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些不甚明亮卻瀟灑快樂的日子里,二人歡笑的臉龐越來越模糊,淋漓的血痕卻越來越清晰。
00
六月六,陛下得美人一位,封靜嬪,賜居移花齋。
花滿堂大殿里,幾位堂主正互相交換著最近的信息,冷不丁瞧見樓梯上轉下來一人,手里執著青銅酒樽,慢慢走到長桌前。
堂主花如忌抬頭看她。
來人杏眼微瞇,“他還沒死?”
余下二人皆噤聲,唯獨花如忌笑了笑,“其壽勝龜,哪兒就那么容易死。”
來人點點頭,拂開鬢間碎發,一步一搖地遠去了。“晚飯不用給我留了。”
花如忌嘆口氣,“別動手啊。”
殿門大開,只傳來裊裊花香。
01
靜嬪得寵,純是一場意外。
她原本是冷宮一名宮女,負責照顧六皇子的飲食起居。奈何陛下根本不記得自己還有這么一個兒子,姐弟二人相依為命,熬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某一日,宮中忽然有人來稟告,言說太醫院出現了騷亂。陛下興起親自去處理,至時見到她正拽著一位太醫的袍角,淚流滿面地磕頭。
六皇子突發高燒,她束手無策,只能豁出命鉆狗洞出來請太醫前去治療。
沒人知道真實情況,所以沒人敢動。她額頭撞在地面上發出巨大聲響,陛下瞧了一會兒,忽然出聲:“朕隨你去看看吧。”
一行人浩浩蕩蕩到了冷宮,驚得一片宮殿燈火通明。那夜陛下哪兒也沒去,陪著宮女在冷宮里熬了一宿,直到六皇子高燒退去,安穩入睡。
后來陛下派人填了那處狗洞,又著人里里外外將冷宮清掃了一遍,將兩人從冷宮里接了出來。
宮女名喚花錦,是早年故去妃子身邊的舊人。自那日后,她一躍成為皇帝的枕邊人,多受寵愛,旁人不敢有半分異議。
這都是顧明松東拼西湊聽來的,待她悄無聲息出現在宮里時,正逢一家三口闔家歡樂。
她的出現太過突兀,越過了內宮重重暗衛大喇喇站在燈火通明的大殿里,正逗弄六皇子的靜嬪臉色蒼白,反倒是陛下,坐在案牘前不動如山。
他道:“朕以為你不來了。”
眾人慌忙退下,靜嬪臨走時還看了一眼顧明松。她沒什么表情,拖過一把椅子與姜祈遙遙對坐,殿門在身后閉合,她終于開口:“過了這么多年,死都死過一次了,你還是連句話都不會自己說出口嗎?”
“……”姜祈苦笑,“婧兒,你永遠是這樣,說話從不給任何人留余地。”
顧明松不看他,把玩著手上的扳指,“我早就不叫這個名字了。姜祈,替身也要有限度吧?我煩請你骨頭硬一點好嗎?”
姜祈的臉色漸漸沉寂下來。
他嘆了一口氣,“你要知道,普天之下沒人敢同朕這么說話。”
顧明松當然知道,但她偏張狂地笑了,“就算我說了,你能奈我何呢?你不會當真以為坐上了那個位置,就真的可以高枕無憂了吧。”
花滿堂是不能碰皇室中人,更何況她是執法者。
姜祈沒話說了,他伸手撫摸著桌案上的奏折,“那你又是為何回來了呢?”
顧明松靜了半晌,終于收了脾氣,嘲諷出聲:“自然是回來瞧瞧,你的眼疾,是不是又復發了。”
02
姜祈起身,就著壺中溫熱的水給顧明松沏了壺茶:“朕沒什么親人,想留你又留不住。你看,這法子挺好,你還是回來了。”
顧明松伸手接過茶盞,話語直白不留情面,“挺惡心的,姜祈。彼時你跟去冷宮,到底是為了親眼見人,還是為了避免重蹈覆轍呢?”
