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按照唯物史觀的觀點,物質生產力是文明形成和發展的根本動力,正是在物質生產力發展的基礎上產生了生產方式文明。對應于一定歷史時期內的生產方式文明,總是會產生相應的文化文明與之配套,包括人類文明新形態在內的所有人類文明形態均為生產方式文明與相應的文化文明的綜合體。文明形態作為一定民族國家當中的人進行實踐活動的產物,與廣義上的人類文化密切相關。人類通過自身的實踐活動給不同的領域打上了自身的烙印,因此也就產生了相應的經濟主體性、政治主體性、社會主體性和文化主體性。在這些主體性當中,文化主體性的地位尤為關鍵。建構文化主體性對于實現人類文明新形態具有關鍵意義。根據唯物史觀對于主體的規定,主體是主動性與受動性、主我與客我的有機統一。中華文化主體性的構建要基于“客我”的具體實際,發揮“主我”的主觀能動性進行科學理論建構。
關鍵詞:人類文明新形態;生產方式文明;文化文明;中華文化主體性;“兩個結合”
作者簡介:楊生平,首都師范大學政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 100048);潘玥斐,首都師范大學政法學院師資博士后(北京 100048)
基金項目:北京市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人類文明新形態的實質與意義研究”(22ZA003);北京市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研究中心重大項目、北京市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發揚斗爭精神應對風險挑戰研究”(23LLMLA008);“國家資助博士后研究人員計劃”項目(GZC20231735)
DOI編碼: 10.19667/j.cnki.cn23-1070/c.2024.06.003
習近平總書記在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上指出:“對歷史最好的繼承就是創造新的歷史,對人類文明最大的禮敬就是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①人類文明新形態作為人類文明發展的最新成果,體現著文明的普遍性與特殊性、世界性與民族性特征的有機統一。作為具有中國特色的原創性、標識性概念,“人類文明新形態”的提出不僅進一步豐富了人類文明理論的發展成果,而且對挖掘和闡釋其背后的學理根據提出了新的要求。對于這一標識性概念的深入解讀需要回到馬克思恩格斯關于文明問題相關論述的原初語境當中。本文嘗試在唯物史觀視域下,以馬克思恩格斯關于文化和文明的相關論述為基礎,通過闡明物質生產力以及文化在文明和文明形態發展過程中的重要地位,說明包括人類文明新形態在內的文明形態的產生和發展所包含的理論原理和內在邏輯。借助對人類文明新形態的理論建構與建立中華文化主體性之間內在關聯的分析,闡明后者對于前者的關鍵意義以及實現“兩個結合”對于鞏固中華文化主體性、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的必要性。
一、人類文明新形態是生產方式文明與相應的文化文明的綜合體
文明形態可以被視為在一定時空條件下文明的存在形式或存在樣態。根據馬克思恩格斯的論述,物質生產力是文明出現和發展的根本動力。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恩格斯明確指出:“一切人類生存的第一個前提,也就是一切歷史的第一個前提,這個前提是:人們為了能夠‘創造歷史’,必須能夠生活。但是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東西。因此第一個歷史活動就是生產滿足這些需要的資料,即生產物質生活本身。”①馬克思恩格斯認為,文明的進步等同于社會生產力(也可以說勞動本身的生產力)的增長,例如科學、發明、勞動的分工和結合、交通工具的改善、世界市場的開辟、機器,等等。②因此,馬克思恩格斯對文明問題的思考是以物質生產活動為基礎的。正是人們的物質生產方式決定了物質交往方式,人們在物質生產活動中形成了整個社會的生產關系,物質生產力及相應的生產關系共同構成了“以生產方式為核心的文明”(以下簡稱“生產方式文明”)。
人類歷史不同時期、不同地域所形成和發展起來的文明是以生產方式文明為基礎和核心建構起來的有機統一體。在一定物質生產力發展狀況下,人類社會的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等領域的文明成果相互結合、相互作用,共同影響特定民族國家文明的整體發展狀況。其中,文化在文明發展當中起著關鍵作用。人類社會的每一次躍進、人類文明的每一次升華,無不伴隨著文化的歷史性進步。如恩格斯所言:“社會一旦有技術上的需要,則這種需要就會比十所大學更能把科學推向前進。”③人類歷史上每一次文明的進一步,首先是因為社會當中產生了相應的需要,激發了文化層面進行改進和創新的想法及觀念,進而才有了實踐層面文明的不斷創新和發展,從而形成了與特定民族國家的生產方式文明相適應的“以文化為核心的文明”(以下簡稱“文化文明”)。雖然文明是文化在實踐層面外化的成果,但是這并不代表所有的文化都會轉變為文明。此外,也并不是所有轉變為實踐結果的文化都可以被稱為文明,畢竟文化的實踐轉化得到的結果有好壞之分。例如,誕生于中國古代封建社會中的身份等級文化,如果在當前的時代條件下進行實踐轉化,那么所得到的結果會成為社會發展進步的阻礙,因此并不能稱之為文明。所以,文化在實踐轉化過程中所產生的具有積極作用的成果,才能被稱為文明。
