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區的街道潮濕而擁擠,劣質的霓虹燈毫無節奏地閃爍著。
屋里光線很暗。田楓老人獨自坐在墻角處的輪椅上,嘴角隱約帶有笑意。床邊侍立著一個人形機器人,似乎是三四十年前的老型號,還是少女的外形,皮膚破了幾處,露出些許電路。
我見過眼睛里有神采的機器人,據說培養那種程度的機器人需要足夠優秀的訓練師。但很明顯,這個機器人的目光是呆滯的。
我是若水集團的實習生,“流年憶”是若水集團推出的記憶工程,能為委托人提供記憶提取、加工和儲存等服務。記憶質量很依賴委托人的精神狀態,由于遺忘,提取出來的記憶通常都不太完整。
田楓老人是我們“流年憶”項目的委托人。據鄰居所言,他五年前確診了阿爾茨海默病,飲食起居由人形機器人照料。
田楓的記憶以立體電影的形式投滿了演示空間。
現場還有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前輩說那就是若水集團創始人張若水,平時的項目他一般不會出席。
晚年。
月朗星稀,依稀可以聽見蟬鳴。海浪一陣陣拍打沙灘,深色的印子以不同的形狀重現又默然淡去。環境的各個部分相互配合,演奏著也許是來自肖邦的鋼琴曲。
燈塔搖擺的光線不時照見一葉小舟起伏。老人或許累了,放下船槳倚在船頭,面對星空,不知想到什么……
我感到疑惑,田楓的居所我們去過,那潮濕而黑暗的環境簡直和演示的記憶沾不上半點關系,何況不論是秋蟬、繁星還是海浪、沙灘,現如今都難以找尋。或許這就是阿爾茨海默病患者的不同之處,他們有的只能生活在現實凌亂的碎片里,有的也許可以全身心投入愜意的幻想中——這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真真假假有有無無,對于個人的記憶原來也沒有那般重要。
——那封信
中年。
演示空間奇妙地分裂為畫風截然不同的兩個部分。左半部分是我熟知的環境。窗外高樓林立,建筑層次分明,各式交通工具在空中穿梭來去。咖啡館內暖色調的燈光,配上投影樂隊的慢爵士,一派繁榮景象。田楓看起來精神矍鑠,只是頭發白了一半,眼睛里藏著深色的海水,笑容帶幾分滄桑。此時,一個人走進咖啡廳坐在他對面——竟然是張若水!
我不禁看向身旁的張若水,他此刻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演示空間,仿佛也在自己的腦海中摸索著那段記憶。
田楓從口袋里摸出一封信,緊貼桌面挪到張若水面前,后者將信封鄭重地收入衣服內口袋。
兩人沉默許久,然后開始對話。對話沒有聲音,或許田楓已然忘記曾經說過什么。
就在這時,演示空間的右半部分竟有人語傳來。
右半部分的環境很像以前看過的老電影,山林小道旁,秋日紅葉紛飛,客棧門口酒旗斜支著,店里稀稀拉拉散著些打尖兒的過客。
中年田楓身著粗布衣衫,腰間懸一把生銹的鐵劍,進店吆喝著來兩壺酒,隨意點了幾盤下酒菜,自顧吃了起來。
不久,一駕馬車停在店門口,從車內下來一個錦衣華服的中年男人,赫然便是張若水。下車的時刻竟與左半部分進咖啡館的時刻相同。
兩人面對面自顧喝下幾碗酒,張若水抬頭道:“退隱江湖,嗯,說來倒逍遙。”
“確實逍遙。”
“總不能就這樣走,說來我欠你的太多,車里我給你備了一箱銀兩,你收下,作為告老還鄉的本錢。”
“既是告老還鄉,哪里需要本錢。那箱蠢物太笨重了,簡直累贅,麻煩你再運回去。”
兩人碰碗,各自飲盡了一壺酒。
田楓站起來道:“時候不早,我走了,不要忘了我們的約定。”
張若水拍拍前胸——左半部分的張若水也拍了拍放置信封的位置——道:“人力所及,一定赴約,保重。”
雖然兩部分的裝扮不同,但田楓離去時留下了相同的背影:身形稍微有些佝僂,腳步卻無比堅定……
武俠是成年人的童話。
什么樣的人可以生活在童話里?