姜祈的身影頓住了,久久未動。
大涼五皇子出生于一場沒有人看好的陽謀。
鎮南將軍趙氏自恃軍功行事惹了圣怒,不得已之下送本有心上人的幼女入宮。二人兩相生厭,于是太后出手下藥,便有了五皇子這個結果。
趙女得封襄妃,住臨熙宮。五皇子出生后宮殿不慎走水,母子二人命大逃了出來,但從此五皇子落下眼疾,竟也漸漸被襄妃嫌棄了,不肯養在身邊。
幼時的五皇子爹不親娘不愛,唯獨受著乳母庇護,過著擔驚受怕的日子。
某日宮中大宴,彼時還叫華婧的顧明松因太過無趣偷溜出席,過回廊時被一位邊哭邊跑的宮女差點撞翻跌進水池里,細問才知,五皇子發了高熱,如今在榻上躺著昏迷不醒,她也是實在沒了法子,這才冒險出門求救。
那是華婧第一回見識到宮中的人情冷暖。
她覺得對方有些可憐,索性陪著宮女一道去了太醫院。原本太醫們是對這事不愿上心的,但見華婧亮出了身份——鎮北將軍華老的孫輩,又連忙仔細起來,將消息層層上報,最終竟叫來位德高望重的太醫。
而兆帝得知這消息時,不過輕描淡寫地道了一句:“還沒死呢?那就養著罷。”
狹小的殿中落不進太多的光,昏暗的角落里支著一張床,床榻上躺著個虛弱的小男孩。可榻邊上還跪著一個,也生著病,卻依舊堅持著照顧榻上的人。
老太醫到底看不下去,兩個一并看過開了藥方,卻沒往上報另一個人。那小男孩連連道謝,華婧走時多看了眼,見他正往殿門口望來,眼底滿是渴望的光。
后來二人再見,卻是在軍營中了。
華婧被父親塞進大哥手下歷練,恰逢兆帝送皇子入軍營。華婧跟著大哥對幾位皇子見禮,竟是在最末位見到了那個僅有一面之緣的男孩,眼上還縛著一道白綾。
非五皇子姜祈,而是跪在榻邊伺候的人。
華婧將驚訝盡數吞進了肚子里,夜里她尋了個由頭將人偷偷叫了出來,甫一見面,一把短刀便抵在了對方的脖子上。
“你冒充皇室,意欲何為?”華婧手下用力,對方頸項已見血痕。
他低頭,將匕首推遠了一些,“小人不敢妄領身份,這一切乃殿下的主意。”
五皇子在這些年吃了太多的苦,身骨早已支撐不住。乳娘獨子甘林自愿做其替身出入各種場合,而在這之前,沒人知道甘林的存在,華婧也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他們計劃中的一員。
華婧問他,“你們意欲何為?”
甘林將頭埋得更低,瘦削的肩膀顫了兩顫,“只為活著。”
華婧毫不留情地嘲笑出口,“在吃人的地方談活著,癡心妄想。你得想著,怎么從黑暗里站起來。”
甘林看著她離開的背影,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悄無聲息地應道:“為了站起來。”
03
“若不是你總庇佑著朕,如今坐在這個位置上的,早該是其他人了。”
姜祈語氣平緩,輕飄飄地追憶過去。
顧明松抿了一口茶,點評了幾句茶水清香,“花滿堂不插手皇家事。”
姜祈聽聞笑了笑,“可彼時你我皆非理中人吶。”
軍營多年,她豐滿羽翼,他韜光養晦。
雙眼被縛的他總會承受各樣的羞辱,那些日子如腐爛泥沼一般攀附著甘林,令他幾度崩潰,在最痛苦的時候,華婧站了出來,幫他撐直了腰板,讓他漸漸適應了如何面對那些令人作嘔的嘴臉。
偶爾華婧耐不住管教,會在夜半時分偷溜出營帳曬月亮,要么爬樹要么下河,有驚無險躲過巡查的日子里,總會遇見一臉無奈替她把風的甘林。
漸漸地,華婧竟也似乎習慣這樣的日子了。
他遠比華婧想象的要聰明,又或是常年在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里,他早就懂得了如何生活下去。
某一日夜,華婧坐在枯樹杈子下發呆,甘林輕手輕腳走過去,被她丟了一粒石子。甘林穩穩接住,“計劃什么呢?”