在文化文明當中,基于一定生產力和生產關系而建立起來的社會制度文明構成特定民族國家文明發展的基本框架,它是作為社會上層建筑的意識形態在實踐層面外化的成果。意識形態的產生和發展由特定物質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發展狀況決定。作為特定社會文化的靈魂與核心,意識形態規定并影響著特定社會文化的性質與發展方向,但是它并不能代替特定社會所有文化的建設與發展。特別是人們在長期社會實踐中形成的風俗習慣、風土人情、行為方式以及交往規則等民族文化,雖然也是在特定時代物質生產力背景下產生和發展起來的,但是卻具有相對的穩定性,并不直接受到物質生產方式變革的影響,其發展更多地體現出自身所具有的特殊規律。意識形態與民族文化共同隸屬于一個更為廣泛的文化概念。對于這一文化概念,斯賓格勒和湯因比等思想家曾用“文化有機體”思想加以闡釋,認為這類文化“有自己的觀念、自己的情欲、自己的愿望和情感以及自己的死亡”①。這類文化不能被單純地歸于客觀世界或者主觀世界,它自身構成了一個“客觀的精神世界”。每一個民族在其中建立起自身關于世界的認知,并將其視為心靈和情感的歸屬之地,是特定民族認識世界、改造世界并指導人生發展的“認知與情感地圖”。這一地圖既指導著特定民族的社會建設與發展,又指導著特定民族人們的日常生活與行為方式。不過,像斯賓格勒和湯因比等思想家雖然指出了文化所具有的獨特發展規律,卻忽略了外在因素對文化的影響以及文化在面對外部世界變化時自身所具有的調節功能。當特定民族國家文化的意識形態喪失了時代性與先進性,它就進入了生命末期而不再適應實際的需要。此時,一種真正成熟的文化有機體會主動適應外部世界,剔除已經過時的意識形態,用新的意識形態激活舊文化體系中的合理成分,并與新的意識形態結合形成一個新的文化有機體。
在特定民族國家當中形成的新的文化有機體會繼續在實踐層面不斷外化為一定的文明成果。其中,以意識形態為基礎形成的社會制度文明與生產方式文明密切相關,是特定民族國家文化文明的核心,并表明了特定民族國家文化文明的性質。另外,特定民族國家的民族文化經過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后可以賦予該民族國家文明發展以特殊內涵的,其往往具體表現在該民族國家文明發展道路與文明呈現方式等方面,可以將之稱為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文明,它同樣是特定民族國家文化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文化文明的上述兩個組成部分中,社會制度文明作為與生產方式文明密切相關的文化文明對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文明發揮指導作用,而后者則為前者提供傳統文化根基,并對前者產生相應的影響。不過,在文化文明背后起決定和基礎作用的是生產方式文明。可以說,文化文明離開了生產方式文明就會成為“無源之水”“空中樓閣”。但如果僅僅依靠生產方式文明而拋棄文化文明,那么就無法形成文明形態。文明形態是生產方式文明與相應的文化文明相結合的成果。其中生產方式文明起決定性作用,在此基礎上形成的社會制度文明構成文明形態的主骨架。從文明到文明形態的轉變是從發展經驗到理論形態的升華,這一過程的實現離不開文化建構將生產方式文明與相應的文化文明緊密關聯起來。
作為人類文明形態發展的最新成果,人類文明新形態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生產方式文明與相應的文化文明的綜合體。其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生產方式文明在人類文明新形態的構建中起決定性作用。百年來,中國共產黨在探索適合中國發展道路的過程中始終重視社會生產力發展在社會主義文明進步當中的基礎和決定性作用。正是社會主義生產力的不斷越遷,才為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奠定了基礎并注入源源不斷的動力。與中國不同歷史時期的生產力發展狀況相適應,中國共產黨提出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科學發展觀和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作為中國的意識形態,并在此基礎上建構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制度,作為與當前中國的生產方式文明相適應的文化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文化文明的另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則是中華民族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文明,它是中華傳統文化經過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的成果。