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安部公房小說《赤繭》中的意象與變形

【摘要】安部公房的小說《赤繭》是其戰后文學的重要作品，深刻揭示了個體在現代社會中的生存困境及自我認同的掙扎。小說通過主人公在追尋“家”的過程中的變形經歷，描繪了現代人普遍的疏離感與存在的虛無性。本文基于榮格心理學中的意象原型理論與隱喻文學理論，結合安部公房的故鄉體驗，對《赤繭》中的核心意象（如“家”“繩”“壁”“繭”）進行深入解析，探討這些意象如何象征性地反映了個體的精神渴望與社會異化的主題。通過細致分析小說的象征意象，本文揭示出安部公房通過變形意象對現代社會進行的批判及其對個人身份與歸屬的反思，為理解安部文學的象征手法及其社會批判意義提供了新視角。

【關鍵詞】安部公房；意象；《赤繭》；隱喻；變形

【中圖分類號】I106.4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34-0024-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34.006

一、時代背景與安部故鄉體驗

安部公房是日本著名的小說家和劇作家，在戰后日本文壇占有重要地位。他深受西方哲學和文學思想的影響，其作品呈現出有別于日本傳統文學的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特征。

文學作品是作者對其所處時代社會的反映，了解時代背景有助于理解作品中的符號和隱喻，更全面地分析作品深層含義。首先戰后日本社會狀況為安部公房的文學創作提供了獨特背景。由日本政府發起的無意義戰爭給日本國民帶來了深重的心理創傷，核轟炸及戰爭記憶影響了國民的集體意識，引發了人們對戰爭的深刻反思。戰后50年代，日本逐步進入經濟快速增長期，在城市化進程中，人們淪為社會機器運轉的齒輪，個體主體性逐漸喪失，與外部世界的矛盾沖突也進一步加劇人的心理異化，引發了個人的疏離感。安部公房敏銳地捕捉到這一現象，他的早期作品《赤繭》和《S·卡爾瑪氏的犯罪》就深刻地反映了人的焦慮與孤獨，這些作品的主人公常常在尋找，或是尋覓家，或是尋找丟失的名字，在經歷了一系列的疏遠后，他們最終發生了變形。安部旨在通過作品中的“變形譚”來揭示現代社會中人的疏遠與異化。

其次就安部個人經歷來看，他于1924年出生在東京，早年移居沈陽，后回日本升學，戰爭結束前又返回沈陽，二戰結束后再次返回日本。在心理上，他無法以沈陽為家，與日本也長期保持著地理和心理上的距離，他曾自述自己本質上是沒有故鄉的人。這種特殊的故鄉經歷也直接影響了他的創作，其早期作品中常能看到主人公追尋故鄉的身影，“故鄉喪失”與“故鄉追尋”成為作品的一大主題。如在《終點的道標》中，主人公為了尋找心靈的故鄉踏上流浪之旅。對安部來說，“故鄉”是賦予人價值的原點，并在多部作品中以不同形式表現，如《S·卡爾瑪氏的犯罪》中以“名字”，《他人的臉》中以“臉”，《赤繭》中以“家”呈現。

安部的創作也深受卡夫卡的影響，卡夫卡是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其文學作品以獨特的敘事風格和荒誕的情節在20世紀文學中占據了重要地位。安部回到日本后接觸閱讀了卡夫卡的作品，對其創作風格產生了強烈興趣。而安部因為戰爭過著漂泊不定的生活，感受到了社會的變遷與不安，卡夫卡在奧匈帝國的多元文化背景中感到了身份的復雜性與疏離，對于這種無法確認自己身份，成為精神流浪者的相似人生經歷，安部產生了深刻共鳴。在他作品中，人物常常經歷身份的迷失與現實的扭曲，安部通過奇異的變形手法，探討了個體在現代社會中的生存境遇，并通過對卡夫卡手法的繼承與擴展，形成了獨特的文學風格，對日本現代文學產生深遠影響。

他的小說《赤繭》描寫了暮色時分人們紛紛回家，而主人公“我”無家可歸，一遍遍反問自己為何沒有家，鼓起勇氣敲開別人家詢問是否是自己的家，開門的女人的臉最終變成了“墻壁”阻擋主人公侵入，“我”試圖把公園椅子當作自己的家，卻被拿著棍子的男人驅趕，最終“我”被絲線纏繞變成了繭，被“他”撿起扔進了他兒子的玩具箱里。關于《赤繭》的先行研究，工藤信彥認為“我”到“繭”的轉變代表著自我的喪失[1]。李貞熙認為“我”的“繭”化是無法尋求到存在依據的人生邊緣狀態的寫照[2]。本文從另外的角度出發，結合安部的故鄉經歷，運用榮格意象原型理論和隱喻文學理論，對《赤繭》小說中出現的意象進行深入分析，進一步解讀小說的變形主題。