“無聊,想喝酒。”華婧仰頭看月亮,“軍中禁酒,大哥又兇得很,我不敢亂來。”
話音方落,就見甘林變戲法似的自懷中掏出一個小酒壺。
她驚奇地瞪大了眼。
“不敢亂來你也亂來許多回了,”甘林笑出來,白綢緞底下的雙眼似乎閃著亮光,“自己釀的甜酒,嘗嘗看?”
兩個人偷摸喝光了一小壺酒,又在山丘狂奔了半宿,待酒氣散盡了,這才精疲力盡回到營帳。
她總算敞亮地笑了,“謝謝你的酒,也謝謝你肯陪我胡鬧。”
之后華婧嘗過無數酒釀,從未有哪一種如那日喝的一般清冽甘甜。
五皇子在深淵里蟄伏了太久,一旦被他順著光亮尋到出路,他的每一步都勢必踏得瘋狂而決絕。
華婧和甘林便是他找到的棋子,一個以身犯險入棋局,一個大旗招風攬走所有潛在的危險。
但甘林并不會就此認命,他有了自己的黨羽,他開始在宮外發展勢力,但他又活得小心翼翼,幾乎沒人能打聽到太多跟“五皇子姜祈”,亦或者說跟他有關的消息。
旁人不知道,五皇子本人自然也不知道。
華婧與甘林的關系很少為旁人知曉,二人于大庭廣眾之下見面也只是低頭見禮從無過多交流,原本互相約定等到對方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再做慶祝,卻不料再生事端。
襄妃再獲盛寵,又誕一子排行十一,皇帝賜名姜知衍,并于百日大擺宴席,特赦天下。
有心人皆言,或許東宮易主,指日可待。
那一年,甘林十四,華婧十二。
兆帝似乎終于想起了襄妃還有一個大兒子,于是旨召“五皇子”回宮,甘林離開軍營入國子監,華婧隨大哥奔赴邊域。邊疆四年,華婧軍功加身一路升至副將,她重返皇都長寧,華老為其補過及笄禮,當日大宴,甘林來得很早。
偌大的華府遍尋不到人,家仆們慌亂無力,甘林卻鎮定穿過假山流水,最終在一處角落找到了喝酒發呆的華婧。
聽見腳步聲,華婧抬頭,眼神清澈,只是手邊的酒壺空了大半。
她嘆息:“不如那年的好喝。若有機會,你重新給我釀一壺罷。”
“好。”甘林耐心地蹲下來,與她平視,“今日大禮,少貪杯些,回頭我與你喝個盡興。”
他還是拿白綾覆著眼,少年四載未見,已出落得玉樹臨風,叫人挪不開目光。她知道他看得見,起了壞心拿手去扯白綾,被他捉住了手,溫熱的鼻息噴在她指尖,惹得她渾身一顫。
“別亂動,”甘林笑笑,往她手心里塞了一只精巧的木盒,里頭是一枚精致的發簪,“遲來的及笄禮,總算親手送給你了。”
華將軍是知道這事的,姨娘來吹枕邊風時,他只立在窗邊,看著陽光下明媚又快樂的華婧,沉默許久方道:“總得給她一條路。”
04
“其實那次秋獵幕后黑手不止一人,朕都查到過。只是后來死的死,走的走,如今也就只此一家了,”姜祈道。
顧明松笑笑,“你考慮過他們會翻起怎樣的浪花嗎?”
