人在等他。
“失聯?”
男人點點頭:“是,她這一個月總是躲著我,你知道她出什么事了嗎?”
他給她打電話,她接得很快:“怎么了?”
“你最近有空嗎,我有事和你說。”
她有片刻的猶豫:“電話里說不行嗎?”
“急事,必須當面說。”
西山很少求助她,因此她對他所說的急事深信不疑:“好。”
當鄔冬宜站在他面前時,他差點沒認出來。她戴著太陽帽,用紗巾包裹住自己的臉和脖子,墨鏡遮住雙眼,夸張得像是馬上要去馬爾代夫度假的人。
“所以,就因為這個,你一直躲著不見人?”他輕輕嘆了口氣。
“這很嚴重好嗎,做我這行,第一印象很重要,要讓客戶感到值得信賴才行。”她義正詞嚴。
鄔冬宜一直有著輕微的容貌焦慮,當掀開她臉上的遮擋物,桐西山都能感受到她的緊張。她的皮膚紅腫,從額頭到下巴,像是綿延的山。
“青春痘而已,沒人會嘲笑你。”
“可是我都快奔三了,哪里來的青春?”她苦笑,“反倒是你,都學會騙人了?”
桐西山伸手觸碰她的疤痕,他的手指冰涼:“你的小男友都跑來找我了。”
鄔冬宜自知理虧,聲音低下去:“我這樣子,更不能讓他看見啊。”
他陪她去醫院做治療,幫她敷上麻藥,十五分鐘后洗掉。她怕疼,敷了麻藥還是覺得疼,激光室的醫生毫無辦法:“你太緊張了。有人陪你一起來嗎?”
于是桐西山就坐在床邊,將手遞給她。他進來后,她變得一聲不吭,只是緊緊抓著他的手,悄悄泄露了自己的痛楚。
他想,這是她的自尊心。
走出醫院,他將帽子扣在她頭上:“醫生說最近不要曬太陽,早點睡,按時吃藥,好得快。”
她將冰塊捂在臉上,低低地說:“嗯。”
男友正在門口等她,鄔冬宜下意識想躲,桐西山卻走了上去,將手里的藥和醫囑單給他:“你送她回去吧。”
鄔冬宜氣他的自作主張:“為什么要告訴他?”
“為什么不能告訴他?”他輕輕推她,“如果你的戀人會因為青春痘嫌棄你,那這戀人不要也罷。”
她瞪他一眼,還是走了。走到遠處,兩人的手終于牽在了一起。
3
鄔冬宜習慣于為一切做好準備,她習慣用最漂亮的狀態面對他人,可是她第一次出現在他的面前,完全不是這樣。
那時他和外面的世界被隔絕開,因為長時間的哭泣再發不出任何聲音,而她用力拍開房門,氣喘吁吁,怒氣沖沖,頭發被風吹散,像是赴湯蹈火的英雄。
她說:“我是學法律的。你們知道嗎,買賣兒童是很嚴重的罪行,你們在犯法。”
他乖順地牽著她的手走出去,月光冷清,她蹲下身和他說話:“小朋友,不要害怕,姐姐送你回家。”
他搖搖頭:“我不想回去,我能跟你走嗎?”
那時候鄔冬宜還是一貧如洗的畢業大學生,可是西山的父母更靠不住,有一次就難保不會有第二次,她大概用自己的專業身份稍微威脅了一下他們,真的把他留在了身邊。
等到桐西山拿到自己人生的第一部手機,他才知道鄔冬宜此舉意味著什么。
“你這樣也是在犯法。”
鄔冬宜剛剛下班回來,癱倒在沙發上,看見他站在那里,一臉嚴肅,不由得笑了:“我知道啊。”
他愣住了:“你知道還這么做?”
