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如今跪在人群最前面,兩只手恭敬地放在身前,身影竟有些說不清的孤獨。她不明就里,心卻一陣抽痛。
(一)
殿前落下些雨聲,陣陣敲打著丹墀,杜若將盡未盡,撐起孱弱的花枝,在風雨中微顫著花蕊。過了片刻,風停了,便也只剩得了雨,那花已盡被濡濕,沉得再也顫不起一點。白姝立在那階前,緩緩將傘收了,最后一次開口:“本宮有事求見趙大人。”
殿內的琴聲仿佛頓了一瞬,只消得片刻,便又重新奏了起來,叫人覺得只是一霎的錯覺。“進來吧。”一道清潤的男聲。
而后,趙遠容淡淡抬眸,與踏進殿門的白姝一眼對望,那一眼,雖只隔了裊裊香霧,卻教人心覺隔了七八年的光陰。白姝不顧衣服上的水漬,漸漸走近了些,趙遠容卻忽地低下了眉,不作細看。
“宮中早有不成文的規定,官員重臣不便私見妃嬪,皇后娘娘如今是私下里見臣,若教有心之人看去,還不知如何編排。”那人聲音極淡,淡得同他寡淡的雙目一樣,辨不出絲毫情緒。
白姝將傘柄握緊了些,才道:“趙大人竟如此顧惜名聲,那昨日李孺如此誹謗于你,你又為何不肯辯解?”
“臣只是顧惜皇后娘娘的名節,哪里顧得了自己的。賤命一條,憑誰也能踐踏了去,早就不值錢了。”
她握著那傘,指關節已泛起了白:“趙遠容,你究竟有沒有心?”
那琴音忽地停了,剩一根琴弦微微顫著,不肯停歇。趙遠容抬起了眼,耳邊只剩淅瀝的落雨聲。
(二)
七年前,白姝未曾入宮,趙遠容也不是當朝重臣。那時的雨很是清透,落在一處,竟將兩家房檐淋濕了。趙遠容撐著腮,靜靜看著落雨,心里只想著兩日后的學堂。聽聞白家小女白姝也入了學堂,他們或許能有交集。正想著,唇邊便不經意有些笑意。
白家不在別處,就在趙家的旁邊,兩人雖是相鄰,但白家管束總是嚴些,白姝平日里也不常出門,因此他們相遇的日子便是屈指可數了,正因為如此,他便更加期待兩日后的相遇了。
學堂里女孩子并不怎么多,她穿著一條鵝黃色的裙子,立在眾人之間,像是一只嬌嫩的小黃花,極容易引得旁人的目光。她正在找尋一個合適的位置,旁人見著了,也都刻意挪了挪,有意讓她坐自己近旁。但她看了看,徑直向趙遠容走了過去。
她看了他一眼,便笑了起來,那兩個梨渦淺淺的,像是花蕊落入水中的波紋,極動人心。趙遠容亦笑著,只不過他笑得要淡些,絲毫不露心中的情緒。兩人便就這樣對視著,引得旁人紛紛轉頭,瞧著他們。
白姝便就成了趙遠容固定的同窗,除去休假日,他們每日都有機會談笑。有一日去學堂,趙遠容遠遠地便瞧見那攤位上的蝴蝶木釵,便想著買來逗她開心,誰知那釵子握在手中,來不及露面,他便被人拉住了腕子。
他倏地回頭,瞧見的是白姝的臉。
“噓,我帶你去看個好東西。”
他面上神情仍是怔怔的,卻還是不由自主跟著她去了。白姝悄悄蹲在一棵柳樹旁,自袖中抽出一本書來,展頁便要他讀。趙遠容細細看著,卻發覺那是一本與情相關的書,他隨手翻了一頁,便瞧見“梁祝”兩個大字。
他愣了愣:“你是從哪里尋到這本書的?”
