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蜒女

一

“老邱出軌，提出離婚，把財產全部留給了蕙安。”聽到這個傳聞，起初我是不相信的。

現在這社會，離婚的人多了，但老邱出軌提出離婚，我真是不相信。但凡你見過這對夫妻，我想你也無法相信，出軌的居然會是老邱。我坐在蕙安對面，拋出一連串為什么。

其實，他們離婚已經是半年前的事情了，蕙安賣掉了無錫的房子，搬回了家鄉南通居住。這是個三居室的房子，禪意風裝修，一個臥室，一個書房，一間茶室。這個房子原本是蕙安父母住的，多年前她父母車禍去世，房子一直空關著，蕙安回來后清空了房子，重新做了簡單裝修。屋子里通鋪了原木色的地板，貼的是乳白色的墻布，配上不多的幾樣實木家具，僅在墻角放上大小不一的幾只陶土罐，內插幾根枯枝做點綴。書案、茶桌、床頭擺放著各色鮮切花，也多是素雅的花材。

蕙安穿著玄青色無袖連衣裙，披著一件白色的寬大披肩，云發豐艷，松松散散挽著一個髻，精巧的臉盤上，一雙瞳仁剪秋水，手如柔荑，領如蝤蠐，連我一個女人都在心中暗贊，真真是一位玉骨冰肌的妙人兒。

檀香裊裊，有零落的陽光輕灑在茶臺上，寧靜恬淡，歲月靜好。她嫻熟地溫壺、煮茶、斟茶。我無法想象，是怎樣一位國色天香的尤物，能讓老邱毅然決然拋棄眼前的這位可人兒。

蕙安抬手給我斟茶，朝我嫣然一笑，似乎已然是猜出了我心中所想。

“是不是很好奇，老邱的那個出軌對象？”

“是呀！是怎樣的一個狐媚子，能讓老邱不顧一切為她凈身出戶？”

“哼！”她輕哼一聲說，“看到本人，你會大跌眼鏡的。”

“啊！你見過那個女人？”

“見過，我還有她的照片。”

“真的，可以給我瞧瞧嗎？太好奇了。”

蕙安放下茶盅，拿起手機翻找了一番，她點開一張照片，遞給我看。看到照片的一瞬間，我愣住了。照片是在一間法式餐廳的大門口拍的，旁邊的植被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積雪。穿著淺灰色大衣的老邱擁著一個體型豐盈、圓臉的女人站在橘色的燈光下，老邱一臉寵溺地望著女人，女人回報以甜笑。她穿著奶白色羊毛大衣，留著一頭棕褐色披肩發，長相一般，看起來并不年輕。

“怎么會？究竟是為什么呀？老邱這是眼瞎了呀！蕙兒，你真是太委屈了，你有去找過她嗎？”

“沒有，沒必要，心都走了，我留他又有什么用，看著就心煩。”她用纖纖玉指剝著一只綠色的香妃葡萄，云淡風輕地說。

美女就是不一樣呢，吃粒葡萄都這么講究、這么優雅，這種葡萄我連皮一口可以吞下三四顆，我暗想。

“老邱也什么都沒解釋嗎？總要告訴你原因吧？”

“沒有。”她顰眉苦笑。

“那么是因為你們那方面不和諧？”我太好奇了，直言不諱。

她紅著臉看了我一眼不說話，只是拿著一方絲絨茶巾來來回回地擦著茶臺。

“那是了？”我追問，“這有什么不好意思說的，又不是什么神秘不能言說的事情。”

“結婚一起過日子，夫妻之間為什么非要做那種骯臟的事情呢？”

“啊！”我愣住了。

“就是呀，那都是男人高興做的事情，女人是沒辦法，盡義務而已。”

我啞然，心想，原因找到了，她居然覺得那是骯臟的事情，難怪，難怪……

“他倒是抱怨過幾次，說我躺在那里像根木頭一樣。”蕙安說。

“你說是不是？女人有時候真難呢，要盡義務，要生孩子，沒辦法。”