“那我也不能不管你啊,”她悠閑地閉上眼睛,“我們老師說,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
工作很累,她很快就睡著了,桐西山沉默地幫她撿起扔在一旁的大衣,給她抱來一床被子。
那年他十五歲,鄔冬宜用攢的錢給他買了一個手機。工作原因,她經常跟著事務所天南海北地跑,不放心他一個人待在家,于是將自己的號碼存好給他:“有事情就打電話。”
桐西山接過手機,悄悄記下了型號和價格。
他會做飯,會自己充電費,沒什么事,也就幾乎不聯系她,反而是鄔冬宜,總是時不時打電話過來,問他一切怎么樣。
“好得很。”他看一眼一塵不染的房間,感覺這個大人好奇怪,“你不是忙嗎,怎么總打電話,老板不扣你工資嗎?”
他脾氣壞,說話帶刺,一句話不嗆她不習慣似的,鄔冬宜也不惱,聽起來很開心:“我們剛剛搞定一個大案子,等我回去,請你吃大餐。”
他嘴角上揚,還沒回答,對面傳來其他人的聲音,在叫她:“冬宜,在和誰講話呢?”
“我弟。”他聽見她說,“馬上就來。”
“你老板?”
她壓低聲音:“嗯,先不說了,掛了。”
掛斷前兩秒的空檔,她在等他說再見,可是他語氣冰冷,像要掩飾什么:“少喝點,小心耍酒瘋。”
她笑了:“知道,等我回來。”
空氣安靜起來,他埋頭繼續做作業,那道題不難,但他算錯了好幾次。
4
“想不到冬宜真的有個弟弟。”眼鏡下的目光打量他,“可是你們長得一點也不像。”
桐西山正坐在旁邊背書,頭也不抬:“基因突變。”
“什么?”
鄔冬宜端著果盤進來:“他要期末考了,正復習呢。”
她把男人拉出去,臨走時探頭進來沖他說:“不打擾你,你好好學習。”
“嗯。”
那次回來之后,鄔冬宜和上司在一起了。
“你準備怎么和他坦白我的事情?”他問她,“如果打算結婚的話,不隱瞞比較好吧?”
鄔冬宜沉默了,然后抬頭看他:“不用坦白吧……現在這樣就很好。”
“他又不傻,早晚會知道的。”他看她糾結的樣子,在心里下了決心,“我想好了,我要回去。”
“啊?”她嚇了一跳,可是他早已收拾好了東西,買好了車票,不給她阻止的機會。
她不舍地送他到站口:“可是我還是擔心你。”
“我都多大了,還用你操心。”他放下手里的行李,趕她走,“我這個年齡,他們想賣也賣不掉啊。”
“那你要經常給我打電話。他們要是欺負你,我就給他們寫律師函。”她的神情落寞,“我一定會想你的,西山。”
他又怎么會不寂寞呢?可是他只能去拉她的手:“我走了。你的男朋友要是問起來,你就說我去讀寄宿學校了。”
大城市寸土寸金,租金本就難以負擔,她有自己的戀人和生活,他已霸占在她身邊近六年,不能再要求更多。
春天來臨的時候,他收到了來自她的短信。他扔下手里的事情,狂奔到馬路上,攔下了一輛走高速的車,在幾個小時后到達了她身邊。天空下著小雨,天色昏沉,空氣潮濕曖昧,他敲開門,她雙眼通紅,想不到他來得這樣快。
他的襯衫在滴水,因為個頭高于她所以微微俯身,好讓她能環抱住他的肩膀。
他們擁抱,然后分開,桐西山拿紙巾給她擦臉:“怎么回事?”
鄔冬宜靠著抱枕:“他說他不喜歡我了。”
好蹩腳的理由,可是她看起來很難過。西山說:“天底下人那么多,肯定會有下一個喜歡你的。”
“你說,是因為我不夠漂亮嗎?”
他心臟停滯一秒,隨機撲哧笑出聲:“你腦袋里都裝的什么啊。”
鄔冬宜不滿他的反應:“你笑什么。”
喜歡一個人,有很多理由,而不再喜歡,也有好多借口。更何況——他看向她的臉:“沒人告訴過你,你已經很漂亮了嗎?”