白姝一臉神秘莫測:“是自我爹書房取的,他也不知道,我偷偷取的,如今覺得不錯,想拿來與你分享。”白姝家中世代從官,不止有殷實的家底,也頗有些書卷氣息,如此來看,她能尋到這種書卷并不很難。
趙遠容有些恍惚地看著她近在咫尺的臉,忽地開了口:“你放回去吧,若是教你爹發現了,不會饒了你的。”
她仍在笑著:“那又怎么啦,一本書而已,再者我看書,他該是愿意的,雖說這書是我從他書房偷來的,”白姝頗有些不依不饒,如今上了興致,更是滔滔不絕,“為何這兩人最終不能相守呢,真的好可惜呀。”
趙遠容抿著唇,淡淡低著眉目,也不去看那書,只聽她說著,過了片刻,他才微微開口:“人自有命途,兩人的相遇,不過是兩條命途中一次極微小的交叉而已,若要真將這當了緣,該是會生出悔恨的。”
白姝聽不太懂,卻還是癡癡應著,她撐著腮,突然“哎呀”了一聲,便要拉著他往學堂趕。趙遠容看了眼前方,趕路的學子大都散去了,他心中也知快要遲到了。正想著,手中的書忽地掉在了地上,他轉身,卻見另一個胖些的學子撿了起來,并隨手翻了兩頁。
“怎的,趙大才子是靠這種書用功的?你不會不知學堂明令規定,只能讀些四書五經吧?”那張肉臉上滿是挑釁。
趙遠容沒有看他,伸手便要拿書,誰知那人不愿給他,他沉默了一會兒,便拉著白姝離開了。
將要散學時,先生卻將他們二人叫住了,白姝有些訝異,趙遠容卻是神色如常。
“這書是你們誰的?”先生面上的表情很是嚴肅,教人不禁一個冷戰。
“我的。”趙遠容淡淡道,“請先生責罰。”
那先生看了眼他,便搖頭嘆了嘆氣,對白姝道:“你先走吧。”
白姝不舍地回頭看了一眼,卻還是在先生的注視下離開了學堂。第二天,不知怎的,這件事竟就這樣傳開了,趙遠容面上神情卻是淡得很,仿佛與己無關,白姝卻很是不自在,總覺得投來的目光也有自己的一杯羹。
趙遠容看著她,握緊了手中的蝴蝶木釵,硌得手有些疼。終于,他似是安慰般,將那木釵塞給她:“拿著吧,給你的。”
白姝驚訝地抬頭,看著他。
又過了幾日,趙遠容如常去學堂,卻又在路上見著了那個挑釁告狀的學子。他微胖的身子橫在路中間,竟將那條小道截斷了。
趙遠容沒有抬頭,他看了一會,便轉頭要離開。
“原來是個膽小的,那日替白姝攬罪時不是挺爺們?”那胖子的眸光中仿佛積壓著恨意,教人不寒而栗。
趙遠容仍是沒有動,他知曉,那人原是想和白姝同窗的,只是教他撿了個便宜。見他仍是沒有反應,那胖子急了,過來便要掄拳,趙遠容微微躲了躲,那人撲了個空,一下子栽倒在了地上。
“你……你……”他捂著腫了的臉慢慢爬了起來,喉嚨里盡是不滿。趙遠容沒有理會,徑直走了。
那日,趙遠容便以挑釁、毆打學子的罪名被遣離了學堂。他離開時,白姝遠遠地跑了過來,她攤開手,那枚木釵就捧在手里。
“趙哥哥,我知曉不是你的問題,我相信你。聽說朝廷里給女子設了科考,你以后也要考,我們一起考,過幾年我們宮里頭見,”她將那釵子捧近了些,“或許那時候你便不認得我了,我們以這釵子為契約,好不好?”