二、“家”的意象

《赤繭》中，主人公一直在尋找家，從別人的家到施工場地，再到公園長椅，可以說家的意象貫穿了整篇小說。家本身是一個溫馨代名詞，是每個人的棲身之所。而在作品中“家”是主人公苦苦追尋的東西，不再是單純的容身之所，更是主人公身份乃至存在的證明，具有復雜且豐富的象征含義，因此探討作品中這一意象背后的隱喻也十分有意義。

在戰后日本，由于糧食短缺問題，戶籍制度和以家庭為單位的配給制度仍然存在，因此日本國民為了享受社會福利，就需要居住在以家為單位的房屋中。這樣看來，“家”不僅是空間上的住所，在社會層面上也象征著對共同體和國家的歸屬。在《空間的詩學》中，加斯東·巴什拉曾對“家”有如下論述：“如果沒有家，人就會是一個分散的存在。房子保護人抵御天上的雷雨和生活中的雷雨，家是肉體和靈魂。”[3]從這一論斷看，“肉體”上的“家”是現實中的住所空間，而“靈魂”上的家則是人類精神的故鄉。

《赤繭》開頭寫道：“日暮時分，人們像倦鳥似的匆匆歸巢，唯獨我無家可歸。”[4]此句中的“巢”和“家”兩詞含義各有不同。“巢”指鳥類的棲息地，象征現實生活中的住所，而“家”一詞具有隱喻含義，隱喻指用一個事物或概念來暗示另一個事物或概念，從而產生一種新的意義。這里的“家”不僅指人的棲身之地，也象征著精神上的故鄉。前面有論述到安部公房的故鄉體驗，作為故鄉喪失者的安部來說，“理想的故鄉”是賦予人價值的原點，因此，主人公追尋家的行為實質代表著渴望精神理想故鄉的心理訴求。此外，結合作品開頭“夜晚來臨時人必須休息。需要一個可以休息的家”[4]以及結尾“現在我終于可以休息了”[4]來看，家對于主人公來說是一個沒有人打擾，可以讓其穩定下來的“存在的基礎”。總的來說，“家”這一意象象征著人的本源的“歸屬空間”，具有穩定自我的“存在依據”這一含義。

三、“繩”與“壁”的意象

在小說第二段，出現了“繩”這一形象。主人公“我”背靠電線桿小便時，看到一截繩子掛在那里，繩子用擬人化的語氣對我說：“兄弟，休息一下吧！”[4]這一稱呼表明“我”與繩子一樣，都是供他人使用的工具。此處的“繩”也可看作是湮沒在時代洪流中，已接受殘酷現實的普通人。而“我”拒絕了繩子的邀請，否認了自己作為工具而存在，暗示著“我”對現狀的反抗，此處的“我”代表著仍在困境中努力掙扎著的人。換言之，“我”渴望逃離現有困境，尋求找到可以歸屬的家。

在尋家的過程中，“我”敲開一戶女人的家門并詢問是否是自己的家，女人否認后，她的臉變成一堵墻。女人在自己的家內，對外面的他人感到害怕，這是因為她將要進入這所房子的他人與暴力聯系在了一起，具有很強的自我領地意識。“女人”這一人物代表著世俗社會中的普通民眾，而“壁”這一意象隱喻著冷漠與隔閡，最后她的表情由“微笑”變成“墻壁”，可以看作是對威脅其共同體的外來的“我”的直接拒絕。

四、“紅繭”的意象

小說主人公“我”經歷了他人和社會的疏遠后，最終變成了紅繭。“只留下一個又大又空的繭”[4]，本文認為紅繭這一意象具有積極意義。

從小說描述來看，繭是一個完全封閉的空間形象，作為物理邊界隔絕了與外界的接觸，而這物理邊界也代表主人公構建的內在心理邊界。從榮格的心理原型角度來分析，繭所代表的封閉空間象征著母親的子宮和精神故鄉。原型是榮格心理學中的概念，由瑞士心理學家卡爾·榮格提出，指代一種普遍的內在觀念或心理圖像。在榮格心理原型中有一個大地母親原型，常以大地或巖洞的形象出現，大地中的巖洞象征著母親的子宮，而進入巖洞的夢境則代表著愿意回到子宮的平靜之中。在這一層面上，繭這一意象可被視為母親的子宮，而“我”從外部世界進入到繭這一封閉空間的行為表明了回歸子宮的潛在愿望。結合前面的論述，故鄉象征著一個人的起點，而子宮作為孕育生命的地方，可被賦予人的“第一故鄉”這一含義，因此，繭代表著主人公找到的精神家園。