現場的數十雙眼睛都目不轉睛地盯著張若水。他不易察覺地笑了笑,道:“這是我的老朋友,可以說如果沒有他就不會有‘流年憶’和若水集團……先往下看吧。”
只要主觀意識到位,生活本身就是藝術。
——那封信
青年。
江上煙雨蒙蒙,江流還不見大浪,但俯瞰流勢隱然可見一場巨大的波濤正在醞釀。
漁船被改造成了科研用船,田楓腦袋上接滿了各種傳感器,笑著坐在甲板上。一個少女斜倚在一旁分析數據。
我見過她這張臉,一時竟不敢確認。她和田楓居所的人形機器人雖然外形相同,但給我的感覺簡直就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個體。剛才見到的只是個服務型機器,而此處的少女眼神靈動,舉止透出說不盡的優雅。如果不是頸后的芯片槽,我敢篤定地說她是與我們一樣的人,甚至比我們更像人。
通信設備里突然出現青年張若水的聲音,“喂,老楓子,氣象顯示馬上有暴雨加大風,你就偏要在這個時候跑到船上搞數據嗎?”
田楓悠然道:“只有在相對惡劣的環境下人腦才會產生足夠大的波動,這樣得到的數據用于研究才最有效。你要想掌控人的記憶,總得先徹底了解人類情感的生物學機制。”
“老楓子,真不要命。”
“我倒擔心情感刺激不夠。當年謝公波濤中獨立船頭泰然自若,希望我不要太鎮定的好——你覺得我的定力比東晉謝安怎么樣?”
“嘿,猶有過之吧,可惜定力差的不敢來——你會游泳吧?”
“不會。”
這時一旁的少女說話了,“楓哥,你說我們這回瞞著師父出來會不會不太好?”
“江教授還是很開明的,她不是常鼓勵年輕人帶著科學的熱情多出來闖嗎?就算先斬后奏問題也不大。”
正說著,大風挾第一浪奔涌而來,漁船開始上下躍動。田楓坐好道:“準備收集數據。”
“暫時波動不大,離目標數據值還很遠。”
江浪一陣一陣,船頭有江水濺上甲板,雨滴變得豆大,敲擊船艙如同貝多芬的交響曲。
儀器“嘀”了一聲,“未達到目標值。”
風向發生變化,江流隨之愈加混亂。漁船左右偏斜,不時被拋到空中又落下,如同加勒比海中的一片葉子。
“嘀,未達到目標值。”
田楓強迫自己想象出最壞的結果,在回憶里找尋對水最深的恐懼。
“嘀,未達到目標值。”
無規則的風吹散了左側的江浪,卻在右側掀起一面高墻,氣勢洶洶,似要吞噬一切。巨浪敦實地砸向船身。船翻了。
“嘀,未達到目標值。”
儀器依然附在田楓身上,他的身軀無助地在江水中翻滾飄搖,如同流水中的落花。一雙細嫩的手驀然從身后扣住他的肩膀,順著江流游向岸邊。
誰也不知道江水中有些什么,田楓突然感覺身后被推了一下,像是有塊石頭撞上他們。
田楓吐完了腹內的水,看向那少女形態的機器人,卻見它眼神空洞,端坐在石頭上望向他,“您好,我是A64號人形機器人,請問有什么可以為您服務的嗎?”
閃電照亮了少女機器人的后頸,儲存芯片已被砸爛,露出些許電路。她失去了自己,更徹底忘記了田楓。
雨滴落入江水留下層層漣漪,徐徐淡去,漸漸被新的漣漪掩蓋。雨水拍打在田楓臉上,隱隱刺痛,遠處傳來陣陣雷鳴。
“嘀嘀,已達到目標值,情感波動劇烈,正在保存數據……”
記憶在時間中消逝,就像眼淚在雨水里隱沒。
——那封信
短暫的空檔后,演示空間像是搭起一座戲臺。
地面云霧繚繞,燈光接連變幻。倏然間鐃鈸聲響,三弦悠揚,儼然是昆曲腔調。一眾貼旦持白傘登臺,一步一搖,一顰一笑,端莊素雅,傘陣如花。
青衣白衣二旦細軟頭面上介,卻是上演昆曲《白蛇傳》斷橋一折。字字圓潤清晰,聲聲婉轉動人:
千年等一回
此情無——悔
是與非問誰
恩愛化成灰
淚在飛,淚在飛
化作一江滔天水——
我問前輩為什么會插播一段昆曲。他說沒有插播,現在還是正常的記憶播放,或許那本就是田楓意識的一部分。
少年。
田楓出現在空間中央,看起來靦腆又青澀。他站在門口敲了敲辦公室的門。
“請進。”
“江教授好。”
一個上了年紀的女性知識分子形象呈現在演示空間,她看起來早就過了退休的歲數,說話一字一頓吐詞清晰,聲音聽來略有顫抖,卻有著平易近人的優雅。
“坐,什么事?”