我沒有同她爭辯，只含糊應答，已然是牢牢植入了她腦袋里的東西，不可能因為我的幾句話讓她改變想法的。這次的拜訪，讓我認為我已經找到了老邱為什么提出離婚的原因。

二

我和蕙安算不上是非常親密的朋友，多年前在一次聚會上認識她，那時候她不到30歲，美得驚天動地，男人們的目光全程在她身上，一桌子上其他的女人都淪為了陪襯。也許是這個原因，蕙安的女性朋友很少，我知道的僅有一個叫末末的攝影師，那個女孩打扮很中性，我一度懷疑末末的性取向有問題。蕙安結婚后跟著老邱去了無錫生活，同末末、同我們基本上斷了聯系。

三月份的時候，有朋友開新書發布會，晚上定在嵐翠軒聚餐。發布會結束，辰光尚早，于是大家提議先去嵐翠軒打牌。但有些人不會打，有些人不喜歡打，也有湊不齊一桌的，于是不打牌的人就三五成堆聚在一起喝茶閑聊。

有個寫小說的女孩我不知道她姓什么，大家都叫她繽羽。因為我不是太喜歡她，所以雖然老早加了微信，但從來沒有私聊過。她似乎也不是很喜歡我，即便碰到，也僅是禮節性地寒暄一下，然后各自走開。

繽羽留著一頭蓬松的小卷發，粉嘟嘟的巴掌小臉，一雙烏黑閃亮的大眼睛讓人印象深刻，小巧的鼻子，微微上揚的嘴角，笑起來那一對深深的梨渦里好像能汪出甜酒來。她是個美人，但不是像蕙安那樣的大美女。也許是年歲尚小的緣故，她那些小野心全部寫在臉上。酒桌上，雅集時，只要蕙安不出席，她是眾星捧月的小公主，但只要蕙安在，她就黯然失色了。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她討厭蕙安的另外一個原因，是有位她非常愛慕的詩人是蕙安的忠實粉絲。

蕙安同老邱結婚的時候，她同別人說蕙安傍大款，要不老邱比她大8歲，長相也不是頂頂帥，她干嗎要嫁給他？其實老邱只是中產，不是什么大富豪，我見過他一次，談吐不俗，非常謙和的一個人。這次不知道她從哪里聽說蕙安離婚的消息，于是一臉幸災樂禍地同我們八卦。

“聽說了沒？我們的大美女蕙安離婚了。”她臉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啊！真的呀？消息可靠嗎？”

“百分之百可靠，她都搬回南通來住了。”

“咦，老邱肯定難過死了。”

“難過的是她，老邱愛上了別人，把她給甩了。”

“啊……”在場的人都呆住了，打牌的人也停住了酣戰。“怎么會？是不是聽錯了？出軌的是蕙安吧？”

“千真萬確是老邱出軌，老邱還算有良心，把全部財產都留給了她，凈身出戶的。”繽羽對大家的反應非常滿意，她得意地說。

三

我家同蕙安居住的小區僅隔著一條河，但我不確定她是不是真的回南通定居了，就是回到了南通，也不知道是不是住在父母的老房子里。很想去找她問問情況，又怕唐突了，畢竟不算多要好的朋友，又是好些年沒聯系了。

沒想到在一個周日的上午，蕙安主動聯系了我。那天我正在修剪花草，聽到微信提示音，點開一看，有個微信名叫繁花落盡的給我發了一朵玫瑰花，我一時想不起來是誰，點開查之前的聊天記錄，發現空空如也。

微信頭像是個女人的背影，看著像是本人的照片。余霞成綺，一位身姿婀娜的女人穿著黑色長裙赤著足面向大海站立著，海風吹起了她的裙擺和長發，如一道美麗的剪影。

我回復了一朵玫瑰，外加一個笑臉。一會兒，對方發來了一段文字：“姐妹，多年未見還好嗎？我回來了，空了過來玩，我現在住你河對面，原先爸媽的房子里。”

我這才想起來是蕙安，回復：“蕙兒，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我下午空的，去找你，你什么時間方便？”