趙遠容心跳得厲害,他怔怔看著她捧釵子的那只手,倏地點了點頭。于是白姝便笑了,笑得極其舒朗。
只是他再沒有等到她。他入宮當值兩年后,卻在秀女中無意瞥見了她,不過兩月,她便直接封了后。
他靜靜走在宮道上,只覺那滿樹杜若開得扎眼,過于繁盛。那杜若隨風搖著花蕊,將日光緩緩擋了下來,竟遮不住這綿綿不斷的愁緒。
(三)
自聽聞趙遠容也在這宮中后,白姝便日日里想著尋他。只是她逮了幾日空閑,拿著那木釵去尋,卻始終見不著人。趙遠容總有推辭的由頭。
某日,皇上龍體欠佳,晨日醒來后頭暈目眩,竟是遲遲不得清晰視物。白姝得知后,便要扶他休息。她心思極其玲瓏,只略一思索,便道:“不如讓臣妾隨陛下去早朝,臣妾可替陛下聽政,如此陛下也不必過于勞神了。”
“不必,朕會尋幾個臣子……”祁野沒有抬頭,他闔起雙目,略一擺手。
白姝仍是不肯罷休:“那些個臣子都有各自的考量,誰心里清明倒還說不準,不如就教臣妾去了,也好幫陛下瞧瞧如今的局勢。”
白姝平日里總是無心政事的,如今卻是主動得緊,祁野盯著她那眼睛看了半天,直至再也看不出一絲波瀾,這才俯下身子,應道:“就依你了。”
如今朝廷的局勢很是清楚,無非是趙李二黨爭執不下。趙遠容為人方正,為政正道,絲毫不曾夾雜己念,前些日子東部大澇,他沒有調借其他人手,帶著幾十人便將事情辦妥了,祁野總是很賞識他的,因此追隨他的人日益多了起來,另一些人卻是看好李孺,愿意追隨李氏立足朝堂之間,自然而然便也有了黨派之分。
只是這趙遠容心性寡淡得很,朝堂上旁人忌他功高蓋主,朝他潑了臟水,他也不應。那日早朝,本是要為趙遠容定功論賞的,誰知李黨卻是攪在其中,誣蔑趙遠容中飽私囊,謊報災情。
朝堂上一時劍拔弩張,憑誰也能瞧出那駭人的氣氛。見趙遠容遲遲沒有回應,皇上開了口:“既是如此,那趙愛卿的功勞便要等核算清楚后再計了。”
“臣妾不信趙大人有如此行為,陛下您信嗎?”她突然開了口。
眾人轉目,盡數朝她望去。趙遠容也抬首,看著那個些許陌生的女子,心下略微有些異樣。
皇上卻是愣了愣,而后高深莫測地看著趙遠容。
但因為李黨的誹謗,要為趙遠容立功,總是要先壓住悠悠眾口的,于是此事便也被擱置了。
次日,白姝便去尋了趙遠容。這也是第一次,那人將她放進了殿內。兩人最后還是不歡而散,只是去時,白姝忽地回首,撂下一句:“我早便不想坐這位子了,皇后而已,誰要當便讓誰當了去。和一個不喜歡的人度過一輩子,我是不愿意的。”
趙遠容忽地愣住了。他抬首,掙扎著想要起身,卻沒有起來。
那日白姝自趙遠容殿中出來后,雨已然收了勢,如今已是徹晴了。她才一邁步,便被李孺請了去。白姝看著他諂媚的笑容,便懷疑他早早就守在趙遠容殿旁了。
李孺狡詐得很,他沒有直截了當地明說,反倒先說了好些客套話,隨后又邀白姝去了院子里看花。那處有一座亭子,是當年李孺立了功勞,圣上封給他的,自那亭子歸李孺后,便也極少有人愿來這邊轉了。白姝心里明白,若是沒有人刻意尋她,她便是在這地方待個一整天,也不會教人發現。
“李大人,有什么話,不妨直截了當地說了,免得人心中生疑,總覺得你要賄賂。”白姝摩挲著茶杯,仰頭看著紛鬧的花意。
李孺看向她摩挲茶杯的那只手,頓了頓,忽而端上一盤新茶來,這才斟酌著開口:“娘娘,臣知曉您極愛這南部進供的御茶,只是好巧不巧,恰在三旬前,圣上將這御茶的進供事宜全權交由臣來安排。”
白姝沒有說話,她靜靜地看著那人,忽地抬起腕子掐了一把盤中的茶葉,心道確實是嫩茶,極好的品種。
李孺端詳著她的動作與神情,忽地說:“臣懇請娘娘在陛下面前替臣美言幾句……”