田楓躊躇半晌,開口道:“我……可能愛上了您訓練的AI。”
江教授抬起眼皮看他一眼,緩緩道:“A64?你是想問她有沒有感情,你怕愛錯了對象?”
田楓微笑著,沒有說話。
“年輕人,你去愛,難道是為了要別人愛回來?你的基因里有四個字母,她的算法里有兩個數字,所以你們待在一塊的時候感覺就不好了?不要以為被愛的人幸福,愛的人才幸福。你不要來問我,問你自己,只要你的感情是真的,不要想太多。”
田楓沉思半晌,起身鞠了一躬,“多謝導師指點,晚輩告退。”
江教授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親和地笑了笑。
田楓乘電梯到研究所的天臺,那少女倚在欄桿上等他。晚云淡淡,和風微微,天空繁星點點,竟然還舞動著絢爛的極光。這一帶是不可能出現極光的。
她的頭發在晚風中輕輕浮動,“喂,你去找我師父了?你擔心我的行為都只是程序的運轉?”
“我只是擔心美好的時光一去不復返。”
“但你現在能看見我,將來會記得我。你會記得我們第一次遇見時的情景,記得我們一起完成的每一個項目,記得我洗發露的香氣,記得相擁的觸感。”
“但我甚至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是A64……”
“不,我是說名字,像人一樣的名字。”
她望向天空的極光,緩緩道:“師父也總讓我給自己想一個名字,她希望我像人一樣活著。我自然跟師父姓,我姓江。也許我可以活很久,只要芯片的數據在,說不定會有機會見證千萬年后的燦爛文明。但就算到那時,我依然會記得你,我會永遠記得你——我叫——江憶楓……”
追求長久的歸于短暫,誓要銘記的終將忘卻。
——那封信
演示空間暫停。
張若水凝望半晌,仿佛在記憶的盡頭撈取模糊的往昔。他整理思緒道:
“田楓和我從小就認識,我們一起放牧,一起讀武俠,一起逃學抓魚,還一起幻想了一個存在于孩童想象中的世界。村里的大人都說我們是全村最奇怪的倆孩子,但田楓比我更奇怪,或者說更有意思。
“他經常一個人發呆,神色忽而憂愁,忽而恍然,忽而莫名其妙笑出聲。他若要去做什么事那一定是一般人想不到的。我記得在一個雪天,他帶全班同學逃課出去堆雪堡,雪堡只堆成了底座,他卻被停學了三天。有一次在參加三好學生拉票演講時,他聲稱不要給他投票,因為他要進行一場心理學實驗,想通過最后獲得的票數來分析這句話對同學決策的影響。最后他竟然評上了,但他自己也沒理清楚這場套娃實驗的邏輯。還有一次,我們躺在小溪旁看星星,他竟突然哭起來,說世界太精彩,但能理解這份精彩的人又太少。他說等他老了一個人坐在輪椅上就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回憶。我說那我們要把握住那個回憶。
“大學之后我們一起搞科研,研究腦科學,研究AI,研究人的記憶,我們希望等自己老了可以切實地擁有那份記憶。后來研究有了成果,我出來開公司,他留下來繼續研究。我幾次邀請他跟我一起,他說應付不來太多世俗的東西。最后一次見面時他說研究見了底,以他的能力再挖不出什么新的東西,正在計劃退休,帶著小江的軀殼去老城區住著清靜,臨走時給了我一封紙質的信,紙質是一種情懷吧。”
張若水從衣內口袋摸出一個泛黃的信封,取出信紙,小心翼翼地展開平鋪到桌面上。
委托書
張若水:
為了有法律效力,我裝模作樣給你寫一份委托書,免得你麻煩,畢竟到時候我大概率會被當作阿爾茨海默病患者,人也確實不會清醒到哪里去。
本人委托若水集團在臨終前留存我的記憶,此段記憶其后任由張若水處理。
委托人:田楓
老水貨:
寫你的全名真是別扭。