“隨時方便。”

當天下午，我帶了幾樣水果去拜訪，于是有了文章開頭的那段對話。

再次見到她是在三個多月后，還是我去拜訪的她，本來約她去喝咖啡的，她不肯。我偶爾會點開她的微信朋友圈看，但僅有一條孤零零的灰色線條，沒有任何內容，她應該不是屏蔽我，只是不喜歡發朋友圈而已。

我提了兩盒中式糕點去她家，她穿著一件領口、袖口點綴有奶白色毛條的落英粉夾襖，已經煮好了茶在等我。天氣漸涼，但還沒有冷到需要打暖氣的程度，可能是蕙安用果木炭煮茶的緣故，屋子里很暖和。

“你怎么天天悶在家里頭？為什么不出去走走呢？”我問。

“感覺南通也沒啥地方可逛，再說一個人逛也沒意思，還是家里自在些。”

“如果你想逛的話，可以叫上我的，晚上，或者是周天我都是有空的。”

她不作答，抬手給我斟茶，然后岔開了話題：“你也離了快3年了吧？沒遇上合意的嗎？還是就想一個人過了？”

“可遇不可求，遇到好的會考慮，但這個年紀，沒必要為了結婚而結婚。”

“嗯嗯，是呢，你有一份養活自己的工作，也不需要靠男人。”她微微頷首，說道。

“你呢？”我問。

“我是不準備再找了的，男人靠不住。”她神色黯然。

我不再說話，是呀，這樣一位貌若天仙的女人都無法做到讓老公對自己從一而終。在我的印象中，蕙安就如一只美麗高貴的白天鵝一樣，她的身邊總是圍繞著一群仰慕者，這次卻徹徹底底輸給了一個遠不如自己的俗氣女人，我不相信她的內心會如她的表面一樣毫無波瀾。被男人拋棄，對一位驕傲的大美女來說這樣的打擊應該是大的，所以才會說出再也不找男人的話來，只是這樣的如花美貌，一個人自開自落自枯榮，著實是可惜了。但一想，再找個男人組成個家就完美了嗎？那也未必！

她剛剛離了不到一年，應該還沒有走出來，再聊下去只怕會勾起她許多的愁緒來，于是我轉移話題，聊到了寫作上，但讓我沒想到的是，她似乎對此并不感興趣，我說了一些耳熟能詳的知名作家的書，她完全插不上話，一時間氣氛有些尷尬。真是奇怪，她是作協會員呀，也在報刊上發表過很多篇文章，我之前有讀過她寫的東西，覺得寫得還是很不錯的，怎么會呢？一個完全不閱讀的人，如何能寫出那些文章的？她書房的一面墻都做成了書柜，我曾經隨手翻閱過幾本，發現上面有用水筆寫的閱讀筆記，我沒見過蕙安的字，所以無法判斷那些筆記是不是她記的。她的父親是語文老師，難道蕙安發表的文章全部是父親代筆？腦袋里突然冒出這個想法，隨即被我否定。蕙安深居簡出，很佛系，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種愛慕虛榮、追名逐利的女人。

我不再去細想，改聊花草，她似乎也沒多大興趣，說：“我對花草不是很懂呢，花草打理起來太麻煩，還招蟲子，前面那個院子的地面我讓工人全部用水泥澆筑起來了。”

“啊，我記得你爸爸是很喜歡種花草的，那株粉牡丹快30年了吧，你爸爸把它當孩子一樣呵護的，難道你也把它給挖了？它開花的時候我見過一次，簡直是美極了。那拔掉的花呢？”我問。我是愛花草的，盡管總是養不好，但聽說她把花給挖了，又心疼又生氣，說話的語氣有些重。

她不可思議地望了我一眼，很不屑地說：“有啥好看的，我早就想拔掉它了，之前我爸在，把大部分時間都浪費在這些事情上，天天在家用蛋殼、魚肚腸、爛菜葉子做肥料，臭都臭死了。”