“好鞏固你在朝堂上的勢力?”白姝幽幽抬眸。
李孺驚得一身冷汗:“臣不是……”
“哦,那我知道了,”白姝立了起來,端起那茶杯,不緊不慢地將那茶水灑在了那盤新茶上,“你是想造反。”
李孺沒料到皇后會如此說,倏地跪了下去,再也沒敢抬頭。白姝看了他一會,語氣稍微緩和了些:“開玩笑,李大人如此性急作甚?我呢,從不在吃穿上過分講究,不喝這御茶也行。”
說罷,便微一甩袖,徑自離開了。
她甫一出院,便瞥見一個身影。趙遠容一身淡藍,他恰好也瞧見了白姝,于是微微愣了下,不知在想些什么。白姝略一皺眉,不作理會,徑直走了。
那腳步漸漸遠去,卻在轉角處頓了頓,白姝立定,輕聲道:“該怪趙大人禮節有失了。”
她的身后,細雨再次落下,聽風聽雨,卻未聞杜若已謝滿地。
愁草瘞花銘。
(四)
那日回去后,白姝又寫了一封信,請人交給了李孺。信中只二事,一是李黨爭權可以,但誓要保全趙遠容,二是美言可以,但若他一功成,便要準允她出宮去,不做這籠中困獸。
又挨過幾日,趙遠容抗洪之事終于定論了封賞,她靜靜臥在榻上,聽宮女匯報著,便也知李黨是刻意讓步,讓趙遠容受賞,繼而向白姝表明自己的承諾。
白姝雖身在后位,卻是將這一場斗爭瞧得清清楚楚。趙遠容懷有無所謂的態度,而趙黨多是些忠臣,但李黨卻不同,他們的心思斷不像表面那般清明,勢必是朝著奪權去的。既如此,祁野不會看不清楚,白姝在等一場輸贏,但無論是祁野還是李孺取勝,她都想保全趙遠容——那個讓她傾慕了許多年的男人。
恍惚間,她竟有些辨不清今夕何年,他們兒時上學堂時,她便一直顧著趙遠容。那日趙遠容被留堂罰戒后,白姝去尋了先生,且說此事是自己的緣由,與趙遠容無關,那先生看了她半晌,才道:“那你便抄書去吧,抄夠十遍再來尋我。”
記憶中的那個青年,總是身姿挺拔,如青松般,如何也屹立不倒。但他的身影,總是些許沉默的。
三月后,朝廷重臣在京郊外撞破李孺召集兵馬,便參他是籌備謀反之事。得到此消息時,祁野尚在白姝寢宮中。他坐在床邊頓了頓,又看向白姝。左右白姝于他無意,他想了想,便直接站了起來,離開了。
白姝見了,心知是大事,也跟著過去的。祁野察覺到身后的腳步聲,繼而一愣,卻是沒有回頭,也不曾制止。
過了許久,他忽然說:“放心,此事牽扯不到趙遠容。”
這下白姝愣住了。圣上是什么時候發現的,又知曉多少,她一概不知。但既見這人不攔著,她便也膽大些,緊緊跟著去了。
他們到時,朝堂上所有的臣子都到了,只一進殿,便是沸反盈天,爭論不絕。祁野剛一踏入,那大殿便又重歸闃寂。
她淺淺抬眸,掃過那幾個捧著搜刮來李黨的罪證的,都是些熟悉面孔,按那日早朝上的形勢,應當都是趙黨中人。此事本與趙遠容無關,但不知為何,她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這場朝會立即便開始了。先是幾個臣子陳述李黨的罪狀,而后便是李孺上前,跪于地上為自己辯駁。
“那兵馬豈是臣等集得來的,這朝堂上最有權勢的當是趙大人,如今趙大人受遍封賞,還在興頭上,自是想將臣等趕盡殺絕,好獨占圣恩!”那李孺奸詐得很,卻都是些言語上的辯駁,饒是白姝也揪住了破綻。
“李大人如此污蔑趙大人,且有落井下石之態,敢問證據何在?莫不是李大人想獨占這圣恩,才污蔑于趙大人?”白姝一改往日的柔情,似是聲音頗有些厲色。她剛一開口,人群中便有一個身影怔了下,她抬眸,恰與那人遙遙一望。
李孺氣場拿捏得很好,竟絲毫不見心虛之態:“那臣便要問趙大人了,為何如此湊巧,京郊外剛有些車馬,趙黨便來參臣,且一口咬定上臣的作為?”
