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詩經》愛情詩中的植物意象

摘 要：《詩經》愛情詩中的植物意象不僅僅是詩人筆下的描繪，更承載著詩人對愛情的思索、向往和贊美。現有學者多從植物的不同形態出發研究植物在不同愛情詩中的形象，本文旨在通過分析《詩經》中不同愛情情境下對于植物描繪的差異，探究其背后社會風尚、作者情感傾注的不同，并探討植物意象的表現形態以及生成緣由，以展現詩歌、植物、自然與其他人物角色的互動關系，進一步理解古人的情感世界和社會文化背景。

關鍵詞：詩經；愛情詩；植物意象；愛情情境

《詩經》中，無論是細膩的戀愛心理還是真實的民眾生活，藝術力量與真實感都源于其扎根生活的取材，生活中的一景一物、一情一事，仿佛就是“詩”的靈感源頭、孕育的母體，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西周至春秋的社會現實。其中，植物意象便是《詩經》扎根現實的重要表現之一。《詩經》中動植物種類繁多，所以古人說讀《詩經》可以多識“鳥獸草木之名”^［1］，植物意象之地位可見一斑。尤其是在愛情詩中，這些植物意象不僅僅是詩人筆下的描繪，更是一種情感的象征和抒發，展現了古人對自然的細膩觀察和感悟，以此編織出一幅幅生動的愛情畫卷，成為中國文學史上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一、《詩經》愛情詩中植物意象的表現形態

愛情永遠是人類亙古不變的話題，詩亦為承載感情的一類體裁。《詩經》中書寫了豐富多彩的植物形象，構成愛情的象征和抒發。

（一）婚戀幽會之甜蜜

在《鄭風·山有扶蘇》中，作者以“山有扶蘇，隰有荷華”^［2］起興，山上有鮮美的扶蘇，洼地里有明麗的荷花，以“扶蘇”與“荷花”對舉，隱喻男女成雙成對，用山上高大的樹木比喻男子，再用濕地里嬌媚的荷花比喻女子，由此描繪出一幅青年男女幽會、嬉戲的甜蜜圖畫。

在《鄘風·桑中》里，全詩三章均以采摘特定植物作為引子。此手法在《詩經》時代，常見于吟詠愛情、婚姻及祈子等內容之中，屬常用技巧之一。從審美視角審視，采摘植物以喻愛情等主題，契合“情景交融”之說，這樣書寫能巧妙地將生機勃勃的植物景象與青年男女的情感渴求融為一體。故而，采用諸如“采唐”“采麥”“采芫”等意象作為引子，既含蓄蘊藉，又飽含深情，以生動的形象蘊含了真摯的情愫。^［3］這也很符合《詩經·鄘風》中的情歌思想感情較為熱烈直接、樸實真摯的特點。

而《王風·揚之水》則以兩句“揚之水，不流束薪”作為開篇的妙筆，巧妙地勾勒出一幅動靜相宜的畫面，賦予詩篇獨特的韻味與深邃的情感。在這里，潺潺流動的河水與河岸邊靜默矗立的柴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動一靜，相得益彰，不僅給予讀者以強烈的視覺沖擊，更在他們的心靈深處激起了層層漣漪。“揚之水”，那波光粼粼、奔騰不息的河水，象征著時間的流逝與世事的無常，它不斷地向前流淌，似乎總在提醒著人們生命的短暫與易逝。然而，在這瞬息萬變的世界中，“束薪”卻以一種堅韌不拔的姿態，堅守著自己的位置，不為外界所動。這“束薪”是河岸邊那些被遺棄或特意放置的柴草，它們雖然靜默無聲，卻以穩定的姿態，訴說著堅定不移的誓言。詩人巧妙地利用這一自然景象，將夫妻之間的感情比作那不動的柴草。在變幻莫測的人生旅途中，夫妻二人或許會遇到無數的風雨與挑戰，但只要他們彼此信任、相互扶持，就能像那束薪一樣，堅守初心，不離不棄。這種比喻不僅形象生動，更深刻地表達了詩人對愛情的堅定信仰與贊美。