“咦，你不要哪怕送給別人呀，糟蹋了這么好的一棵花。上次來，看你到處插的鮮花，還以為你喜歡呢。”我說。

“那是末末送來的。”她淡淡地回了一句，然后拿起茶刀垂眼挖一塊茶餅，我知道她不開心了，于是低頭喝了一盞茶，然后跑去窗下看院子，果然，那個原本花團錦簇的院子變成了一塊灰蒙蒙、冷冰冰的水泥地，看起來倒是比之前大出了許多。

我心里有些失落，不知道是因為蕙安還是因為那些花草，在窗前站立良久，轉頭時已然換上了一張笑顏：“聽說了嗎？夏筱筱生了個雙胞胎，兩個男孩子，老可愛的，粉嘟嘟，胖乎乎，像藕粉團子一樣。”

“哪個夏筱筱？”

“就是寫散文的，在市中當老師的那個呀，有一次聽完講座，我們還一起吃過飯呢。”

“忘記了呢，沒什么印象，還生兩個，煩都要煩死了。”蕙安綿言細語里透著一種莫名的如冰霜般的冷漠。

“你不喜歡小孩子嗎？”

“小孩子太煩了，也說不上來喜歡不喜歡的。”

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我們誰都不再說話，我本來想就此告辭回去的，但馬上走，又怕她認為我是生氣了才走的，所以打破沉寂，說：“你天天不出門，吃什么呀？”

“訂快餐唄，然后網購一些水果、面包、零食。”

“你不做飯嗎？”

“一個人懶得做，做了也吃不了，再說弄得一身油煙味。”

“你有潔癖嗎？”我問。

“有一點吧，但不嚴重。”

“那整日在家靠什么打發時間呢？”

“睡覺，喝茶，刷刷手機。”

我有些無語，沒想到她是這樣一個毫無生活情趣的人，似乎沒有什么話題能提起她的興趣。那次的談話不算愉快，但我并沒有放在心上，朋友嘛，能聊到一起就多聊聊，話不投機就少聊。

四

光陰荏苒，一晃又過去了兩個月，刮起了西北風，天氣愈發冷了。這天我刷手機，突然刷到了蕙安的一條朋友圈。朋友圈里放著一張照片，蕙安綁著一條松松散散的麻花辮，穿著一件白色毛茸茸的家居服，笑靨如花，她的懷里抱著一只瘦骨嶙峋、一臉嚴肅的三花貓。配文：收養了一只小可憐，從此是有家的孩子了，我家的乖寶小豆兒，請多多關照。下面是一長串評論，全是溢美之詞。

“人美心善。”“多年不見，越來越漂亮了。”“小貓太幸福了，遇到了善良的美女。”“流浪貓跟著你走，證明你的磁場很干凈，是陰德深厚的人。”……

蕙安統一回復：“謝謝大家關注！”

自從那日聊天后，我們沒再聯系，雖然沒有鬧不愉快，但感覺話不投機。今天看她第一次發朋友圈，所以還是點了個贊，留言道：幸運的小豆兒。

誰知道她回復我：“小南姨姨什么時候來看豆兒呢？”

我不知道那么多條留言，她為什么單獨回復了我，于是回復：“等空了就去看豆兒。”

我只是隨便一回復，并不是真想去看她。我有些納悶，有潔癖，燒菜都嫌油煙味的蕙安為什么會收養一只流浪貓，畢竟那是個小動物，會大小便，需要天天鏟屎，而貓的糞便又是極臭的，她居然不嫌棄。心想，她雖然無趣，人還是蠻善良的呢。

三天后，她私信我：“好久沒你消息，在忙啥呢？周末空的話來喝茶。”

我裝作沒看見，猶豫了良久，還是回復了兩個字：“好的。”

周末午后，見到了那只叫豆兒的三花貓，它看起來還不到一歲，非常瘦小。三花貓因為染色體原因，只有萬分之一的概率是公貓，所以我想豆兒應該是只母貓，一問，果然是個小女孩子。它似乎很膽小，一直蜷縮在窩里，盯著我看，眼神很復雜，幾分警惕，幾分恐懼，幾分哀怨。沒錯，我居然在一只貓的臉上看到了幾分哀傷的神情，想來是因為長期流浪受過很多苦的緣故。