中華傳統文化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剔除糟粕,主動調節自身以與時代要求相適應,最終形成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并與當下中國的意識形態相結合而成為一個新的文化有機體。中華民族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文明正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經過實踐轉化的成果,并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文明一道歸屬于當前中國的文化文明。
需要注意的是,在處理文明形態與生產方式以及文化之間的關系時,要防止“唯生產力論”和“文化決定論”這兩種錯誤傾向。雖然物質生產力在文明形態的產生和發展過程中起基礎和決定作用,但要防止將物質生產力作為決定文明和文明形態發展唯一因素的“唯生產力論”。馬克思本人就明確反對將物質生產力作為發展的唯一目的的觀點,并認為這一錯誤觀點會對文化和文明的發展起到消極作用。例如,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提出“粗陋的共產主義”把占有物質財富看作生活和存在的唯一目的,是“對整個文化和文明的世界的抽象否定,向貧窮的、需求不高的人——他不僅沒有超越私有財產的水平,甚至從來沒有達到私有財產的水平——的非自然的簡單狀態的倒退”①。物質生產力在文明形態形成和發展過程中的前提和決定地位毋庸置疑,但是政治、社會、文化等領域文明的發展還有自身的特殊規律,因此不能將物質生產力的決定作用作為人類社會諸領域文明發展應當遵循的唯一規律。此外,雖然人類文明形態的建構由文化主導,但要防止在認識文化的重要作用時陷入將文化作為決定文明形態發展唯一因素的“文化決定論”。如前所述的斯賓格勒和湯因比以及以博厄斯為代表的文化人類學家都持有“文化決定論”的觀點。文化對文明的決定作用并不是全方位的,而是主要體現在如果沒有文化的理論建構作用,那么文明形態是無法形成的。
二、人類文明新形態的理論建構關鍵在于建立中華文化主體性
文明形態作為生產方式文明與相應的文化文明的綜合體,是一定民族國家當中的人進行實踐活動的產物。從廣義上來說,人們所進行的實踐活動均與“文化”相關。泰勒對從原始社會開始就潛藏于文化背后的普遍原理做出了總結。他提出,文化是包括全部的知識、信仰、藝術、道德、法律、風俗以及作為社會成員的人所掌握和接受的任何其他的才能和習慣的復合體。②這一定義將文化解釋為社會發展過程中人類創造物的總稱,包括了精神文化、制度文化、行為文化和物質文化。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提出,應當把對象、現實、感性當作人的感性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并且要從主體方面去理解。③因此,人類的所有實踐領域當中都打上了自身活動的烙印。人類在經濟、政治、社會以及文化領域所得到的所有活動成果,都是自身實踐的產物,因此均屬于廣義上的文化的一部分。人類在上述活動領域打上了自身的烙印,因此也就有了相應的經濟主體性、政治主體性、社會主體性和文化主體性。在這些主體性當中,文化主體性的地位尤為關鍵。如前所述,從廣義上來說,文化涵蓋了經濟、政治、社會領域的一切活動成果。因此,建構起牢固的文化主體性,對于一個民族國家的發展具有根基性意義。
“文化主體性”顧名思義就是文化領域的主體性。在近代人類思想史上,主體概念以及主體性觀點的提出為現代人理解人的本質提供了一個具有開創性意義的視角。笛卡兒借助“我思”將具有自我同一性的人確立為主體,提出主體擁有認識世界的理性能力,強調主體自主、自決的獨立性特征。以笛卡兒的主體性哲學為基礎,后來的諸多哲學家對主體的性質和功能進行了不斷補充和完善,逐漸形成了關于“主體性”的系統認知。嚴格說來,主體性也就是主體所潛在地具有并且能夠發揮出來的屬性。④從笛卡兒開始,借助對主體性的規定和描述,主體的能動性特征逐漸凸顯。笛卡兒不僅說明了主體具有認識世界的能力,而且通過“我思”證明了自我、上帝和物質的存在,強調了主體理性能力在人認識世界的過程中所具有的能動性特征。然而,為了保證自我的明證性,笛卡兒不惜抽空了“我思”的所有具體內容,將“我思”僅僅幽閉于自身,⑤將主體視為一個封閉的存在。