姜祈也笑,“朕且等著呢,不想他們隱忍蟄伏,如今已過去十數年了。”
大殿外傳來響動,是靜嬪去而復返,言明六皇子哭鬧不止,想請陛下移步一瞧。
姜祈半張臉匿在黑暗里,顧明松看著他,見他摩挲著腰間玉佩,平靜回話:“小孩子頑劣,過一陣就好了。”
殿外重新歸于寂靜。
華婧得補及笄之禮,華老將軍請來太傅,賜表字——明松。
待她重返邊疆前,長寧迎來了一場盛大的秋獵。
世家大族扎堆,皇子公主抱團,甘林因眼疾被眾人圍在靶場,大家肆無忌憚嘲笑著這個看起來與自己有著血緣之親的人。
太子傲慢地抬起下巴,“你會射箭嗎?”
甘林平和道:“不會。”
“不會射箭?那你如何配做孤的弟弟。”太子拈弓搭箭,箭離弦而出,不偏不倚正中紅心。周圍響起一片叫好聲,甘林跟著鼓掌,卻被身后人撞得一個趔趄,“你去試試。”
明知他看不見,卻偏要他難堪,這就是所謂的皇家風范?
眼看著甘林舉弓數箭無一中靶,周圍的譏笑愈發刺耳,華婧忍了又忍,還是沒能忍住,一箭射落了眾人頭頂的樹枝。
葉子撲簌簌落下,太子轉頭怒目而視,華婧手腕輕巧轉了個圈,長弓在她手中挽出漂亮的花來,“抱歉,手滑了。”
一時出氣爽,后果便是二人被人引入了密林深處,遇見了一只不知是誰放入獵場的受傷餓虎。
華婧身經戰亂無數,此刻竟是比甘林還要鎮定自若。一張弓拉至圓滿,二人且戰且退,最終縮進了一處狹窄的山洞里。
獵場里,傷人的不止有餓虎,還有藏匿在暗處虎視眈眈的人。華婧一雙手冰涼,甘林似有所感,將外袍解下來披在她身上:“我去引開他們,你趁亂離開獵場,找人來救我。”
即便華婧再不放心,此刻能出得去獵場的也的確只她一人。二人商議一番,立刻分頭行動。甘林方離開山洞,隨后跟出的華婧便聽到周圍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她咬咬牙,一路張弓搭箭,騎馬往獵場外圍狂奔而去。
華將軍在見到華婧的第一時間迅速闖山救人,也幸虧他反應夠快,眾人再次見到甘林時,他被掛在樹上,縛眼的白綢掛在耳后,半身各樣觸目驚心的傷口淌著淋漓的血。
皇帝姍姍來遲,見到的是將死的甘林。他善心大發,急召太醫前來整治,并封鎖了整個獵場,誓要嚴查兇手——
當然,最后不了了之。
“五皇子”盡管眼疾加身且素日收斂鋒芒,想暗害他的也大有人在。不只是他,這場秋獵里摻雜了幾方勢力,妄圖一并解決好幾位皇子,雖然后來都沒有得手,但這龐大的真相也不得不讓兆帝臨時收了手。
兆帝要重重拿起輕輕放下,險些喪命的華婧卻不能。她開始偷偷調查有關的一切,甘林察覺到后什么也沒說,但很快派了人與她一起追查。
華婧能得到的消息有限,甘林按下了她欲繼續的手,在華婧即將發怒的前一刻出聲:“真相重要,還是命重要?”