而《邶風·靜女》中，作者對紅管茅草這一意象的運用，更是將愛情的純真與甜蜜展現得淋漓盡致。“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4］在這簡潔而深情的詩句中，我們仿佛看到了那幅動人的畫面：一位嫻靜美好的女子，與心儀的青年相約于城墻的一隅。她頑皮地躲藏起來，讓青年焦急又滿懷期待地尋找。待到他終于發現她的蹤跡，她突然現身，手中緊握著一支鮮艷的紅管茅草，微笑著贈予他。這紅管茅草，在常人眼中或許只是田野間平凡的一物，但在這一刻，它卻承載了女子對青年的深情厚誼。青年接過這支茅草，仔細端詳，發現它色澤鮮艷，光彩照人，心中頓時涌起一股難以言表的喜悅。他明白，這不僅僅是一枝普通的茅草，更是女子對他愛情的象征。于是，他由衷地發出感嘆：“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5］在這里，紅管茅草作為植物意象，成了愛情的使者，傳遞著青年男女之間的情愫。它的出現，不僅增添了詩歌的生動性和形象性，更深刻地揭示了愛情的純真與無私。青年男女之間的感情，因為這一枝紅管茅草而更加深厚，他們的愛情也在這一刻得到了升華。紅管茅草以其獨特的魅力在《詩經》的愛情詩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成了后人所傳誦的經典。

（二）單戀相思之孤獨

最典型的莫過于《召南·摽有梅》：“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6］此詩中的梅子是少女寄托相思與孤寂之情的載體。少女孤影獨候，自梅子七成掛枝，至僅存三成于樹梢，期盼之人始終未現，終至梅子盡落枝頭……而他，依舊未曾到來。梅子于明媚春光三四月間成熟，彼時，春風和煦，萬花爭艷，而這位少女卻深陷孤獨，她所念之人，或許正心有所屬，而她仍一腔深情——人間悲苦，莫過于信息隔絕，她對其心意永遠無從知曉。在情感的國度中，單方執著的愛戀往往最為痛心疾首，而她卻渾然不覺，仍舊堅定不移地依循著自己內心的情感軌跡，無怨無悔。

在《周南·漢廣》這首古樸而深情的愛情詩篇中，“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7］。這兩句以自然界的景象開篇，作者巧妙地借用了南方的喬木作為象征，描繪了那些高大挺拔、枝葉不茂、無法提供休憩之蔭的樹木。這些喬木，不僅僅是自然界中客觀存在的生命體，更是作者內心情感的具象化表達——它們象征著男方心中那份遙不可及的愛情，如同這些樹木一般，雖近在眼前，卻無法靠近，無法在其下找到一絲慰藉與安寧。作者對植物意象的運用，深刻地表現了愛情中的無奈與單相思的孤獨感，也讓讀者感受到作者內心那份深沉而細膩的哀愁。緊接著，“翹翹錯薪，言刈其蔞”^［8］，在繁茂錯雜的草木叢中，詩人特意提到了荊條與蔞蒿這兩種并不起眼的植物。在勞動的場景中，作者以割取這些特定植物為喻，實際上是在表達自己對那位心儀女子的復雜情感。荊條與蔞蒿，在眾多草木中并不顯眼，甚至帶有幾分野性與堅韌，這不正是作者心中那位獨特而難以觸及的女子的寫照嗎？她如同這些植物一般，雖生于雜草之間，卻自有其不凡之處，令人向往卻又難以把握。這種比喻，既是對女子個性的贊美，也是作者自我情感投射的一種方式，反映出他在愛情追求中的迷茫與掙扎。

《唐風·有杕之杜》則描繪了一段深情而扣人心弦的愛情故事。詩中描述了一段以女子為主體的思念之情：“有杕之杜，生于道左。”^［9］詩人以孤立在道路旁的杜梨樹起興，生動地表現了女子內心的孤獨和對君子的期待。她內心猶豫地問：“彼君子兮，噬肯適我？”^［10］她的內心定是糾結的，雖然對其心懷好感，卻無法確定對方真正的心意。杜梨樹便是這種帶有糾結、期盼同時有一絲擔憂的情感寄托之所。