笛卡兒的主體性哲學對康德產生了深遠影響。康德同樣承認主體理性具有認識世界的能力,是知識可靠性的保證。康德在對人類知識進行科學規定的基礎上論述了知識的三種綜合思想,即直觀中把握的綜合、想象力中再生的綜合、概念中認知的綜合,其中自始至終都貫穿著對主體在知識建構中能動作用的強調。①不同于笛卡兒的是,康德認為理性不僅擁有認識世界的能力,而且擁有改造世界的能力,這一觀點突出體現在他所提出的“人為自然立法”的主張當中。此外,康德提出“人為自己立法”,說明了理性同時還具有引導人達到自由的超越性能力,這種超越性能力本身也是主體能動性的表現。因此,康德在笛卡兒思想的基礎上對主體能動性進行了巨大的拓展。然而,與笛卡兒類似的是,主體在康德這里仍然是封閉的,它擁有與外在世界相互隔絕的堅硬外殼,不與它之外的任何經驗產生現實的關聯。康德雖然賦予主體以改造世界的能力,卻忽視了對實踐層面的關注。
笛卡兒和康德主體性哲學的上述局限在費希特的主體性思想中得到了突破。在費希特的論述中,主體成為既能進行邏輯思維,又能創造世界、改造世界的能動自我,并且他將主體改造世界的能力拓展到實踐。“一個理性個體或一個人要想發現自己是自由的,還需要有另一個條件,那就是由此設想的對象在經驗中應當符合于他的效用性的概念,因此,從他的能動性的思想中應當產生出某種在他之外的世界中的東西。”②在費希特看來,實踐是主體能動性的集中體現。只有借助自我能動性的發揮,才會產生活動中的客體,進而產生自我與非我的關系,這一關系被費希特規定為實踐。在費希特這里,主體的能動性表現為將自我本質外化的必然性,這一觀點為黑格爾主體思想中對象性觀點的產生奠定了基礎。
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中使用“對象性”概念說明了絕對精神(或自我意識)將自身本質外化于對象之中,從而使得對象具有了主體的特性。“精神所以變成了對象,因為精神就是這種自己變成他物或變成它自己的對象和揚棄這個他物的運動。”③黑格爾以“對象性”概念說明了主體自我確證的原理,而主體自我確證的過程同時也是實體實現其“現實存在”的過程,這一過程被黑格爾規定為實踐。黑格爾提出,實踐源于一種“要在直接呈現于他面前的外在事物之中實現他自己”的“沖動”,同時人也在這個過程中“認識他自己”,因為他通過改變外在事物,在其中“刻下他自己內心生活的烙印”,也發現“他自己的性格”在這些事物中被“復現”了。④費希特和黑格爾雖然指明了主體能動性與實踐之間的關聯,但是這一論證卻僅僅停留于思辨的、抽象的層面,實踐的社會根源和物質基礎則是不在場的。費希特和黑格爾主體性哲學的上述缺陷在馬克思的唯物史觀當中得到了克服。
以在西方哲學土壤中發展起來的主體性哲學,特別是費希特和黑格爾關于主體性的相關思想為基礎,馬克思對主體性做出了自己的規定。與費希特將實踐理解為人的能動性的集中表現相類似,馬克思認為實踐的本質就在于它是能動性的人的實踐。不過,與費希特僅僅將實踐局限在自我主觀的活動范圍內不同,馬克思的實踐是一種客觀的物質活動。眾所周知,基于費希特和黑格爾實踐思想中所包含的對象性觀點,費爾巴哈提出并拓展了“對象化”概念。不同于黑格爾的“對象性”概念僅僅只是絕對精神在思維范圍內的自我確證,費爾巴哈通過獨立的、外在的感性對象來說明主體的自我確證,并將這一過程理解為“對象化”的過程,從而延續了前人對主體能動性特征的強調:“人由對象而意識到自己:對于對象的意識,就是人的自我意識。你由對象而認識人;人的本質在對象中顯現出來:對象是他的公開的本質,是他的真正的、客觀的‘我’。”①不同于前人僅僅將“對象化”的過程理解為體現主體能動性的過程,馬克思提出這種能動性本身不得不受制于異在的客體而成為受動性。②受動性解釋了在實踐當中主體對客體的依賴性以及客體對主體的制約性。這也就是為什么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以下簡稱《提綱》)中將人的本質規定為在現實性上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強調外在的社會關系對于主體本身的影響。因此,在馬克思看來,人的主體性既包括能動性又包括受動性。
馬克思對主體受動性的關注受到由維科和赫爾德所開創,并由德國早期浪漫派所繼承的關于主體個性和生成性主張的影響。作為笛卡兒反對者的維科反對先驗的理性主體的存在,提出人的本質是一種“歷史主義的個體性”③,強調文化傳統和社會化在人的主體性生成過程中所發揮的關鍵作用。關于主體歷史性和生成性的相似主張也體現在赫爾德的觀點當中。赫爾德提出要理解主體的本質就必須基于他所身處的歷史和文化傳統。正如每一個個體的人在形成其本質的不同階段被不同的外在因素影響,進而塑造了每一個具有個性的人,歷史上每一個具有個性的民族的形成也遵循著同樣的原理。赫爾德的上述主張深刻影響了德國早期浪漫派關于主體的相關觀點。對主體歷史性和生成性的強調特別體現在德國早期浪漫派對自我概念社會性的說明當中。在他們看來,社會性隱含在每一個理性的行為當中。施萊格爾指出,共同體和多元化是我們最內在的本質。德國早期浪漫派的思想家也普遍認為自我概念源于社會:“自我在被他人感知的同時也感知到自己……自我意識存在于自身之中,為自身而存在……因為它是為了另一個自我意識而存在;也就是說,只有在被承認或被認可基礎上它才會存在。”④人既是社會的生產者,也是社會的產物,上述觀點最初是由浪漫主義思想家在反思法國大革命的基礎上提出的。⑤上述反對先驗理性主體、強調主體生成性的觀點在后結構主義那里被極端化為一種“反主體”主張,即否定笛卡兒和康德意義上的主體的存在,強調主體是非自主的,它是在各種社會關系中生成和發展的。例如,福柯排斥任何關于主體的先天/先驗規定,認為主體的真相在理性與非理性的變奏與合奏當中才能得到把握。對理性與非理性之間互動真相的獲得又是基于對其中所包含的歷史維度的梳理以及對相關社會經濟、倫理、文化因素的考察。⑥