“它膽子小呢，可能流浪的時候被人毆打過。”蕙安說。

“肯定是的了，真是個可憐的寶貝。”

“豆兒過來。”蕙安伸手柔聲叫它。

它瞪著眼睛面無表情地看著蕙安，沒有挪窩。

“隨它去吧，可能看到有生人在害怕，讓它待著，不用管它。”我說。

蕙安家的茶室是由次臥改造的，大約有12平方米，西墻邊放著一排架子，上面陳列了各式茶盞、茶壺、茶餅等物，南墻上掛著一幅禪宗圓悟克勤的“印可狀”茶掛。茶掛下的地上擺放著一個舊陶罐，里邊斜斜地插著幾根枯枝。

蕙安見我看墻上的茶掛，說道：“這是我父親臨摹的圓悟克勤印可狀，墻壁上太空，所以就掛上了。”

頓了頓，她接著說：“也沒仔細研究寫的是什么內容。”

這話似乎有些矛盾，既然知道是圓悟克勤的印可狀，怎么又說沒研究寫的是什么內容呢？我沒細想，說道：“嗯嗯，茶掛是茶室的靈魂，掛在這個位置正合適呢。”

印可狀是圓悟克勤寫給弟子虎丘紹隆的信札，后流入日本，幾經輾轉被一休宗純（動畫片《聰明的一休》原型）珍藏，后一休又傳給了弟子村田珠光，珠光將其掛于茶室的壁龕之上，每日相對，終于悟出了“佛法存于茶湯”的道理，他將禪宗思想引入茶道，創建了獨特的草庵茶。村田珠光被譽為日本茶道的開山鼻祖，對茶圣千利休的老師武野紹鷗的影響很大。

此后，印可狀又被千利休收藏。千利休把禪、茶、侘寂、幽玄美學相結合，將草庵茶發揚光大，確立了“和、敬、清、寂”為日本茶道的基本精神，印可狀也成為日本茶道界至高的圣物。

可惜的是印可狀后被獨眼大名伊達政宗一裁為二，拿去了后半部。前半部有19行字，現藏于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被評定為日本的國寶。后半部45行字，由伊達家族的后人保存，但如今已不知所終。

“茶煮好了，來喝茶吧。”蕙安見我立于茶掛前發怔，招呼我過去。

今天照例是用了龍眼炭和烏欖炭搭配煮茶，房間里打了暖氣，又燒著炭火，很是溫暖，只是門窗緊閉著，有些氣悶。我脫了大衣掛到架子上，走至北窗下的茶臺旁坐定，然后伸手把窗戶打開了一條縫隙。外面飄起了細雪，梅影橫窗瘦，有陣陣清冽的幽香裊裊飄入。身穿無心綠對襟白狐小襖，氤氳在花香茶香里的蕙安面如瑩玉，眼眸如一泓清泉，好似一朵不染纖塵的碧色芙蓉。

我心想：“像蕙安這樣如花一樣的女子，為什么會不喜歡花草呢？所幸后窗外的花草不屬于她家，要不也早被她砍掉了，這會兒哪里能在花香中品茶聊天？”

之前我有和好友聊過這個話題，她也是位喜愛擺弄花花草草的人。她說：“對花草無感的大有人在，很多人美商不在線，甚至是沒有啥美商。你我眼里美麗嬌艷的花朵，在他們眼里可能同一塊泥土沒任何區別。”

“天氣冷了，你天天這樣關著窗煮茶嗎？”我問。

“是呀。怎么了？”

“這個雖然是無煙炭，但在密閉的空間長時間燒的話，也是有一氧化碳中毒的危險的。”

蕙安的眼皮輕跳了一下，神色有片刻的凝滯，隨即笑著說：“沒事，我也不會長時間待在茶室，再說空間大，這點炭不至于中毒吧？”