（三）拋棄流離之苦楚

在此類型中，最典型的是《衛風·氓》。這是一位婚姻不幸的婦女所作的自悔之辭。作者起先寫到那男人當初如何對自己好，“匪來貿絲，來即我謀”，沖了她的“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之貌，接下來就是“于嗟鳩兮，無食桑葚”——小娘子當初月容花貌，引得這個男人口水長流，像一只鶻鳩吃多了桑果子而醉倒，以致對她好到要結婚。后來，“桑之落矣，其黃而隕”，這只鶻鳩又不要她了，自己則又飛到別的未落之桑上醉去了。^［11］詩中“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桑之落矣，其黃而隕”是比喻女色盛衰的名句。但對此看法也有不同的聲音出現，周世偉推斷，《衛風·氓》存在“錯簡”的可能，他認為此詩原來很可能是“棄夫”詩，值得同情的人應是“氓”，他認為詩中并無“氓”遺棄女子的確鑿證據，而被指責“既遂至暴”、“二三其德”、不守信誓，以及用“桑沃”和“桑落”來暗示他喜新厭舊、變心情移的品質，不過是女子為了脫離“苦海”和博取同情而強加給“氓”的罪名。^［12］

《小雅·我行其野》以“我行其野，蔽芾其樗”^［13］起興，作者用中看不中用的臭椿樹象征嫁錯了丈夫，而下文的“不思舊姻，爾求新特”則是用來表現女人的堅韌品格。在作者筆下，女子對那棵臭椿樹所持有的態度，實則映射了她對丈夫的情感與立場。這棵臭椿樹，成了這位被遺棄女子堅韌性格與復雜情感的象征。在那些抒發怨婦心聲的詩篇里，臭椿樹生動地傳遞出怨婦們的哀愁與嘆息，而在其內心深處，她們仍保留著一絲期盼，渴望丈夫能夠迷途知返，改過自新。

（四）無限遐想之思慮

“桑”在《詩經》中是非常常見的意象。《小雅·隰桑》中亦以桑樹起興，作者用桑樹之婀娜多姿來表示女孩子心目中男孩子的風度翩翩。末章以賦的手法，直抒主人公的胸臆：既然心里愛著他，為何不明說呢？將這愛深藏在心里，一日也難以忘懷。詩寫到這里也就戛然而止了，有意也好，無意也罷，皆給人以回想的余味。

同樣膾炙人口的便是《關雎》。荇菜為水生植物，又稱金蓮子、荇絲菜、黃花菜；“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14］，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那位采摘荇菜的女子顯得格外清秀而嫻雅，仿佛是不可親近的仙子，引得相思成疾的男子夜不能寐，輾轉反側。為了表達愛慕之情，他試圖以“琴瑟友之”，用“鐘鼓樂之”。^［15］至于最終的結果如何，作者在文中并未明言，留給后世之人無盡的想象與猜測。

二、《詩經》愛情詩中植物意象的生成緣由

（一）生存本能

《大雅·行葦》中曾提到：“敦彼行葦，牛羊勿踐履，方苞方體，維葉泥泥。”^［16］可見在當時，百姓的日常所用均取自自然，他們對自然的保護意識也很強，對剛剛出生的嬌嫩的行葦，他們會呼吁不要放牛羊去踐踏，來保護正在生長的植物。

《詩經》誕生于先秦的農業社會，其背景植根于黃河中下游的中原大地及長江以北的廣袤區域，這里是中華文明的搖籃。在這片沃土之上，我們的先輩勤勉耕作，從大自然中汲取生活所需。在物資的交互流通中，人與自然建立起了一種“天然母子般的和諧”，進而深化了“人與自然合為一體”的哲學理念，亦即“天人合一”“天地之大德曰生”。在這片熱土上，天子率耕、祈求豐收，女子采集、祭祀祖先，男女互贈、借花傳情，或采葛以制衣或種糧以糊口或伐檀以造車……一幕幕的生活場景無不影響著人們的自然觀，引導人們去親近大自然，保護大自然。^［17］人們通過觀察四季更替、草木榮枯，學會了順應自然規律進行農耕生產，這種與自然界的緊密互動，不僅保障了生活的物質基礎，也促進了人類精神世界的豐富與升華。由此可見，《詩經》中的詩篇，正是這一幅幅生活畫卷的藝術再現，它們不僅記錄了古人的勞作與生活，更深刻反映了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哲學思想。在這些詩歌里，無論是《周南·芣苢》中女子們歡歌笑語采集車前草的生動場景，還是《魏風·伐檀》里河邊伐木、辛勤勞作的畫面，抑或是《小雅·信南山》中天子親耕、祈求五谷豐登的莊嚴儀式，都透露出古人對大自然的敬畏與依賴，以及與之和諧相處的智慧。

