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宦游詞的人文類文學景觀探析

蘇軾一生宦游多地，并用詩詞記錄著自己的行蹤，其中不乏富有地域特色的文學景觀。文本將蘇軾宦游詞中的文學景觀進行分類整理，并重點考察了詞中涉及的古臺、名樓等系列景觀，如超然臺、戲馬臺、燕子樓、平山堂等。這些景觀不僅體現出作者深刻的文學景觀意義，也蘊含了其深厚的思想感情，包括無處不在的思鄉之情、曠達超然的人生態度和人生如夢的深刻感謂。從文學地理學視角考察蘇軾的宦游詞，以人文類文學景觀的角度切入，對挖掘蘇軾詞的深刻內涵并感受蘇軾詞的不朽魅力具有重要意義。

據唐宋文學編年地圖的統計，蘇軾一生在北宋十八個州府生活過。豐富的際遇經歷讓他歷遍坎坷，也因此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宦游詞。他能因法便民，營造風景區，如在杭州浚治西湖；在密州修葺城北舊臺，命名曰“超然臺”；在徐州修建黃樓，并留下許多名世的詩、詞、文作品。不同于其他作者的是，他擁有對自然的敏感和深厚的地理意識，他有意地在詞中寫明創作地點，大量地描寫地方景觀，這更有助于我們從文學地理學角度的考察。他書寫著自己所在的地方和所生活的環境，抒發對自然和人生的感悟。他詩詞中出現了大量廣泛而深刻的文學景觀，體現出強大的生命力。

一、人文類文學景觀概述

所謂文學景觀，就是具有文學屬性和文學功能的自然或人文景觀。文學景觀游走于大地和文本之間，觸發作者和讀者對自然以及人生的感悟。按照曾大興教授的理論，文學景觀有三種類型：人文類文學景觀，自然類文學景觀，人文和自然類文學景觀。本文主要探討蘇軾詞中出現的人文類文學景觀。“所謂實體性文學景觀，是指文學家在現實生活中留下的景觀，包括他們光臨題詠過的山、水、石、泉、亭、臺、樓、閣，他們的故居，后人為他們修建的墓地、紀念館，等等。”（曾大興《文學地理學概論》）

本文根據鄒同慶、王宗堂《蘇軾詞編年校注》考證，將蘇軾游歷過的人文類文學景觀名稱及分布情況進行統計，詳見下表：

二、蘇軾宦游詞的文學景觀及其情感內涵

亭臺樓閣等古跡名勝，承載著大量的歷史人文信息。在文學家的吟詠下它們得以古今留名，景觀的故事在一代代讀者中流傳。“越是歷史悠久的文學景觀，越是著名的文學景觀，其所被賦予的意義就越豐富。尤其是那些著名的文學景觀，可以說是人類思想的一個記憶庫。文學地理學把文學景觀研究作為一個重點內容，就是提倡從不同的層面、不同的角度去觀照、去審視、去解讀、去開采這座人類思想與意義的富礦。”（曾大興《文學地理學概論》）

（一）古臺景觀

“臺”是一種高而平的建筑，用于登高遠眺。許慎《說文解字》言：“臺（臺）觀。四方而高者。”在文學作品中，這類地理意象的人文景觀通常用以傳達作者情思。

1.嚴陵釣臺

宋神宗熙寧六年（1073）二月，蘇軾經過七里瀨，作《行香子·過七里瀨》，又在返回杭州過嚴陵瀨途中作《祝英臺近·惜別》，兩首詞感于時地場景，且都提及了富春江畔的嚴子陵釣臺。嚴子陵釣臺，位于今浙江省桐廬縣城南15公里的富春山麓，因隱士嚴光拒劉秀之召而聞名古今。《后漢書》卷八三《逸民列傳》：“嚴光字子陵，一名遵，會稽余姚人也。……乃耕于富春山，后人名其釣處為嚴陵瀨焉。”嚴子陵年少時多方游歷，頗具才名，與漢光武帝劉秀是好友。劉秀即位，多次招納他，但他仍躬耕富春山，終日垂釣，隱逸自若，成了隱世高人的代表，嚴陵釣臺也成了著名的文學景觀。