真相是大家都不在乎的真相,可命卻是二人唯有一次的命。華婧眼圈有些紅,甘林長嘆一口氣,幾番掙扎,最終拍了拍女將軍的肩。
05
“其實朕本沒打算將這小子養成什么樣,能讓誰撞見,讓誰撫養,全是自己的命,”姜祈道。
顧明松并不反駁,“所以咱們走上如今這條路,也算命定。”
姜祈意外地應聲了,“算是吧,因果輪回,總是逃不開的。”
盡管口中說著“這里是吃人的地方”,華婧依舊對長寧、對皇宮保持著一份該有的敬意。
秋獵過后,她不日再歸邊關。兆帝加強了對幾位皇子的監視,這讓五皇子有了更大的空間放開手腳做事,只是苦了甘林,每日要小心謹慎應對所有虎視眈眈的人。
就在這期間,往來于邊疆和長寧的書信全斷了,不僅包括甘林的,也包括華府的。
華婧強迫自己不要多想,可一月后長寧來人,駐邊主帥臨時被更換,原華家長子被押送回長寧,并帶來陛下口諭:副將華婧,剝奪姓氏,更名明松。
邊關戰事吃緊,即便知道或許皇都局勢兇多吉少,她也分不開太多心思來處理遠在天邊的事。直到次年她與主帥歸京述職,她見到了屬于自己的府邸,從前熟悉的家人盡數消失,她才知曉當年發生的事。
襄妃得勢,便想順勢鞏固十一皇子的地位,意圖要華家與十一皇子聯姻,敲定的人選即為華婧。華老將軍不從,以年歲相差太大推拒,不料惹怒襄妃,苦心經營一年多,從華氏旁系入手給鎮北將軍府扣了個貪墨軍餉、欺上瞞下、通敵叛國的罪名,將華氏連根拔起。
華婧這才知道,自秋獵過后,兆帝也在著手準備處理幾位功高震主的老臣。華氏家大業大,許多旁系并不在長寧生活,這也給了襄妃可乘之機,而恰逢兆帝找事,這無異于瞌睡遞枕頭,兆帝便借題發揮,端了整個華府。
原本這件事也會牽扯到華婧,但華老將軍有言,華婧非華府嫡出,而乃養女,十六載養育之恩已報,從此華府不再認她為華氏子孫。
當年領養華婧的人證物證俱在,縱使襄妃萬般不甘,也只能就此作罷。
她被摘了出去,干干凈凈。
那一年長寧下了一場雪,雪勢極大,紛紛揚揚令天地失色,落入她眼中,卻似乎蒙上了一層猩紅。
自此她更名明松,自請常駐邊關,非召不回京。
離開前夜,甘林冒險翻入她的府邸,連眼上綢帶也未縛,帶來了一壇甜酒。
她并不意外,翻出兩只酒樽,嘗了一口道:“有些澀。”
“你決定得突然,沒能把握好時間。但又不知何時能再見你,我實在等不住。”甘林苦笑,“湊合嘗嘗。”
她突然出聲:“所以幼時……爹……將我丟入軍營,并非我想,而是為我日后鋪路。他早就知道華家保不住,所以早做了打算。”
甘林并未反駁,“華老也知道你我之間的聯系,他沒有阻止,想來也是為此。”
她問:“你準備怎么辦?”
甘林不說話。
但明松知道他的意思,她往遠處皇宮的方向望了一眼,“你是不是早就想好要怎么做了,只是在等我也做出一樣的決定而已?”
甘林笑了笑,又向著明松的方向靠近了些。他在明松的注視下從胸前掏出白綢重新捆住了雙眼,聲音輕飄飄的。
“都是被拋棄的人,自己的路得自己掙,身后是懸崖萬丈,我們回不了頭了。”
06
顧明松勾了勾嘴角,但眼底沒有半點笑意。
“彼時或許是喝了酒壞了腦子,我竟也能說出那樣的話。”
哪樣的話呢?是要逼宮篡位,還是想要報仇?