“你可不要掉以輕心了，一氧化碳無色無味，空氣中的濃度達到1.28%的話，3分鐘內就可致命。”

“哦哦，那我以后小心些，改用電爐子或者是開著窗煮。”說著她把自己一側的窗也打開了一條縫隙。

蕙安今天似乎很愿意聊天，主動尋一些話題來說。她聊了同老邱相識、相戀到結婚的故事，聊了一起去新疆旅游的事情。還著重聊到了《24個比利》這本書，那是美國作家丹尼爾·凱斯創作的長篇紀實小說。主人公比利是一個多重人格分裂者，他是美國史上第一個犯下重罪，卻獲判無罪的犯人。他體內存在有24個人格，他們有著不同的性取向和政治傾向，甚至連性別、國籍、年齡、語言、智商等方面也都大相徑庭。

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感覺那本《24個比利》是她為了今天的聊天而去閱讀的，但又猜不透她的目的所在。

我這個人有每天發朋友圈的習慣，我用朋友圈去記錄每天的生活和心情，朋友圈是對所有微信好友敞開的，不會設置三天可見，或是一個月可見，因為我覺得并沒有多少人會真正在意你的生活，你在別人心目中也沒有那么重要，很少有人會特意去翻看你之前的朋友圈，再說，朋友圈里的東西也沒什么是不可展示的。所以，每次來拜訪蕙安，我回去后都會編輯發送一條朋友圈。

比如有一條朋友圈的文案我寫道：“又來我們蕙安大美女家討茶喝了，足不出戶的大小姐，快一年沒出門了吧，偶爾可以出來走走，和姐妹們約個茶喲！我猜想你是擔心出了門，天上的大雁會全部掉下來吧？”

蕙安回復：“一張油嘴，大雁掉下來，正好可以擺攤做烤鳥了。我這人喜歡安靜，感覺還是家里自在些。”

別人看我倆在朋友圈里的互動，會感覺我們的關系非常親密，其實面對面聊天時，總感覺兩人之間隔著一層紗，無法真正敞開心扉。我后來有同我們共同的朋友聊過，他們說除了我，蕙安沒有請任何人去過她家，即便有些愛慕她的男士提出拜訪，她都是婉言拒絕的。

人做某件事情總是有目的的，努力工作是為了賺錢，天天跑步是為了鍛煉身體，閱讀是為了增長知識、提升自我修養……我和蕙安雖說也不至于相顧無言，但也談不上相談甚歡，我不知道她一次次主動找我聊天的目的是什么？后來我去細想前前后后的一些事情，猜到一種可能，蕙安之所以接近我，正是因為我有每天發朋友圈的習慣，她要通過我的朋友圈向外界傳遞一些關于她的信息。

五

又過去了大約半個月，蕙安再次請我去喝茶，我說：“你來我家玩吧，你一次都沒來過呢。”

“還是你來我這邊吧，朋友寄了幾盒鱈魚給我，我不吃海鮮，你來拿。”

人家送我東西，禮尚往來，總不能空手上門，于是翻箱倒柜，尋出了兩瓶好紅酒帶了出門。

蕙安開門迎我進去，她今天穿了一身的黑，黑色長裙，外套一件貂毛滾邊天鵝絨長袍，發髻邊別著一朵暗紅絨花，渾身散發出一種妖冶的美。

我遞上了那兩瓶酒，她說了聲謝謝，旋身收進了酒柜里，蕙安是會喝一點酒的，酒量還不錯，只是我沒同她單獨喝過。每次來她家，她從來不會留我吃飯，我知道她不會做飯，又討厭油煙味，所以也沒提出買菜在她家做飯，一起用餐的建議。

“小豆兒呢？”我問。

“在窩里呢。”

我走過去看它，只見那只貓蜷縮在窩里，睜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看著我，伸手觸摸到它的背，它抖了一下。毫無光澤感的皮毛下，它的脊骨凸起，骨瘦嶙峋。

“小豆兒怎么這么瘦？”