鄔冬宜感到臉有些發燙,她避開他的目光:“你居然會說好話,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因為戀情的終結,鄔冬宜辭掉了之前的那份工作,她又開始像剛畢業那時候一樣,每天穿著西裝去大大小小的律所面試和實習,臨近高考了,他站在公司門口等她的間隙,會拿著單詞本。
拿到offb28dbb9925e51df324f3940eedda8daaer的那天,她請他吃飯,他點了兩瓶可樂,不許她喝酒。
“記住教訓,不許再和公司的人談戀愛。”他一字一句地說,“我會監督你。”
“知道了。”被戳到痛處,她有點不開心,“我還不需要一個小孩來提醒。”
雖然自詡大人,但是做事還是犯迷糊。吃完火鍋,倆人坐在路邊吹風,她有點累,歪頭靠著他。
他扶她,手在空中猶豫了一下,輕輕放在她的肩膀。她離得這樣近,睫毛像蝴蝶,他不敢呼吸。
說她漂亮不是違心,但是對他來講,喜歡更像一種感覺。那夜月光灑下,他甚至看不清她的臉,她拉著他的手掌溫暖,那是家人從未給過他的。
可是他那時候那么小,怎么會懂愛呢?而相遇這么多年,他也許早已錯失機會。
她突然開口:“能和你成為家人,我真的很開心。”
“嗯。”
“你說,我們會是永遠的家人嗎?”
他眸光黯淡,風帶走了他未說出口的答案。
5
高考前這段時間,她說擔心他壓力大,又將他接了過來。
她給他做排骨湯,早上將面包烤好塞給他,她也是這樣過來的,因此懂他的辛苦。
每天晚上他踩著月光走出來,總能看見她在那里。
他心里開心,但從不說:“你有這個時間,還不如早點回去多睡會兒。”
她拉他的手,好讓他走慢一點:“未來的高才生站在我面前,我要多看幾眼。”
畢業后,填了志愿,也許就會相隔很遠。他步子緩下來,兩人的影子依偎在一起,像風一樣搖晃。
夜里,他起身喝水,客廳里電視放著電影,而她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他在心里暗自笑她的孩子氣,慢慢將她抱回房間。他已經長大了,抱起她綽綽有余。
在那個家里,大人對他不算嚴苛,但總有隔閡,小孩子會拿他的試卷折紙飛機,血脈關系上應當叫他一聲哥,但是他是外人,無論如何也融入不進去。
而在鄔冬宜身邊,他從不考慮融入。他們認識太久,久到像是她身邊和心里本來就有一塊屬于他的位置。
他想,這種感覺,也許就是幸福。
考試那天,鄔冬宜送他到門口:“今天一路都是綠燈,說明你考試一定會很順利。”
他往里面走,但是她突然拉住他,給了他一個擁抱,她說:“加油。”
他學習一直很好,其實沒什么好擔心的。成績出來那天,鄔冬宜問他有沒有畢業旅行計劃。她請了假,慫恿他叫上幾個好友一起去看海。
起初她全副武裝,戴著防曬帽和太陽傘,無奈他突然朝她潑水,引得她很生氣,顧不上烈陽,撩起褲腿就沖進水里和他打成一團。
天氣晴朗,兩人渾身都濕漉漉的,他背起她朝海里奔跑,被她大聲叫停。最后他們筋疲力盡地倒在沙灘上,她轉頭對他笑,短發貼在額頭上,陽光刺眼,他有種流淚的沖動。
傍晚他們坐上觀光車,她探出頭,海風吹起她的頭發,他不放心,抓著她的手臂,正是攝影的藍調時間,天空的顏色濃郁,襯得她每一幀都像影片。
“年輕真好啊。”她說,“等你到我這個年紀,放肆的時光過一點就少一點了。”
“說得好像你多老似的。”
她笑了:“我真的老了,而你還年輕著呢。”
第二天他去房間找她,她人不在,反而是同行的女孩來約他:“她昨晚出發去山上看日出了。”
對方態度曖昧,神情很不自然,在纜車上向他告白:“我覺得你是一個很好的人。”
他看向窗外,天光大亮,他早已錯過了日出。而她不告訴他,一個人離開,大概也是知道女孩的計劃,想給他們留出空間。
“你說,你喜歡我什么呢?”他突然問。
他脾氣壞,嘴壞,從不主動親近任何人,如果這樣的他還有什么值得讓人喜歡的地方,那她應該也看得見吧?