主體的生成雖然是由社會關系決定的,但仍然是自主、自決、獨立的,具有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對象化能力,這是我們無法否認的。主體性的確立及其作用的發揮依賴于一定的主體,也就是一種不依賴于他者的自足自立的自我。如果離開了主體,那么主體性就變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不過這里所說的主體并不是笛卡兒和康德意義上的只強調主觀能動性的主體,而是馬克思唯物史觀所描述的兼具能動性和受動性的主體(自我),即“現實的個人”。因此,自我的構成就包括了兩個部分,即發揮主觀能動性的部分和在外在因素影響下會發生改變的部分。按照美國哲學家米德對“自我”概念兩個部分的劃分,前一部分可以稱之為“主我”,后一部分可以稱之為“客我”。⑦因此,自我是主我與客我、能動性與受動性的統一。文化主體性立足于一個民族國家文化上的自我,這一文化自我一方面包括了具有能動性的文化主我,另一方面也包括了受外在因素影響而不斷改變的文化客我。
在米德看來,自我作為主我與客我的統一,其發展包含著主我與客我之間的不斷對話,并在兩者的相互作用下發揮其功能。自我具有的能動性使得它希望通過對“不滿意的自我”的改造來獲得“理想的自我”,這個改造同樣需要通過主我發揮自身的能動性來實現。具體到文化主體性而言,主我發揮能動性改造客我的具體途徑是借助科學理論的建構,最終達到理想的自我。這里的科學理論建構就是文化主體性的集中表現。具體到人類社會發展的諸領域,精神文明的發展和完善需要精神文化引領,政治文明的發展和完善則需要政治文化引領,經濟、社會諸領域的發展亦然。通過提供相應的文化引領,主我建構起一套系統的文化體系并用以改造現實,推動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各方面的發展,助力理想自我的實現。如果想要僅憑主我的主觀努力改變客我,卻忽視科學理論的指導則是冒進的表現,結果只能適得其反。具體到中華文化主體性而言,中華文化自我當中的主我不斷發揮著主觀能動性,構建起了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科學發展觀和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作為引領中國發展的科學理論體系,其最終目的是為了實現構建人類文明新形態的目標,達到理想的中華文化的自我。
在唯物史觀的視域當中實現主我與客我的統一,自我所表現出來的主體性才不再是抽象的主體性,而是在現實中改造客我的主體性。從笛卡爾到黑格爾,主體性作用的發揮始終沒有超出抽象思維的領域。馬克思通過揭示實踐的社會根源和物質基礎,才真正克服了近代主體性哲學的抽象性。馬克思賦予主體性以社會歷史性,說明了主我雖然能夠讓客我達到理想的狀態和目標,但主我能動性的發揮要以客我的實際情況為限度。如果客我的實際情況發生了變化,主我應當及時對相應的文化體系作出調整,才能始終站在時代最前沿改造世界,引領世界的發展。如果主我不能根據客我實際情況的變化及時在科學理論建構上作出應對,那么一個民族國家的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發展便沒有了科學的遵循。“客我”作為一個民族國家已經形成的自我,包含了過去式、現在式和未來式三個維度。主我在建構科學理論改造客我的過程中,應當將現在的客我和過去的客我當中合理的東西加以保留,因為這是每個主體的個性之所在,也是每個主體成長和發展的基礎,因此是每個主體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現在的客我和過去的客我當中的合理因素也就是一個民族國家文化傳統當中的優秀成分。具體到當前中華文化主體性的建構而言,中華文化主我能動性的發揮應當立足于中華文化客我即當前中國的實際以及中華民族的民族文化立場。這一基本原理在當前集中體現為“兩個結合”,也就是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實際相結合,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
三、社會發展意義上的文化與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
中華文化主體性體現為主我與客我的有機統一,決定了“兩個結合”是實現和鞏固中華文化主體性的必要路徑。以“兩個結合”鞏固中華文化主體性,最終目標是為了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只有夯實了中華文化主體性,人類文明新形態才擁有了堅固穩定的內核。在實踐層面推動文明形態的構建,具有根本性地位的生產方式文明及相應的文化文明的作用缺一不可。因此,推動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需要發揮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生產方式文明的決定性作用,同時離不開相應的文化文明的促進作用。