姜祈拿手撐著腦袋,似清醒似迷茫地道:“你說什么話朕自然都聽。只是,人算敵不過天算啊。”
兆帝二十年,太子受側室蠱惑,大行巫蠱之術,被近侍告發,遂遭貶黜。
太子被廢,各派黨羽蠢蠢欲動。兆帝如今看誰都帶著戒備,只有尚為年幼的姜知衍能讓他短暫地感受到天倫之樂,于是去襄妃宮中的次數也愈發多了起來。
與此同時,趙老將軍突發惡疾,病情在短短兩月內急速惡化,最終撒手人寰。其幼子趙珩年方十二,兆帝為嘉獎老將生前貢獻,大手一揮,賜其皇姓,更名姜珩。
他這一舉動即被有心人解讀為,或許兆帝有重立太子之心,只是立姜祈還是姜知衍暫時還未有定數。
大臣站隊,皇子相爭。年幼的姜知衍不知其中利害,又或許知曉,卻假裝純善,在一次家宴上拍著手對兆帝說,禮部尚書家的大姐姐一直盯著五哥看,想來他們應當感情很好。
甘林無法反駁,只能叩首謝恩。
婚事很快被定下來,賀喜之聲自長寧一直傳到邊關,得知消息的明松在廢墟墻頭,睜眼坐了一夜。
她知道這一天總會來,但她未料想來得這樣快。
兆帝明面上青睞襄妃二子,實際卻絕不會賦予其更大的權柄。她如今已是主帥,又是女身,兆帝一定計算著要讓她發揮出更大的、立于朝堂平衡的作用出來。
果然,臨近年關,兆帝下旨令明松歸京述職。
她已經很久沒有收到過甘林的信了,除了那些越傳越遠的流言,她甚至不知道如今他是活著還是死了。
偶爾午夜夢回也能見到過去的他,那些不甚明亮卻瀟灑快樂的日子里,二人歡笑的臉龐越來越模糊,淋漓的血痕卻越來越清晰。
明松請駐邊關自然有自己的打算,天高皇帝遠,不論是自豐羽翼亦或收服民心,都相當容易。所以這次回長寧,她于營中混了一批自己的精兵。
宮宴之上,觥籌交錯。明松假借醉意去池邊吹風,手中握著甘林混亂中遣人塞給她的消息。
五皇子想要篡位,但是要讓他死在這場謀殺里,這樣對方才能名正言順從陰影里站出來,將過去一切推到一個死人身上,接著順理成章坐上那覬覦已久的寶座。
可她總覺得哪里不對。
回到席間,歌舞未停,兆帝抬手喚來新科狀元郎和滿身酒氣的明松并列跪于殿中,朗聲要為二人賜婚。
狀元郎埋頭謝恩,明松驟然捏緊雙手,就要俯首貼地的一瞬間,變故陡生。
無數喬裝打扮的殺手從人群中躍出,長劍出鞘,瞬息間解決了許多人的性命。可有更多的宮人模樣的侍衛跳出來,兩方廝殺在一起,血混進溪流里,染紅了一整池的水。
尖叫聲此起彼伏,狀元郎顫抖著護在明松身前,她有些愣怔,越過對方瘦削的肩膀望向高臺,那里的人連滾帶爬,最終留下沒什么表情的甘林和一動不動的兆帝。
襄妃瑟縮著抱著姜知衍匍匐在地,兆帝的視線落在甘林身上,他龍袍撕裂,露出里面貼身穿著的鎖子甲。
兆帝抬手,扯去了甘林面上的白綾,一雙黑白分明的眼陡然暴露在所有人的視線里。
“早知有人要反,卻猜錯了人。冒充皇室、謀殺天子,你真是好大的膽子。朕的兒子如今在哪里?”