對方臉紅地低下頭,細數他的優點:成績好,長得好看,體貼……
他思緒游離,似乎對方描述的那個人并非他本人。有一縷清亮的光越過峭壁打在他臉上,他突然發現,他和鄔冬宜相互依偎這么幾年,兩人靠得太近,近的沒有給這段關系留下任何別的可能。當他們看向彼此,他們眼里只有彼此,不給對方附加任何品質,一切從此便再無轉圜余地。
他向對方道歉,然后下了纜車。山頂人不多,可他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她。他給她留了信息,可她一直不回。
電話打過來時,他的表情很難看,幾乎嚇到了過來詢問情況的人。
6
鄔冬宜趕到山頂時,獵戶座還掛在天上。
天氣預報說今天天氣好,可是當太陽出現時,天空中卻起了云。
人與人講究緣分,人和萬物也一樣。她嘆了口氣,準備趕回酒店,結果在開車下山的路途中遇到了飆車黨。對方三個人都喝了酒,在環山公路的轉彎處險些和她撞上。
桐西山出現在醫院走廊的盡頭時,她都想好了要怎樣解釋,可是他沖過來,她準備好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被他緊緊抱住了。
她感覺到他在發抖,因此她也伸出手回抱他。
“我沒事,你不要擔心。”
她剎車的及時,那輛車沖破了護欄滾了下去,只和她的車發生了一點剮蹭。
她覺得他一定很生氣,可是他更加用力地環住她,將臉埋在她的脖頸:“不要丟下我。”
她愣住了,輕輕撫摸他的頭發,像他小時候做噩夢時她做的那樣:“不會的。”
旅途結束的前一天晚上,他敲開她的門,邀請她去走走。海岸線漫長得不著邊際,夜風習習,兩人都看不清對方的表情。
他說:“我要走了,你會想我嗎?”
“怎么突然說這個。”她回答,“當然會啊。”
上了大學,畢業后找工作,然后度過一生,世界很大,如果足夠刻意,可以做到和一個人此生再也不見面。
他在黑暗里摩挲她的臉頰,她剛剛洗了澡,臉上沒有厚厚的防曬霜,洗發水有股柑橘的香氣。
“聽說你拒絕了那個姑娘。”
“是。”
“是因為我嗎?”
原來她不傻啊。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俯身逼近她,他的手撐在她的后腦勺,不讓她臨陣脫逃。
她沒有躲,眼睛很亮,似乎閃著光:“你越界了。”
“我知道。”
“如果你非要這樣做,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他感到心中苦澀:“可是你說,你不會丟下我。”
她也笑了,眼里有淚,也許是風吹來了沙礫:“是啊,無論如何,我都舍不得你。”
加繆寫,去愛永遠不會看到第二次的東西。他看著她,她是那樣美麗,對他猶如饑渴者的毒藥,他說:“就這一次。之后,我不會再回來打擾你。”
7
鄔冬宜開始了一段新的戀愛。
對方是她工作中認識的委托人。桐西山出發去外地上學那天,她和男朋友一起送他。他和她自然地擁抱,這是家人之間最稀松平常的事。
她囑咐他要保持聯系,然后留在安檢口,目送他離開。
他沒有再回去,隔著一千多公里的距離,思念像藤蔓滋長,但是不用擔心會傳到對方身邊。
在鄔冬宜的話語里,對方是個很可靠的人。而他身邊來來往往很多人,追求他都被他拒絕。他曾在他們身上尋找她的影子,都以失敗告終,他知道接受誰就會傷害誰。
鄔冬宜給他發信息,問他假期要不要回來,都被他找借口回絕。寫論文,做實驗,實習,都足夠他讓自己忙碌到不用思考要怎么面對她。
有一天她突然說:“西山,我要結婚了,你要回來見我一面嗎?”