“它腸胃不太好，不好好吃東西，我給她喂了些調整腸胃的藥，但是總不見好。”

“那帶去寵物醫院瞧瞧。”

“嗯，改天帶它去瞧瞧。”

“可憐的小豆兒。”我憐愛地摸摸它的小腦袋，然后提起它的兩條前腿。我只是想把它抱到懷里，誰知它突然發出一聲尖銳的慘叫，鋒利的爪子在我的手背上拉出了兩道深深的血痕，我吃痛，手一松，它箭一般地躥了出去，躲進了櫥柜下。

“怎么了？怎么了？”蕙安慌忙跑了過來，一見我手上的血痕，大聲地呵斥道：“這只該死的貓，躲哪里去了？給我滾出來，扒了你的皮。”

“沒事，沒事，我用水沖一下。”

突然被貓撓了一把，我并沒被嚇到，倒是被蕙安那一聲訓斥驚到了，她一貫說話都是柔聲細語，極其溫柔的。一個人下意識的反應和脫口而出的話是最能反映一個人真正的內心和真實性格的，那是本能的反應，不受顯意識的控制。

“雖然我給它打過疫苗，但你還是去打針吧，放心些。”

“不礙事，我小時候家里一直養著貓，被抓是常有的事情。沒事，我去沖一下。”

我跑去衛生間處理傷口，打肥皂，用流水沖洗，擠出血水后再沖洗。被貓狗咬了，或是撓傷，用流動的水沖洗傷口15到20分鐘，可以降低被感染的風險。

嘩啦啦的流水聲讓我有些神思恍惚，事情太突然了，我確定沒有弄疼它，我很小心地提起了它的兩條前腿，然后……然后我碰到了它的腋窩，它的腋窩下有個硬物，閃著金屬光澤的東西。

沒錯，雖然只看了一眼，但我確定，它的腋窩下有根針，那不是縫衣針，而是一枚別針。如果是縫衣針的話，那有可能是貓自己不小心戳到身上的，但如果是一根扣好的別針的話，這種可能性則為零，那么只有一種可能……

突然感覺到背后射來一道冰冷的視線，書上對“凝視感知”的解釋是：“這種現象背后有一個復雜的神經網絡支持，涉及多個腦區的協同工作。”你的背后沒長眼睛，但是你卻能感覺到視線的存在。

猛一回頭，發現蕙安悄無聲息地站在黑暗里，剛剛匆忙來沖洗，沒有開衛生間的燈，她穿著那一身黑色的拖地長袍手里拿著個什么站在那里，像個女巫。

“天吶！嚇我一跳。”

“這個家里又沒有其他人，怎么還嚇著了呢？”她在黑暗里幽幽地說道。

“只是猛一回頭，嚇一跳。”

“呵呵，看你有些失神呢。”她輕笑。

“沒有，只是水流聲掩蓋了你的腳步聲。”我答非所問。

“我只是幫你拿來了碘伏。”

“哦哦，謝謝，其實不用上的，既然有現成的，那就上一下吧。沖好了，我們去茶室吧。”我急于想從這種壓抑的氣氛里逃離出去，看到光亮。

涂好碘伏，又喝了一杯茶，我找了個理由離開了蕙安家，最終忘記了拿那盒鱈魚。

六

那之后蕙安又約了我兩次，我都找理由婉言回絕了。再之后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再聯系，她不發朋友圈，不和任何人聯系，漸漸地大家似乎都忘記了這個人的存在，偶爾文友聚會，也沒有人再提起她。

仲夏的一個夜晚，我坐在床上讀一本書，聽到床頭柜上的手機響了兩聲，拿起點開一看，發現是蕙安發來的兩張照片，一張是穿著鵝黃色真絲睡袍的蕙安環抱小豆兒對著鏡頭笑，另外一張是她側頭嘟嘴親吻豆兒小臉蛋。那只貓看起來沒有長大多少，一雙濕漉漉的大眼睛和它的小臉蛋不成比例，它總是看起來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當天我沒有回復她，次日早上我回復了兩個字：可愛。