蘇軾在《祝英臺近·惜別》寫道：“掛輕帆，飛急槳，還過釣臺路。酒病無聊，攲枕聽鳴櫓。斷腸簇簇云山，重重煙樹，回首望、孤城何處。”匆匆行舟一過，釣臺進入作者視野，千百年后，嚴子陵的傳說又會被后世每個讀詞之人重提。釣臺以一種永恒的方式守護著古代文人歸隱的之心。在另一首《行香子·過七里瀨》中，七里灘讓作者想到嚴子陵與劉秀，“重重似畫，曲曲如屏。算當年、虛老嚴陵。君臣一夢，今古空名。但遠山長，云山亂，曉山青”。作者在贊美七里灘風光的同時，寄寓了因緣自適、看透名利、返璞歸真的人生態度，發出了人生如夢的浩嘆。

2.超然臺

宋神宗熙寧七年（1074）秋，蘇軾由杭州移守密州。次年八月，他命人修葺城北舊臺，并由其弟蘇轍題名“超然”，取《老子》“雖有榮觀，燕處超然”之義。蘇軾為超然臺作記，“而園之北，因城以為臺者舊矣；稍葺而新之，時相與登覽，放意肆志焉。……而吊其不終。臺高而安，深而明，夏涼而冬溫。……方是時，余弟子由適在濟南，聞而賦之，且名其臺曰‘超然’，以見余之無所往而不樂者，蓋游于物之外也”（《超然臺記》）。熙寧九年（1076）暮春，蘇軾登超然臺，眺望春色煙雨，觸動鄉思，寫下了《望江南·超然臺作》：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臺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作者在超然臺上眺望著整個密州城，以詩意的語言描繪出池中水、城中花迷蒙動人的景象。此刻，作者所置身的超然臺和暮春的細柳格外引人情思。詞的下片寫寒食過后正當清明，欲歸而不得，不由生出對故人故國的思念之情。一句“詩酒趁年華”讓之前的陰霾煙消云散，作者借煮茶自我排遣，借詩酒以自娛，圍繞“超然”二字，表達自身豁達超脫的襟懷和“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的人生態度，也為超然臺增添了一層作者獨有的景觀意義。超然臺正如它的名字一樣表現出一種超然豁達，只要超然于物外，就可以無往而不樂。

此外，在《陽關曲·贈張繼愿》和《浣溪沙·縹緲紅妝照淺溪》等詞中出現的“戲馬臺”在徐州城東南，《元和郡縣圖志》卷九《河南道·徐州》記載：“戲馬臺在（彭城）縣東南二里。項羽所造，戲馬于此。”《陽關曲·贈張繼愿》中“受降城下紫髯郎，戲馬臺南舊戰場”，稱此地為“舊戰場”。此時的戲馬臺已不復秦漢時的樣貌，但戲馬臺下的古戰場卻激發了作者的創作靈感，文學景觀也作為地理意象構建起戰爭場景，送友人行軍同時表達了建功立業的祝愿。另一首則描寫古臺送別，感極而悲。在蘇軾揚州詞中出現的謝公臺，“不到謝公臺，明月清風好在哉”（《南鄉子·席上勸李公擇酒》），以謝公臺起興，發問那里的明月清風是否安然健在，表達了對時序遷移的感慨。《阮郎歸》中的“一年三度過蘇臺，清尊長是開”，作者一年三次經過姑蘇臺，道盡奔波，不禁對歲月變遷發出“人生真可咍”的感慨。

（二）名樓景觀

樓是古今文學作品中常被吟詠的對象，在歷代文人的登臨題詠下許多名樓得以誕生。

1.徐州名樓

元豐元年（1078）蘇軾時任徐州知州，夜宿燕子樓作《永遇樂》，題注“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云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