說到這里,白姝也微微愣了下,她微不可察地轉了一下眼睛,卻見祁野胸有成竹,很是沉得住氣。
為何李黨才有些謀逆的蛛絲馬跡,便立即教人挖出來了?祁野一定早便監視著李黨了,以防生出不必要的變故。白姝忽地心下一驚,或許,她那日待在李孺的亭子里,夜里還托人給李孺遞了信,這些一樣也沒能逃脫圣上的耳目。
最后兩黨愈吵愈烈,漸漸混淆了黑白。祁野扶著額坐在龍椅上,一雙眉皺了又皺,隨后他說:“趙卿一直不愿出聲,不知趙卿有何見解,不如一并說了。”
一句清凌凌的嗓音響起,眾人霎時住了口:“臣心懷反意,召集兵馬,認罪伏誅,甘領重責。”
白姝呼吸一滯,抬頭看著那個清正的聲音。他如今跪在人群最前面,兩只手恭敬地放在身前,身影竟有些說不清的孤獨。她不明就里,心卻一陣抽痛。
“趙愛卿,你可知你在說些什么?”祁野瞇著眼,嚴肅地看著他,看著這一切,忽的空氣也凝住了,眾人一時都不敢吱聲了。
“臣知。”仍是那般淡淡的聲音,教人辨不清情緒,卻極其鏗鏘,無端令人信服,仿佛說話之人從不會兒戲。
李孺看著他,面上的表情異彩紛呈,一面怕是有詐,一面又恐圣上不信。
“好,那便押送趙遠容入天牢,一日之后,我細審。”祁野五官很是深刻,頗有些不怒自威的意味。
臺下趙黨唏噓不已,一時不知如何拾掇自己的立場。
“咣當”一聲,白姝手邊的玉杯撞落在地,響在這安靜的大殿中,將人心跳也擾亂了。
趙遠容,你為何如此?
她竟不能呼吸。
幽靜中,又一道清凌凌的聲音響了起來:“此事與趙大人無關,此事是臣妾指使,該由臣妾擔責。”
趙遠容猛一抬首,死死看著她,面上表情略有些焦急。
“白姝,你莫要胡鬧!”祁野已然怒了。
白姝充耳不聞,只是緩緩起身,朝那臺階走去,一直走到最下端,再緩緩俯身,與趙遠容跪在了一起。她慢慢將頭磕下,不愿再抬起。
(五)
祁野難壓眾議,最后便假意將白姝打入了冷宮,卻很是周到的為她尋了一座尚且不錯的宮殿。她住進去那日,是祁野親自來送的。她望著他的眸子,有些不解。
“趙遠容為何要這樣?”
祁野看著她,看了許久,這才慢慢蹲在她的榻邊,與她平視:“趙遠容當年進宮時,是以狀元的身份擇的職,朕當年親自主持殿試,只一眼便看中了他,只是后來那場宴席上,朕飲了些酒,便有些頭昏腦漲,于是失了帝王該有的禮節,直接跌撞著沖了下去,攬著趙遠容的肩便問,問他為何選擇科考,進宮當值,他家人也有些家底,大可以從商。”祁野說到這,暗自苦笑了聲,這才道,“結果他并不怕朕,一點也不曾閃躲,就由朕這般攬著,若是換作旁人,早便駭得下了跪。朕那時便覺得,他與旁人不太一樣。”
白姝仍是盯著他,呼吸有些急促:“他那時是如何說的?”
“他說,他不為功名利祿,他僅僅為了一人才考的這功名。我那時還道是誰,誰知,竟是你。”祁野仍是帶著笑,卻笑得極其慘淡,“等我猜到時,你私下里都尋了他幾回了,只是他為避嫌,一直不肯見你。”
白姝握緊了被角,喃喃道:“或許并不是為了避嫌。”
祁野扶著床沿,緩緩站了起來,而后道:“我如今更是發覺,他與旁人不一樣,否則你又如何會看得上他。”
“其實朕早與他約好了。如今李孺野心勃勃,不可不除,若是逮著些風吹草動,便可參他。只是那李孺心性狡詐,定會拉趙遠容下水,于是我們便約定,借一個機會,降低李黨的權力,再將他送出宮去。”
“朕本不該應允的,畢竟像他這般心性寡淡的股肱之臣不多了,但我總是有些私心,我想著,他一走,你是不是就可以……依賴于我,甚至……喜歡上我。”祁野最后半句說得極其艱難。
白姝霎時全懂了,原來他那日自請罪責,不是怕多事,而是早便不想待在這宮中了。其實自那日在秀女中瞧見她那一刻起,他便想著如何抽離官場,甚至離開京城。
原是她負他良多,她卻總覺得那人沒有心,忘了兒時的情誼不說,還不顧及自己的清譽。白姝掩著面,悄悄啜泣了起來。
最后祁野要走了,她卻叫住了那人。
“陛下,事至如今,您也不愿放我走嗎?”她沒有自稱“臣妾”,祁野身軀一震,頓住步子不走了。過了一會兒,他忽地轉過身來,將白姝緊緊抱在了懷中。
太近了,她甚至都能聽見那人的鼻息。
“朕不想再失去你了。”如此一來,趙黨眾人定心力分散,從政之心不濟以往,而李黨這枚毒瘤卻是深埋谷底,還需他多加防范。白姝也知曉,祁野失去的已經夠多了。
可他們都不想失去了。
三旬后,趙遠容以謀反的罪名被逐出了宮,但由于他是受人蒙蔽,便只是逐出了宮,且永生不得踏入京城半步。而李黨雖不至于謀反,且因著那日之事牽扯出了其1fB32pg/UvgsPSqNMWlzhQ==他細小的罪名,但都不甚嚴重。于是李孺也被降了官職,收回某些權力,被徹底收在了祁野的眼皮底下。
他走那日,京城里入了秋,凍得人發顫。可趙遠容只是披了一件薄衫,便匆匆上了路。最后一刻,他癡癡地望了一眼那座皇宮,將心中的人徹底留在了那里。
祁野穿了便裝,一直跟隨著護送趙遠容的車馬隊。等到了一處驛站,眾人解馬休息,趙遠容掀起裝物什的那輛車的簾子,幽幽道:“陛下打算待到什么時候。”
祁野笑笑:“你如何得知?”