（二）植物崇拜

植物崇拜歸根結底是一種土地崇拜。在《詩經》時期，人們的神樹崇拜有著深刻的文化和精神背景。這種現象主要源于古代人們對自然界的敬畏和對生命力的崇拜。樹木作為自然界中的一部分，承載著生命的力量和生長的奧秘，在古人眼中具有神秘而不可思議的力量。他們相信樹木所具有的生命力量是超越人類理解的，因此，將樹木神化是古人對自然力量的一種尊崇和崇拜。同時，他們會將這種“神化”的象征應用在一些重要的“神化”場合。

以社樹為例。《墨子·明鬼篇》曰：“昔者虞夏商周三代之圣王，其始建國營都日，必擇國之正壇置以宗廟，必擇木之修茂者立以為叢社。”《淮南子·齊俗訓》云：“有虞氏禮其社用土（即杜），夏后氏其社用松，殷人之社用石，周人之禮其社用栗”。剛開始社樹是沒什么特殊意義的，只是起一個劃分疆界的作用。因為土地亦為古人所崇拜，后來崇拜漸漸延及邊界樹，于是促使了社樹的出現。^［18］換句話說，這種崇拜情感則是促使社樹在文化和宗教中具有特殊地位“催生素”。

（三）生活認知

在《詩經》時代，植物意象流行的原因還包括了以人類為主體對植物的觀察認知、象征意義的賦予以及植物在生活中的實際作用。這些基于生活認知的要素也影響了《詩經》愛情詩對豐富而生動的植物意象的運用。

首先，對于自然界中常見的植物形態、特征和生長環境的認知是植物意象產生的基礎。古代人們通過觀察，深刻領悟了植物的生長習性、屬性特征以及在自然界中充任的角色，為植物意象用于詩歌創作準備了認知基礎。

其次，人們對植物的象征意義和美學價值的認知也是植物意象流行的基礎。例如，梅花因其傲骨清雅、冬日盛開的特點，被人們賦予了高潔、純凈的象征意義；桃花則象征著青春、美好和愛情的絢爛；荷花則以其出淤泥而不染、清新高雅的品質，成了純真、高貴的愛情象征，等等。這些象征意義的賦予，反映了人們對植物的審美情感。

再次，植物在當時的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也是植物意象產生的基礎之一。植物不僅僅是自然界的一部分，還與人類的生產生活和社會文化密切相關。人們通過對植物的種植、采集、利用，與植物形成了緊密的聯系，進而在詩歌中賦予植物更加豐富的內涵和情感表達。

三、結語

在《詩經》的愛情詩篇中，植物意象不僅是詩人情感抒發的重要載體，古人對其的巧妙運用也為詩歌增添了生動的色彩和豐富的層次感。通過對植物形象的描繪，《詩經》將自然界的美好與人類情感緊密地融合在一起，展現了愛情的甜蜜、孤獨、苦楚與遐想，展現出其特有的深刻意蘊和藝術魅力。

植物意象在《詩經》研究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首先，它為我們提供了理解古代詩人情感世界的一扇窗口。通過植物的生長、形態、特征及其象征意義，我們能夠窺見古人對愛情的細膩觀察和深刻感悟，感受到他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與追求。其次，植物意象的運用也反映了古代社會的文化積淀和審美觀念。在《詩經》時代，人們對自然界的敬畏與崇拜，以及對生命力的珍視與贊美，都通過這些植物意象得到了生動的體現。此外，植物意象還為我們研究古代社會的生活習俗、婚姻制度以及女性地位等方面提供了寶貴的資料。

綜上所述，植物意象在《詩經》愛情詩中的運用不僅豐富了詩歌的藝術表現力，更是我們理解古代詩人情感世界和社會文化背景的重要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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