在很多人眼里他畢竟是她弟弟,是應當出席她的婚禮的。可是他只是說:“恭喜你,姐姐。”
他以為一切終于可以結束,可是她出了事。
她所在的事務所牽扯到了一個很復雜的案子,而她是當事人的律師,是首當其沖的人。他趕到現場時,她正被媒體記者堵在門口,面對近乎是謾罵的質問一臉不知所措。
他沖上前,用身體將長槍短炮和她隔開,而她只剩驚訝:“你怎么來了?”
他躲她這么久,也許準備永遠躲著,可她有事,他怎么會不來?他用盡力氣推開人群,終于將她解救出來,他拉著她上車:“安全帶。”
有人追上來,企圖向她扔臭雞蛋,可他站在那里,像銅墻鐵壁將她擋住。
在酒店里她給他擦頭發,他洗了好幾次,才終于將氣味洗干凈。
鄔冬宜先開的口:“為什么回來?”
“你不是一直想我回來?”他嘴一如既往地壞,“這下我回來了,你不開心嗎?”
“我很開心。”她說,“想不到還能見到你。”
說是開心,可是臉上一點笑意都沒有。他看出她的憂愁,轉移話題問:“你未婚夫呢?遇到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不陪著你?”
她低下頭:“這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他無關。”
他的內心有個小人兒,叫囂著要他刨根問底,可是他沒有:“也是,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還總給自己惹些麻煩。”
她沒有接話,輕輕拉他的衣服,讓他靠近些。他將肩膀遞過去,她靠著,有眼淚安靜地劃過臉頰。
“經常哭的話,會老得很快。”
她抽了抽鼻子,裝模作樣揍他一拳:“滾。”
他說:“可是如果你的戀人連你的衰老都不能接受,那這戀人不要也罷。”
她的住址已經暴露,最近是回不去了。桐西山讓她安心待著不要亂走,可他前腳剛出門,她就悄悄跟著出來了。
他催她回去,可她說:“我不想一個人待著。”
兩個人走去便利店隨便吃了點東西填飽肚子,回來的路上,遇到了人,她有點緊張,拉他躲在暗處。
四目相對,他突然想起那個海邊的晚上,他想吻她,甚至動用了此生再也不見的籌碼。
可她用力推開他,她說:“可是我想再見你。我想你回來。”
8
她的未婚夫來找她,一開始他刻意離得很遠,想給他們留出空間,可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后吵了起來。
他走了過來,因為她在哭。
她的未婚夫認為她會成為他的污點,因此要和她分手,可是桐西山站在他面前,他莫名有點害怕。
桐西山說:“你再不走的話,我就要打你了。”
也許是因為小時候的經歷,他大多數時候對周圍的人和事都沒什么反應,有人說他沒感情,可是他真正流露出情緒時,就像是離岸流,將人卷入大海,再難以脫身。對方不明就里,扔下一句瘋子就走了,可她還在哭。
酒店露臺風大,他去拉她,她站著不動:“我想自己待會。”
可他不聽,他伸開手臂,給了她一個擁抱。
自從認識起,他們以家人的名義擁抱過很多次,可是這次似乎有所不同,充滿著熾烈和迫切。鄔冬宜想掙脫,可他抱得更緊:“你什么時候不再哭,我再松開。”
幾年不見了,他已經是一個合格的大人了,身形高,肩膀寬闊,她再也不能將他當作小孩,再也不能用小把戲哄走他。
“你看男人的眼光實在是差。”他說。
她有些不服氣:“才兩次而已。”
這兩段戀情幾乎耗盡她的青春,讓她苦惱不已,可他說:“我在想,他們為什么不能多愛你一點。”
如果他們能多愛她一點,也許他就能徹底按捺住自己的愛,如果他們再愛得久一點,他也許就會選擇真的退出她的世界。
可現在,他感覺好慶幸,她還在他身邊。
鄔冬宜氣憤地說:“你就應該直接給他一拳,反正不用再去教務處領罵了。”
兩人想起當年的事情,不約而同地笑了,他輕輕捏她的臉:“不難過了?”