燕子樓承載的浪漫愛情余音在百年后的蘇軾詞中回響。關于燕子樓的記載，白居易《燕子樓三首序》言：“徐州故張尚書愛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風態。……‘尚書既歿，歸葬東洛，而彭城有張氏舊第，第中有小樓，名燕子。盼盼念舊愛而不嫁，居是樓十余年，幽獨塊然，于今尚在。’”從白居易到蘇軾，燕子樓被文人不斷地演繹，借以表達自己獨特的情感。詞的上片寫夢中的燕子樓小園無限清幽之景，月光冷冽如霜，清風柔和如水，魚兒躍起水面向上跳去，寂靜中的露珠從荷葉一墜而下。作者從夢中被驚醒，悵然若失，希望在園中尋回被打斷的夢境，走遍小園依舊未發現，心中無限惆悵。這一段燕子樓書寫，極寫景之能事，增添了讀者對燕子樓的向往之情。下片直抒游子思鄉之情，倦客望歸之痛。燕子樓人去樓空的景致結合自身心境觸發作者由鄉思轉向超然獨悟。“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道出天地古今只是一場夢，不過在這夢中也有悲歡，無法解脫，表達對人生的感傷。莊子云：“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莊子·大宗師》）人生在世如同一場夢，唯醒者知其為夢。那些自以為醒者的人，仍舊在做夢；那些自視為智者的人，仍不免落為愚者。因而古今之間，并不是夢者與醒者的不同，而只是所夢內容在舊歡新怨上的差異，古今同此一夢而已。無論當年的盼盼，今日的登樓倦客，還是未來因蘇軾浩嘆黃樓夜景的某個后人都是寄身夢中。由燕子樓引發了作者對人生如夢的感悟。

詞中的黃樓為蘇軾在徐州時建。秦觀《黃樓賦引》：“太守蘇公守彭城之明年，既治河決之變，民以更生，又因修繕其城，作黃樓于東門之上，以為水受制于土，而土之色黃，故取名焉。”作者設想后人見黃樓憑吊自己，亦同此日自己見燕子樓思盼盼一樣，由燕子樓之于盼盼到黃樓之于作者自己，詠嘆歷史，思考未來，兩處文學景觀共同闡釋了人生如夢的感慨。

2.江浙名樓

熙寧七年（1074）蘇軾赴潤州，回憶起舊日與好友在西湖之上詩酒游樂，作《行香子·丹陽寄述古》。其中，“故人不見，舊曲重聞。向望湖樓，孤山寺，涌金門”之句提到了望湖樓。望湖樓位于西湖召慶寺前，是杭州著名的文學景觀。望湖樓，亦名看經樓，相傳為北宋初忠懿王錢氏所建。王安石、蘇軾等人都曾詠望湖樓，或詠樓上觀景，或抒發當時感受，其中蘇軾的《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最為有名，望湖樓也因此而名重天下。另一首《臨江仙·疾愈登望湖樓，贈項長官》望湖樓詞：

多病休文都瘦損，不堪金帶垂腰。望湖樓上暗香飄。和風春弄袖，明月夜聞簫。

酒醒夢回清漏永，隱床無限更潮。佳人不見董嬌嬈。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憐宵。

這首詞作于元祐五年（1090）蘇軾歷經歲月變遷再度知杭州。望湖樓清景依舊，樓上明月當空、簫聲悠揚，清風襲來讓久病初愈的作者頓感輕快、愜意。

蘇軾游賞之地并非全寫杭州或西湖，也有其他杭州名勝，如《南歌子·錢塘端午》中的“山與歌眉斂，波同醉眼流。游人都上十三樓。不羨竹西歌吹古揚州”，就是對十三樓的描寫。吳自牧《夢粱錄》卷一二《西湖》記載：“大佛頭石山后名十三間樓，乃東坡守杭日多游此，今為相嚴院矣。”

位于江蘇的名樓如多景樓、景疏樓和淮山樓。蘇軾有詞《采桑子·潤州多景樓與孫巨源相遇》曰：“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樓中，尊酒相逢。樂事回頭一笑空。停杯且聽琵琶語，細捻輕攏，醉臉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紅。”多景樓在江蘇鎮江北固山后峰，下臨長江，三面環水，登樓四望，美景盡收眼底，曾被贊為天下江山第一樓。宋王象之《輿地紀勝》卷七《鎮江府·景物下》：“甘露寺在北固山，唐·李德裕建。時甘露降此山，因名。……中興以來，郡守陳天麟作多景樓于其上。”景疏樓位于海州東北。宋代葉祖洽因景仰漢人二疏（疏廣、疏受）建此樓。蘇軾描寫景疏樓有“長憶別時，景疏樓上，明月如水”之句。

此外，蘇軾詞中還涉及多處名勝景觀，如黃州的涵輝樓、棲霞樓，鄂州的庾公樓、黃鶴樓以及惠州的合江樓等都出現在蘇軾宦游詞中。作者名樓景觀的吟詠不僅是寫風景之美，而且擁有豐富的文化內涵。