無論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生產方式文明還是相應的文化文明,都屬于中國的具體實際,反映了中國在經濟、政治、文化以及社會等方面發展的實際情況,也就是中華文化主體性中的“客我”。在“中國具體實際”中,最為根本的是經濟實際,也就是生產方式文明的發展,這是其他領域發展的基礎。馬克思指出:“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我們判斷這樣一個變革時代也不能以它的意識為根據;相反,這個意識必須從物質生活的矛盾中,從社會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之間的現存沖突中去解釋。”①生產方式文明的根基性和決定性地位來源于它是一個民族國家物質生產力發展狀況的直接反映,其發展的根本動力也來自于物質生產力的發展。因此,實現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生產方式文明的發展,最為根本的是要推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生產力的不斷進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生產方式文明的發展同樣離不開中華文化“主我”的科學理論建構的關鍵作用,也就是實現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指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生產力的發展,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生產方式文明的建設指明方向。
在人類文明新形態的構成要素當中,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生產方式文明相對應的文化文明同樣是“中國具體實際”的重要組成部分。它的發展一方面由當前中國的物質生產力發展狀況決定,另一方面根植于當下的中華文化有機體當中。在當下的中華文化有機體中,有一部分文化集中體現了對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生產方式為核心的中國社會發展規律的把握與認知,可以將之歸于狹義的社會發展意義上的文化。②它包括了中國共產黨成立以來所產生的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科學發展觀以及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上述黨的重要理論成果均為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所形成的社會主義意識形態。③此外,在中華文化有機體當中還有一部分文化體現了中華民族對以生活方式為核心的整體世界和人生意義的把握與認知,屬于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④中華民族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的產生和發展以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為土壤。作為社會發展意義上的文化的社會主義意識形態是在中華民族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當中孕育產生的。要實現和確保社會主義意識形態與中華民族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作為文化有機體的目標,必須要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因此,要推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文明的發展,除了要大力發展社會生產力,實現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生產方式文明的進步之外,還要發揮中華文化“主我”的科學理論建構功能,也就是實現“兩個結合”,并在此基礎上正確認識和處理好社會發展意義上的文化與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之間的關系。