“嗯。”她很勉強地笑了一下,“畢竟我是個可靠的大人,哪能讓你看笑話。”
那段時間,他們四處躲避,媒體總能找到他們,因此他們總在換住處,有時候她想出門,兩人就戴著口罩和帽子出去。
小吃攤老板在刷新聞,看到她的臉,覺得眼熟,可兩人付了錢,早已悄悄溜走了。
他們就像兩個影子,一個影子會讓人覺得孤獨,兩個影子卻會讓人感到有所依偎的幸福。
真相大白的那天,她受邀露面,不想讓他跟著去,擔心被拍到會影響他的生活,可他不在意,他說:“我只想待在你身邊。”
9
那年他九歲,人們以為他不認人,可是她拉著他的手,他就在心中認定了她會是自己人生中很重要的人。
他們回到住了六年的家,家門上被潑了油漆,貼上了新聞報紙,家里所有東西都落了一層厚厚的灰。兩人一起打掃衛生,累得滿頭大汗。
他感到好懷念,那是他最開心的時光,他意識到她再難從他的記憶被剝離。
秋天將要來臨時,他要啟程回學校了。
離開的前一天,鄔冬宜拉他出去,他們看新上映的電影,唱最古老的歌,沿著湖水一路前行,他突然問她:“我有變成一個足以依賴的大人嗎?”
“當然。”
其實對他來講,還遠遠不夠。順利畢業后,他還要找到一份好工作,要離她足夠近,要能支撐他的生活,還要能夠還清她六年的付出。他要回到她身邊,再也不離開,他要每天都能看見她,這還需要很多努力和時間。
但是他不想再錯過此刻,他已經忍受思念太久太久。
鄔冬宜疑惑他為什么會突然停下腳步:“怎么了?”
他突然將她擁入懷中,他的聲音沙啞,幾乎帶著一絲哭腔:“你知道嗎,我愛你。”
在她回應之前,他繼續說:“無論你把我當成家人,還是選擇再也不理我,我都愛你。哪怕你會因此恨我,恨我摧毀我們之間的關系,我也必須告訴你我愛你。如果我明天就要死去,那么今天我一定要說我愛你。我們相識十二年,這十二年我都不曾說出口的,我想讓你知道。我不想再做你虛假的家人,我想成為你真正的愛人。”
鄔冬宜當年救下他時,從不曾想到他們會相互依賴這么久,她在愛的路上徘徊不定,一直受傷一直失望,他那樣年輕漂亮,她不想耽誤他,也不敢思考他們之間什么時候開始有了變化。對他的接近,她只能一邊拒絕一邊挽留,幾乎可以稱得上狡猾。
可是他此刻站在她面前,袒露自己全部的心,這自斷后路的決絕,她無法再視而不見,她構筑的名為家人的屏障已被他打碎,她也無退路可走了。
風帶來心跳的聲音。桐西山閉上眼,靜靜地等待她的回答。他一直像一只蜉蝣,在她的湖泊中朝生暮死,而她是一朵玫瑰,周而復始地綻放和凋謝,他總是錯過花期。
此刻這朵美麗的花就在他眼前,他不在乎尖刺扎穿手掌,不在意轉瞬即逝的春天,只想拼盡全力靠近她,似乎那就是他存在的意義。
鄔冬宜沒有說話,可是他愣住了,因為她的手輕輕放在了他的背上。這是某種約定,也是某種回應。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而她嚇了一跳,伸手給他擦,他拉她的手,又笑起來。
她送他,一路上牽著手,他說:“我走了。”
而她說:“我等你。”
他往前走,轉頭看她,她離得越來越遙遠。其實他之所以突然回來,是因為他的家人說要起訴她,她當年留他在身邊的選擇,足以讓她身敗名裂。而他跪在他們面前,祈求他們的原諒,萬物無聲,只有額頭撞擊大地的聲音。
但這些他都沒有說,她也永遠不必知曉。因為在那年的秋天,花期結束前,他得到了屬于他的玫瑰,這是世界賜予勇敢者最珍貴的禮物。
責編: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