“我”完成變形后，以“繭”的口吻感嘆道：“啊，這下終于可以休息了。夕陽把繭染得通紅，這才是不受任何人侵擾的我的家。可惜這一次有了家，卻沒有了可以回家的我。”[4]在小說中“我”不斷行走尋找家的行為被反復強調，然而“我”最終變成了靜止的繭，但這并不意味著“我”的完全消失，只是凸顯了作為行動主體的“我”的身體的喪失。自我是一個二元實體，可分為客體自我和主體自我。“空繭”代表了客體自我的消失，而繭內部閃耀的光芒則表明精神自我的存在，即主觀的自我依然存在。

“夕陽讓繭發著紅光”這一美麗的意象值得探討。繭本身是一種保護結構，旨在保護昆蟲幼蟲免受外界威脅，使之順利完成化蛹羽化的蛻變過程。盡管繭的體積小，卻異常堅固，其拉力與同直徑的鐵絲相當。這種頑強的特性使人聯想到對現實壓迫的抵抗，而紅色是新事物誕生時帶來的血色，作為隱喻繭的紅光代表著希望之光，因此，可以說“繭”象征著精神自我的保護，精神自我代表著對現實壓迫的抵抗精神，暗含對未來抱有的希望。

在作品的最后一幕，繭被另一個人物“他”撿起扔進了其孩子的玩具箱。對于這個結尾，有的觀點認為是畫蛇添足。對此本文持其他觀點。玩具箱一般被認為是無用之物。然而玩具箱里的東西對兒童來說，承擔著輔助其成長過程的教育效果。因此“孩子”通過紅繭這一物品可以了解到其內在的精神自我。換言之，小說這一結尾暗含了一種希望，即作為抗爭精神象征的繭能夠代代相傳下去，并試圖將這種希望傳遞給讀者。

總之，紅繭這一意象蘊含著積蓄力量的積極意義。雖然由人變形為繭這一過程呈現了一種強烈的荒謬感，但這正體現了安部公房通過作品想要傳達的對現實世界的壓迫進行質疑與反抗的態度，以及對自我個體存在的關注。

五、結語

安部公房的小說常通過變形等敘事手法來刻畫個體在現代社會中面臨的生存境遇。其小說往往包含很多象征性意象，既含蓄晦澀，又充滿了豐富的聯想空間，這種獨特的寫作方式增強了作品的多義性，也使其更加難以捉摸。這些象征性意象表面看似簡單，卻在不同的解讀視角下展現出深刻的社會批判和人性探討。因此，安部公房的作品不僅具有文學上的復雜性，更提供了豐富的思想內涵和解讀層次。本文選取了《赤繭》中的四個意象——“家”“繩”“壁”“繭”，結合作者的故鄉經歷，運用榮格心理原型理論和隱喻文學理論進行了深入的分析和解讀，來探討小說的主題。在《赤繭》這部作品中，“家”象征著人類本源的“歸屬空間”。“繩”代表湮沒在時代洪流中，屈服社會現實的普通民眾。面對繩的邀請，“我”的拒絕體現“我”尋求家的不屈信念。“女人”這一人物也象征著世俗社會中的普通民眾，由“微笑”最后轉變為“墻壁”的表情也承載著冷漠與隔閡的隱喻，代表對威脅其共同體的外來者“我”的直接拒絕。而“紅繭”可視作母親的子宮與精神故鄉，變形成繭這一封閉意象的行為隱喻著對回歸子宮的渴望，尋求精神故鄉的訴求。同時，“紅繭”這一意象蘊含著積蓄力量的積極意義，象征著對現實壓迫的抵抗精神。

總之，本文通過對《赤繭》中核心意象的分析，深化了對安部公房作品的理解。這部小說通過運用象征、隱喻等手法探討了個體與社會的關系，揭示了人們在現代社會中所面臨的疏離和異化。但作者安部運用前衛的創作方式，通過“變形”手法告訴人們，要在絕望的處境中抱有希望，以積極態度努力地去抗爭并尋找存在的可能，這也是安部文學的現實意義所在。安部文學也有著積極的意義，該作品從側面揭示了日本戰后社會變遷對個體心理的深遠影響，引起人們對個體自我存在的思考，反映出安部公房對人類存在的深刻關注與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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