“早便猜到了。”他淡淡道,心緒卻仿佛不在這里。
于是兩人沽了些酒,便就坐下促膝長談。祁野有些喝不慣這民間的濁酒,便掩著嘴唇咳了起來,趙遠容見了,取出一個酒壺,遞給他,淡淡道:“這酒是我自宮中帶的,陛下可以喝這壺。”
祁野咳得有些急了,眼角乍一看,仿佛染上了淚意,他似笑非笑道:“喝酒不是你的習慣,帶酒作甚?”
“解愁。”趙遠容聲音仍是淡極,隱在這微風中,摻著些微微的涼意,卻叫人聽了心下空闊。
祁野接過那酒,兀自仰頭灌了一口,這才道:“朕自詡聰明一世,識得了人心,治得了亂政,卻不想敗給了你。”
那酒有些澀口,如今更是磨得人嗓間發燙,趙遠容只飲了一杯,便嗓音喑啞。“嗯。”他淡淡道。
“朕一直不曾告訴你,當年她本是要來參與女子科考的,但女子考了便考了,頂多算個空名,朕暫且不打算收她為官。只是那日桃花開得正盛,她站在那花樹下,手里捏著一本書翻看著,便就這樣入了朕的心,”祁野停了停,似是回憶般呆滯地望向前方,“那年她的父親請求告老還鄉,朕卻說,他若是愿讓女兒入了宮,朕便許他衣錦還鄉。他不允啊,老頑固犟得很,于是朕便去問姝兒,問她愿不愿留在宮中,起初她是不愿的,誰知過了幾日,她又愿了,于是朕連哄帶騙的,與她拜了堂。那日她竟是哭了,我一時很是無措,卻不愿就此放她離開。”
趙遠容默不作聲。
“朕之后才知,她那日是在宮中見著了你,也知你在宮中當值,才道要留下。可她不知自己將要嫁給朕為后。之后朕為逼李孺露出馬腳,給了他許多封賞,包括那座亭子,她見了,竟是要讓朕也封你賞賜,道是人患不均,于是朕便破例在宮中為你設了一殿。”他眼神有些空洞,卻仿佛載滿了回憶,“朕那時竟信了,若朕多留心些,那時便能發現你與她的情誼。”
飲多了酒,趙遠容的嗓音更加嘶啞了,他開口,平添些涼意來:“陛下,天色不早了,該打尖了,明日還要接著趕路。”
他呆呆望著前方:“好。”
(六)
趙遠容不多時便歸隱了,他處在一處幽篁里,日日撫著一把古琴,愁緒卻是紛紛揚揚。他的手邊,儼然放著一枚木釵,那釵子頭上雕刻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
他們如今算是做了一場真梁祝。
山間的風要比京城寒些,他捧著本書卷,回頭一望,要研的墨已然凍得發硬。那雙手上生了凍瘡,更是襯得骨節分明了。
某日夜里風極大,吹落樹中冬雪。他立在門前,教風擾亂了思緒,久久不能入睡。忽的,暗夜風動,叢枝盡曳,林間閃過一個身影,卻只教人瞧清了一個袖擺。
他愣住了,抬眼看著前方,忽然發了瘋般跑了過去,不顧樹枝戳破肌膚。
仿佛故人來。
責編: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