首先,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要發揮好社會主義意識形態作為社會發展意義上的文化的引領和指導作用。如前所述,社會發展意義上的文化體現了不同民族對以生產方式為核心的社會發展規律的把握與認知,因此,這一類型文化的具體內涵會伴隨著生產方式的變革而發生變化。社會主義意識形態作為中國社會發展意義上的文化,體現了中華民族對中國社會發展規律的把握與認知,是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的標志性成果,能夠滲透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建設的方方面面,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生產方式文明的發展產生積極作用,同時引領中華文化有機體發展的正確方向。在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的過程中堅持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引領和指導作用,應當確保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始終反映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進生產力的發展要求;需要實現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始終堅持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在當前中華文化有機體當中的核心地位不動搖;要將社會主義意識形態貫徹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文明的構建當中,并以之推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生產方式文明的發展和進步。
其次,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要發揮好中華民族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的“地圖”作用。如前所述,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體現了不同民族對以生活方式為核心的整體世界和人生意義的把握與認知,因此,這一類型文化的形成以特定民族歷史文化的積淀為基礎,集中體現出特定民族的文化特色。中華民族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體現了中華民族在對自身生活方式認知的基礎上,對世界和人生意義的獨特把握和認識。特別是其中的中華傳統文化,集中體現了中華民族的文化特色。歷史上,儒家文化作為中華傳統文化的核心,因其與封建專制統治關系密切而逐漸成為封建社會發展意義上的文化,同時又是封建社會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的核心,并最終使封建社會文化形成一個相互聯系的有機整體。儒家文化當中屬于封建社會發展意義上的文化那部分是封建社會意識形態,需要被徹底剔除,以鞏固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進文化。儒家文化當中屬于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那部分主要涉及生活方式、風俗習慣和風土人情等內容,它在一定程度上是中華民族的民族精神在日常生活中的體現,是中華兒女立身于世的精神家園和感情皈依之所在,必須加以批判性繼承,做到“取其精華,去其糟粕”①。
在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的過程中發揮中華民族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的“地圖”作用,需要實現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通過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相結合,中華傳統文化當中的合理因素得到了保留,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地位重新得到了重視,同時被賦予了科學性和現代力量,更加貼近實際、貼近生活、貼近群眾,因此更加易于被廣大人民群眾所接受和認同。應當致力于引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向社會主義意識形態聚合,不斷實現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不斷實現為優秀的文明成果,從而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文明的建設以及生產方式文明的發展提供智慧資源。