07
兆帝原以為這場宮變勝券在握,可有更多的人源源不斷從暗處沖出來,不過片刻便將場面徹底控制住時,他的臉色終于發生了變化。
方才醉意橫生的明松平靜地抱臂站在遠方,她手里捏著虎符,完整的虎符,另一半甘林替她偷來交到了她手里,她揮手,就有一批人分別押著不同的人離開。
五皇子雖可憐,卻也是博弈失敗自取的結果。兆帝防的是趙家攜姜知衍反叛,不料估錯人失了先手,一敗涂地。
甘林領了姜祈這名字登基為皇,襄妃被抓,趙氏連坐,一時間詔獄人滿為患。姜知衍得封敬王遠離長寧,姜珩得封寧王,被發配去了趙氏封地,余生非召不得入京。
禮部尚書嫡女做了皇后,入主鳳儀宮。狀元郎與明松的婚事最終還是告吹,他入朝為官,明松繼續赴邊做將。
在戍邊之前,她親自為華氏翻案,奔波一整年,手刃了無數仇敵。
姜祈想讓她回來,她不應,皇宮似牢籠,她從來沒有想將自己關進一生都離不開的鐵牢里去。
這都是二人自己掙的命數,怨不得旁人。
趙家被清洗,姜祈后宮逐漸充盈,各式妃嬪美人百花爭妍,皇子公主接連降生。那些消息總能飛到明松耳邊,行腳客、商旅、游俠、官府、百姓,大涼似乎穩中見好,唯獨她身邊愈發荒蕪。
從前的承諾似乎早化作了一抔黃土,隨著那場宮變的大火徹底消散在了史書里。
明松偶爾會回到長寧找姜祈,他依舊會因為她的到來而驚喜,依舊記得她的每個喜好和一直沒有忘卻的那壺酒釀,他們的話題從國事談到家室,從前朝談到后宮,誰又有了孕,哪位皇子課業又得進步,明松聽得逐漸疲乏,出聲制止:“甘林。”
只有她還在叫這個名字,也似乎只有這名字還獨屬于他二人。
姜祈看著她,終于不說那些瑣碎了,卻自袖袍中摸出一支精致的步搖,綴滿了東珠與絨花,一只金絲鳳凰盤旋其上,尾端掛著剔透的流蘇。
明松盯著步搖,忽然覺得這一路走來,似乎都無比的荒唐。
她笑出聲,眼角沁出淚花,“甘林,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姜祈的嘴角動了動,可最終依舊沒有開口。他只是拿著那支步搖,固執地往前走了一步,將它遞到了明松面前。
她明白了。明松接過步搖,然后在姜祈亮起來的眼神中轉身將步搖置于案上,未再留話決絕離去。
當年的狀元郎如今仍未成家,他依舊惦念著宮變那夜于明松的驚鴻一瞥。姜祈的賜婚被他婉拒,言明愿意等明將軍歸京完成當年的婚禮,姜祈笑著應下,轉頭一腳踢翻了案桌,燭臺滾滾而落,差點引燃大火。
即便如此,明松依舊沒有歸京。
直到某年小雨,明松攜一千精兵誘敵深入,不料橫遭屬下背叛,被困死在了山谷里。那日下了一淋漓的小雨,她重傷跪地抬不起頭,援兵久候不至,她本以為就此殉國,卻見到了花滿堂彼時的堂主花玄英。
天邊滾雷將至,她不躲不避,撐傘踏血而來,救起了死人堆里的明松。
明松問她,為何要救自己。花玄英將她上下打量一番,道:“我只救愿意救自己一命的女子。”
自此,大涼鎮北將軍明松戰死沙場,花滿堂中則多了一位姑娘,姓顧,名明松。
姜祈得知消息時已是雨夜,他聽著殿外落雨如簾,面上表情起伏變化許久,最終落定無痕。
“罷了,拾其舊衣,做衣冠冢罷。”
花滿堂于大涼布下的信息網無處不在,因此顧明松很快便知道了那日背叛她的人是趙氏舊部,又與皇后勾結,意欲除去她的性命。
姜祈查到了真相,但他按住不發,成日對皇后笑臉相迎。
他有仇恨嗎?或許是有的,那一夜后皇帝大病一場,高熱反復七日不去,幾度徘徊在生死邊緣。
但他為何最后什么也沒做,沒有人知道。他的心事從來不會對任何人講,而如今顧明松竟也猜不透了。
想到這,顧明松倒掉了手中涼透的茶水。恰逢殿門再度被敲響,六皇子在外哭鬧,間或夾雜著靜嬪低聲的勸慰。
顧明松一動不動。
姜祈問:“你早就知道了?”
她并不正面回答,“花滿堂無處不在。”
姜祈再問:“你會回來,再幫朕一次嗎?”