（三）其他景觀

人文類文學景觀種類豐富，蘇軾宦游詞中不僅有古臺名樓，還有大量的亭、寺、館、堂的描寫。下文就蘇軾詞中具有代表性的景觀建筑展開論述。作者足跡每到一處，這個地方的景物就有機會從大地轉移到文本之中，從而有機會留名古今，歷經千年不朽。

蘇軾被貶黃州任團練副使，寓居林皋亭，游覽清泉寺，懷古赤壁（鼻）磯，寫下一詞兩賦，成就了千古絕唱與中華名勝。黃州成就了蘇軾，蘇軾也讓黃州聲名彰顯。在《南鄉子·黃州林皋亭作》中，作者在林皋亭感嘆黃昏景致“晚景落瓊杯，照眼云山翠作堆”；在《臨江仙·夜歸臨皋》中，作者發出“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浪漫主義遐想，這都讓林皋亭作為文學景觀被我們熟知。《浣溪沙·游蘄水清泉寺》讓蘭溪旁的清泉寺進入古今讀者視野。《東坡志林》卷一：“寺在靳水郭門外二里許。”黃州赤壁并不是當年曹操周瑜赤壁大戰的古戰場，蘇軾將錯就錯借赤壁抒懷古之柔情三詠赤壁，讓此前一直默默無聞的黃州赤壁名滿天下。

黃州快哉亭是蘇軾命名的又一文學景觀。蘇轍《黃州快哉亭記》：“清河張君夢得，謫居齊安，即其廬之西南為亭，以覽觀江流之勝。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蘇軾在黃州的第三年，張懷民也被貶到黃州，心境相同的二人交往愈加密切。元豐六年（1083）十一月，張懷民在其新居西南筑亭，以觀覽長江勝景。蘇軾欽佩張懷民的氣度，為其所建的亭命名“快哉亭”，并贈其《水調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落日繡簾卷，亭下水連空。知君為我新作，窗戶濕青紅。長記平山堂上，攲枕江南煙雨，渺渺沒孤鴻。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落日下水天相接，亭臺與夕陽相映，由快哉亭轉而回憶起揚州平山堂，憶景寫景，把兩處景觀融為一體，構成優美獨特的意境。

平山堂在揚州大明寺側，為歐陽修所建。王象之《輿地記勝》卷三七《揚州·景物下》記載：“平山堂，在州城西北五里大明寺側。慶歷八年二月，歐公來牧是邦，為堂于大明寺庭之坤隅（西南角）。江南諸山，拱列檐下，若可攀取，因目之曰平山堂。”蘇軾有詞《西江月·平山堂》曰：

三過平山堂下，半生彈指聲中。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

此時為蘇軾第三次經過平山堂，讓他意識到半生歲月轉眼溜走，其中也濃縮了他十年間南遷北調的動蕩生涯。置身于歐公所建的平山堂，作者自然思緒萬千，撫今追昔，感慨歲月蹉跎、人生如夢。末句言人生空幻，清代陳廷焯評論：“東坡《西江月》云：‘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追進一層，喚醒癡愚不少。”其體現出佛禪出世解脫思想和人生態度。

蘇軾宦游四方，在他的詩詞作品中吟詠過的人文景觀數量眾多，他不僅游覽記錄了許多文學景觀，而且也有很多文學景觀因他產生，帶上了蘇軾的印記。杭州時期有嚴陵釣臺、望湖樓，密州有超然臺，徐州有戲馬臺、燕子樓，黃州有赤壁、清泉寺等，不同時期展現著作者不同的心態以及一以貫之的憂愁與豁達，衛突與超然。縱觀詞中的情感表達以思鄉之情和人生如夢的感慨最多。思鄉之情源于他遠離故鄉，見聞盡是他鄉景物，通過描寫他鄉景物寄托思鄉之情。四處宦游漂泊的不穩定讓他很難長時間停留在一個地方產生腳踏實地的真實感，而是不斷動蕩遷徙，時間之短促、變換之頻繁、事物消失之迅速都讓他產生了如夢如幻的不真實感。這都歸結于他不斷轉換的地理空間，感知不同地域的景觀。此外，蘇軾受到佛家思想影響，緣起性空等觀念也加深了他對人生如夢的認知。總之，蘇軾所表達的核心要旨是人生并無永恒的存在，不必因當下困境所惑，也不必因過去的逝去而悲哀，更不必為沒有到來的未來而擔憂，應當是以順適自然的姿態面對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