最后,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要處理好社會主義意識形態與中華民族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之間的關系。對文化作出社會發展意義上的文化和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的區分,更多的是出于方便論述和研究這一目的。從實際情況來看,特定民族的文化存在樣態往往呈現為兩類文化相互融合、相互交織所組成的有機整體。這個有機整體并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在矛盾與沖突過程中表現為一個動態發展的狀態。如果民族文化能夠基本適應社會總體發展,那么這兩類文化基本上是協調一致的;如果民族文化不能適應社會總體發展,那么這兩類文化之間就會產生矛盾沖突。這一矛盾沖突的存在不僅會阻礙特定民族國家文化文明的發展進程,而且會對特定民族國家生產方式文明的進步產生消極的反作用。解決這一矛盾沖突的根本方法只能是首先把握社會發展意義上的文化,并以社會發展意義上的文化為指導改造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再形成有機統一的文化整體。②
在當前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的語境下,需要處理好社會發展意義上的文化與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即社會主義意識形態與中華民族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之間的關系。首先,用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引領和指導中華民族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的改造和創新,特別是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要與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要求相適應、相協調。其次,用中華民族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滋養社會主義意識形態。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當中的很多重要元素與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相契合,例如講信修睦、親仁善鄰的交往之道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誠信”“友善”的要求有異曲同工之妙。因此,在建設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過程中要注意吸取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當中蘊含的合理因素。
綜上所述,人類文明新形態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生產方式文明以及與其相適應的文化文明的結合體,這就決定了人類文明新形態是不同于人類歷史上出現過的任何文明形態的新的文明形態。人類文明新形態實現了從文明到文明形態的越遷,從發展經驗到理論形態的升華,這一過程的實現離不開中華文化主體性的建構。根據唯物史觀關于主體性是能動性與受動性相統一的觀點,中華文化主體性體現為在發揮能動性的基礎之上,同時立足于當前中國的實際以及中華民族的民族文化立場。因此,實現“兩個結合”成為建構中華文化主體性的內在要求,并以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為最終目標。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要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生產方式文明的根基性地位,以促進當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生產力的發展帶動生產方式文明的進步,同時要不斷推動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生產方式文明相適應的文化文明的進步。這一過程的實現離不開以作為社會發展意義上的文化的社會主義意識形態把握當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生產力發展的客觀規律,同時也離不開以中華民族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生產方式文明以及社會制度文明的發展提供文化土壤和滋養。只有在“兩個結合”的基礎上協調好社會主義意識形態與中華民族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之間的關系,才能鞏固好中華文化主體性,實現創造人類文明形態的最終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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