她后退了一步。
“到此為止,姜祈,這回能不能活下去,全看你的命了。”
08
殿門最終還是開了,姜祈走在前頭,顧明松搖著折扇跟在后頭。這張面孔或許陌生或許熟悉,但一路竟無一人敢出聲。
姜祈走過去,將哭鬧的六皇子抱在懷里。靜嬪臉色終于有所緩和,大家往移花齋緩緩挪步,即將到達時她還是忍不住道:“姑娘……還請止步。”
顧明松覺得好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但三人進殿后,她又再次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房梁之上。
姜祈哄著六皇子躺在了榻上,“不用收拾了,朕過來將他哄睡了就走。”
外袍脫了一半的靜嬪有些呆愣,但她還是端來了茶水,“陛下這么晚了去做什么?”
姜祈道:“批折子。”
天色盡黑,是該就寢了。靜嬪嘆了口氣,搖搖晃晃貼過來,“陛下,您已經很多日沒有休息好了,還是養好身體更重要……”
就在此刻,姜祈忽然抬頭,與梁上的顧明松視線相接。
他捉住了靜嬪捅向心口的匕首,但他防不住身后六皇子插進后背的刀。利刃刺入皮肉發出悶響,顧明松卻只是看著,姜祈張口,無聲問她。
為什么?
后來顧明松靠著出色的能力很快成為花滿堂的東花主,她身為東花主的第一單,就是去殺一位故人。
當年那位狀元郎,如今的尚書右丞。
落地時他甚至還在辦公,雙眼熬得通紅。顧明松見到的卻是多年前宮變那夜,對方顫抖著將自己護在身后,無半點退縮的青年。
她幾欲崩潰,僵在原地久久未動。右丞聽到響動轉身見到她也見到了她手里的長劍,依舊熱情地端上了飲水和糕點,恰逢此時姜祈叩門而入,一把將人拉在了身后。
他知道了她如今身份,但不信她一顆不愿刀劍相向的真心。
顧明松問他為什么,他不說話,緩步上前,將劍尖抵在自己心口,“婧兒,你若要殺人,你來殺朕。”
“我早就不叫那個名字了。”顧明松又哭又笑,被步步逼退,最終無路可去時,她悍然出手,丟掉了長劍打斷了自己的右臂。
右丞撲上來,急召醫師卻被顧明松打斷。她盯著姜祈,咬碎銀牙嘔出一口血來,“姜祈,我從不以最大惡意揣度你。而今我在此立誓,來日若有機會,我必取你性命。”
他的所有欲望都宣之于她口,她便斷其口,以利刃懸于他顱頂,要他下半生永不安寧。
東花主任務失敗,被救回花滿堂,懲鞭刑二十。
顧明松咬牙撐了過來,但不愿再出山,便自請辭去東花主的身份,成為花滿堂的執法者,懲處那些違背花滿堂規矩的人。
期間舊堂主花玄英脫離花滿堂離世,新任堂主花如忌上位。
堂中依舊交換著各處的消息,直到趙氏舊部培養出的人混進了長寧皇宮,殺死了六皇子并取而代之的消息傳入堂內,顧明松終于再次現身。
雖然花滿堂不殺皇室中人,但動手的畢竟不是她,對不對?
09
移花齋起火時,顧明松已在后花園涼亭里小憩了。
她遠望著濃煙滾滾,聽花如忌平靜抱怨:“還是沒死成?”
靜嬪和姜祈纏斗在一起,六皇子就去踢翻了桌椅板凳打倒了燭臺,意圖將三人全部燒死在殿內。那一刀也帶走了姜祈絕大部分的行動力,可侍衛到底來得更快,還是將姜祈救了出去。
二人見一擊不成,雙雙服毒自盡。
顧明松捻起一塊糖塞進嘴里,“世間不如意本就十之八九。但經歷這么一遭,估計他也活不長了。”
花如忌嘆氣,身后有人來扶起她往涼亭走去:“罷了,早點回來啊,你還沒吃晚飯呢。”
身影眨眼消失不見,顧明松捏了捏右手,突然笑出了聲。
“就來。”
不知道在向誰回答。
責編: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