同樣的照片她也發在了朋友圈，配文：半夜了，小朋友還不睡，那就吃點夜宵（罐罐）再去睡覺吧。此條朋友圈下照例是一長串的點贊和評論。

三天后，聽到了一個無比震驚的消息，蕙安的前夫老邱自殺了，死因是一氧化碳中毒，陪他一起赴死的是未婚妻莫小禾，也就是老邱的那位出軌對象。大家都想不通他們為什么要自殺。有人猜測是因為老邱的父母不同意他們在一起；有人猜測是老邱的公司破產，欠下了巨額債務；有人說是莫小禾的前夫以死相逼，不同意他們結婚。但我的腦袋里，曾有一瞬間冒出了另外的一種猜想，我被自己的這一猜想嚇到了，慌忙將它撲滅。

然而我的心臟卻突突地跳得厲害，雙手發冷，軟軟的，沒有一絲力氣。我顫抖地點開了三天前蕙安發給的那兩張照片，2023年7月19日00點05分，看到圖片發送時間的一瞬間，我大大松了一口氣。蕙安前夫老邱和莫小禾的死亡時間是2023年7月19日凌晨1點左右，南通到無錫100多公里，開車需要一個半小時，那時候蕙安在南通家里。

七

秋風蕭瑟，枯葉飄零的十一月，蕙安發了第三條朋友圈。一只小小的木匣子里裝著小豆兒小小的尸體，它身上蓋著雪白的絨布，只露出了一個小小的腦袋，木匣子里放著一只老鼠玩具、三支線香和兩包凍干。配文：小豆兒一路走好，天堂沒有病痛，對不起，媽媽沒能照顧好你，乖寶寶，來世還做媽媽的孩子。后面加了三個哭泣的表情。下面又是長長一串的評論，有安慰的，有夸贊的。如果我沒有看到那枚閃亮的別針的話，我肯定也會在此條朋友圈下寫上一段安慰的話，但那枚別針的存在，讓我不得不懷疑小豆兒的死因。

小豆兒，可憐的小家伙，短暫的貓生受盡苦楚，希望你來世可以投個好人家，我總是時不時會想到它那雙驚恐的大眼睛。

再次點開了蕙安發給我的那兩張照片，真是無懈可擊，好美的一張臉呀，用世間最美好的詞語去形容都不為過。真的無法想象，她是如何用這雙纖纖素手把那枚別針鉤入小貓柔嫩皮肉里的。等等，有哪里不對勁呢，我細看那張面對鏡頭的照片。房間里僅開著一盞臺燈，有些昏暗。小豆兒面對鏡頭趴坐在桌子上，穿著鵝黃色真絲睡袍，坐在椅子上的蕙安從后面伸出一雙嫩白的手，輕握著小豆兒兩只毛茸茸的小爪子。昏暗的房間、橘色的燈光、睡袍，這些都會使人聯想到夜晚。但貓那細長的瞳孔暴露了照片真實的拍攝時間是在白天。貓的瞳孔會根據光線的強弱發生變化。光線強烈，貓的瞳孔會變成細長的一條線，在黑夜，或者是一直待在光線暗淡的室內，瞳孔則會變成圓形。

蕙安在前夫和情人去世的這一天給我發來了兩張偽造成夜晚的照片，其目的似乎不言而明，大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嫌疑。但是一切都已經蓋棺定論，沒有誰再去深究。人美心善、人淡如菊、溫柔知性、深居簡出，這些是大多數人對蕙安的評價。而同她算是接觸較多的我，卻不知道如何去評價她。

那之后我和蕙安再也沒聯系。一年后的某個酒局，聽繽羽說蕙安嫁了個美籍韓裔，已于半年前離開中國，同新婚丈夫定居美國了。我點開了她的朋友圈，發現僅剩下了一條孤零零的灰色線。

作者簡介：

羅麗南，女，曾用筆名愛璨璨，1977年生，江蘇省南通市通州區人，南通市作家協會會員，2012年起多篇小說、散文在各類報刊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