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堂,在上帝身邊,他逗留有整整二百個年頭。
在地界,在人世凡塵,他生存了僅僅三十五寒冬。
這位降生于冬日、離世于冬日的樂神!
這位全世界都在隆重紀(jì)念的無與倫比的上帝的寵兒,非凡的神童,被頌揚為奧地利最偉大作曲家的沃爾夫?qū)廴浑x世時據(jù)說只有三個人聚在教堂聽神父為這位天才祝福,其中就有一位至今身背“毒死莫扎特”黑鍋的薩列里。并且這三人也經(jīng)不住朔風(fēng)寒雨暴雪的抽打,半路縮回家去,聽由那位孤零零的尚活著的掘墓老人把更孤零零的無生命的莫扎特連同盛殮著他的薄皮棺材扔進(jìn)馬克策貧民墓坑。(據(jù)《新格羅夫辭典》“莫扎特”條目,莫扎特葬禮日陽光明媚,并無雨雪。參加葬禮人少,為當(dāng)時維也納人習(xí)俗爾。孰是孰非,尚無確證)比較起樂圣貝多芬告別人世時十五萬人民傾巢而出為他送葬,一盛一陋,亦可謂天壤之別。

關(guān)于莫扎特為稀世之才這一點,有口皆碑。三齡習(xí)琴,五歲有曲。再過兩年居然結(jié)集出版;時年“二四”,即有第一首交響樂;“三四”之年,完成了第一部不太成功之歌劇。神者乎,神也哉!音樂于他真乃“來去自由”。來者,入耳不忘;去者,出手成章。算他五歲開始寫譜,寫了足足三十年,積累大小六百二十六部作品,足夠他人抄上三拾個年華!
這是在“作曲”嗎?
大凡作曲,要“作”,要“做”,要又“做”又“作”。但莫扎特從來不做不作。每每聽他的作品,每每演奏他的作品,總使我感覺:莫扎特從來不作曲。
老巴赫作曲。他需要花費腦筋把每個音符放到恰如其分的位置上,縱橫兼顧,上下妥帖,如原子一般和諧穩(wěn)定,如宇宙一般浩渺雋永。巴赫是用腦作曲。
貝多芬作曲。他常為某個主題煞費苦心。《英雄交響曲》第二樂章著名的葬禮,前后改動二十余次,頗有“語不驚人死不休”之態(tài)。《合唱交響曲》在他心中孕育十年,而莫扎特卻用“五分鐘”構(gòu)想他的整部交響曲!貝多芬是用心作曲。

莫扎特似乎根本不在作曲。上帝將他派來人間,似乎就是為了通過音樂傳遞神靈的信息。他好像不必考慮“動機(jī)”“主題”“展開”“結(jié)構(gòu)”一類專業(yè)化作曲概念,卻只需讓音樂如潺潺流水一般自然流淌,便一切渾然天成,精妙絕倫。(據(jù)莫扎特晚年手稿,其作品首頁常有修改之處。可見,在最后的歲月中,莫扎特也開始需要“作”了嗎)看他第一首樂曲到一生最后一個音符,大致處在一個風(fēng)格層面上。他不像貝多芬那樣刻意求新(“裝飾手段”的精妙,可謂莫扎特的“絕技”,“不變中之萬變”亦可謂莫扎特之“新”,但他從不改變其習(xí)用之和聲、調(diào)式、結(jié)構(gòu)等基本音樂語匯),更不像斯特拉文斯基那樣變幻莫測。他不想創(chuàng)造新語匯,可始終那么潔白,那么透明,那么純凈,在他童心未泯的質(zhì)樸中,煥發(fā)著中國古代哲人老子“道法自然”的光輝。
貝多芬是高山,教世人仰而觀之,敬而頌之。
莫扎特是流水,任世人俯而啜之,濯而涉之。
貝多芬是一座宏偉的紀(jì)念碑,莫扎特是一尊透明的水晶球。貝多芬驅(qū)動音樂的偉力撼人動人,莫扎特卻一任音樂快樂地由內(nèi)心流出,瀅瀅地淌入他人之心……

莫扎特一生不是沒有悲哀,且有許多悲哀,乃至大悲哀。勞累、妒忌、排擠、敵意,始終伴隨著他日益增長的名聲。但他始終不愿讓心中作為凡人的悲哀玷污他圣潔的音樂。細(xì)心的聽眾只能在充滿童趣稚雅的音樂背后,感覺到深藏著的一縷極細(xì)極淡幾不可察的哀愁之絲。
這越來越使我相信,莫扎特從來不作曲。他本不需要作。他是一個真正的音樂化身。他在嚴(yán)寒中為音樂降生,他在嚴(yán)寒中為音樂離世——帶著那部“為自己而寫”的未能劃下雙縱線的《安魂曲》。莫扎特自己的靈魂能安息嗎?一個領(lǐng)略人世大歡樂(宮廷中顯赫的成功)、大悲哀(始終被他人玩于股掌)、大真實(陽光、嬉游、調(diào)情)、大虛偽(不間斷的明槍暗箭)的絕世之才,他不作曲,只是把一切在轉(zhuǎn)眼灰飛煙滅的短暫塵世中所見所聞所知所感的大樂大悲大真大偽統(tǒng)統(tǒng)化為極抽象極淡薄極無直接指向的六百二十六部大小作品。
于是,這位為人世間死去的魂靈高唱安魂曲的音樂神靈,宿命地在這首《安魂曲》將完未完之際——離去。
壬申初春草于“獨步齋”
(本文原載于《音樂愛好者》199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