世界很精彩,我希望多一些有趣的人。
人們終其一生都有自己追求的目標,各式各樣的理想填充生命不同的階段。現實與理想之間往往充斥著矛盾,矛盾是智慧的代價。執者失之,為者敗之,追求長久的歸于短暫,誓要銘記的終將忘卻。
有和無可以構建世界,就像0和1可以開創時代。存在的盡頭是消散,但消散之前我們最后剩下的是記憶。我們半生都在研究這玩意,但記憶也不是固態的,流年似水,水雖善利萬物,也會流失、蒸發。記憶在時間中消逝,就像眼淚在雨水里隱沒。
并不是單純地儲存就足夠駕馭液態的記憶。它太容易丟失了,需要有意識地再加工一次。人們說藝術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而我認為,只要主觀意識到位,生活本身就是藝術。
你離開研究所之后,我一直在嘗試用藝術手法處理自己的現有意識和過往記憶。現在我已經在現實意識之外創造了一個江湖意識,比方說我們待會兒在咖啡館見面,談退休的事情,產生的一個平行意識是你我將在客棧會面,我從此退隱江湖。
我的記憶也更有意思了,比如說我和小江在天臺見面的那一晚,我給天空加上了極光!我還給一些橋段增添了配樂,在幾段記憶之間搭臺唱了幾折應景的昆曲、京劇。
你擔心記憶失真?那什么是真呢,是被遺忘得七零八碎的細節,還是回憶中此時此刻的真實情感?江教授說過,只要你的感情是真的,不要想太多。細枝末節的真真假假有有無無,對于個人的記憶原也沒有那般重要。
老城區的環境著實糟糕,像賽博朋克電影似的。人老了,我說的去享受清靜,其實是準備刪除現實意識,只留下那個幻想的歸隱世界。那是海邊,有海鷗,有蟬鳴,有燈塔。我曾經在江水里掉落了東西,江流會匯入海洋,在海邊我或許能夠獲得精神的安寧。我會因此被診斷為阿爾茨海默病,等時候快到了,我的機器人會通知你的。
據說人臨死前腦海中會播放自己的一生,被稱為走馬燈。走馬燈也叫仙音燭,是用來在傳統節日烘托氣氛的,燦爛而華麗。我離去時也會燦爛而華麗。
老楓子
童年。
天空灰蒙蒙的,灰色的一端連著遠處化工廠的大煙囪。麥田的另一個方向有連綿的遠山起伏,山前稀疏地散著幾所小平房。
麥田邊兩個牧童坐在牛背上,一個拿一本武俠小說,另一個握一把用竹子削成的牧笛。
“大水貨,你說天一直都這么灰嗎?”
“小楓子,說不定別的地方天是其他顏色,綠的、紅的、紫的,誰知道呢?”
“我覺得或許山的那邊天的顏色就不一樣了,說不定是藍的。”
“要是能過去看看就好了。”
“走。”
“那么遠,怎么去?”
“我們飛過去。”
一陣勁風襲來,掀起千層麥浪,兩個牧童感覺身體越來越輕,竟然真的飄了起來。
他們張開雙臂,自由地翻滾著,興奮地叫嚷著,掠過翻涌的麥田,掠過金黃的油菜花,掠過紫色的薰衣草,飛向遠處的山巒。
他們一直飛,飛到天空變藍。
時間和記憶是科幻小說中較為常見的主題。如何將這種常見的話題寫出新的內容,是比較考驗創作者能力的。本文的小作者通過“仙音燭”這個點子,結合“走馬燈”的特性,以記憶展示的形式將一位老人“燦爛而華麗”的一生呈現了出來。在“展示”的過程中,作者還通過“記憶修改”等相關技術,為老人一生中不同階段的記憶賦予了各式各樣的風格,滄桑、“武俠”、閑適……各不相同,正是“走馬燈”的樣子。作品的不足則在于故事中核心創意的創新性,雖然“仙音燭”的展示方式有一定的亮點,但關于記憶修改的點子可以再進一步做思考和提升。總體來講,這篇小說為經典的科幻設定找到了一個比較獨特的表述方式,這種在敘述上的另辟蹊徑是值得肯定的,也是值得同學們參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