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楊知寒小說《連環收繳》的戲劇性

摘 要：楊知寒的短篇小說《連環收繳》采用多重視角，給予每個人物說話的權利，呈現出當前社會下人與人之間復雜的情感糾葛。除此之外，小說還具有顯著的戲劇化特征，它是楊知寒跨越小說和戲劇兩種文體進行創作的成功實踐。本文借用具體的戲劇創作理論，通過分析小說《連環收繳》在人物形象、結構安排、人物語言三個方面的戲劇性因素，可以提供一個解讀小說的新視角，進一步豐富對楊知寒小說文體特征的相關研究，并借機探討融合戲劇與小說兩種文體創作的價值和意義所在。

關鍵詞：《連環收繳》；戲劇沖突；戲劇性；楊知寒

楊知寒生于1994年，是當代青年女作家，作為“東北作家群”的接力書寫者，她被遲子建譽為新東北文學“獨行女俠”、黑龍江青年文學領軍人物和天才作家。短篇小說《連環收繳》是楊知寒于2023年獲得“寶珀理想國文學獎”首獎的小說集《一團堅冰》中的首篇。作者采用七重視角深入剖析了現代社會親密關系中的豐富情感網絡和復雜糾葛。目前學界對于楊知寒小說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新東北作家群”、小說集《一團堅冰》、東北記憶與東北書寫三個方面。而小說《連環收繳》在大多研究性文章中僅是略談，而并未作進一步專門研究。

近年來，在學術研究和文學評論領域掀起了關于“東北文藝復興”的討論熱潮，涌現出大量研究成果和評論文章。楊知寒在訪談中表示，她迷戀人際關系里的復雜起落，如果想要進一步研究作家楊知寒的創作風格及其文學價值，研究者是繞不開《連環收繳》的。本文以《連環收繳》為例，將戲劇創作理論作為理論支撐，探析小說在人物形象、結構安排、人物語言三個方面的戲劇性因素，以進一步把握作家楊知寒的敘事風格，為解讀楊知寒小說提供一個新視角。

一、塑造人物的戲劇沖突化

在《連環收繳》的戲劇性內涵中，極為重要的一個維度是“戲劇沖突”。“戲劇沖突”本是戲劇學的術語，指的是“一種體現在完整的戲劇動作當中的矛盾產生、發展和解決的藝術表現形式”^［1］。在小說中，作者通過設置高度集中的“戲劇沖突”情節，展現人物的情感、意志、欲望，塑造了許多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在小說《連環收繳》中，作者楊知寒設計了一個家族兩代人之間、夫妻之間、兄妹之間的激烈矛盾沖突，且矛盾不斷激化，走向高潮，將兩代人的悲劇人物形象呈現出來，刻畫了一個個既有共性，又獨具鮮明特色的人物形象。

（一）夫妻之間的生活敘事

作者在小說中詳細描寫了有著不同婚姻生活的三對夫妻，分別是遲桂香與燕來臣、劉嵐與遲敏、燕鳳與魏曉東。這三對夫妻之間都有不可調和的矛盾，本文主要以遲桂香與燕來臣為主要分析對象。

圍繞遲桂香與燕來臣，作者多次描繪沖突場面：一是遲桂香發現燕來臣出軌；二是燕來臣出獄；三是燕來臣侵犯遲淑華。初次沖突的發生標志著遲桂香與燕來臣關系決裂的開始。遲桂香在發現丈夫出軌后，進行了一些設想：“在男人回家時廝打，在男人進廠時追著廝打，同時偵察外面女人的工作單位，糾集娘家代其出頭。”^［2］遲桂香希望能借此事揪住燕來臣的錯處，以便在未來的婚姻關系中占據優勢。然而，遲桂香未曾料到，燕來臣絲毫不在意自己的出軌行為會對她以及整個家庭造成怎樣的傷害，反而認為遲桂香與他廝打的行為讓他丟了面子，這是對他“男主人”家庭地位的公然挑戰。于是，燕來臣在眾目睽睽之下，完全不顧遲桂香有孕在身，將其拉進廁所里進行毆打。這次二人之間的激烈矛盾沖突，徹底使以燕來臣為主導的家庭結構穩定下來。第二次、第三次的矛盾沖突皆根源于第一次沖突。在二人三次的矛盾沖突中，楊知寒塑造了燕來臣暴力、粗魯、囂張、敏感、嗜性成癮的人物形象，展現了其人性極為惡劣的一面，而遲桂香懦弱、草率、沒主見、忍氣吞聲的人物形象也躍然紙上。

（二）家族兩代人之間的糾葛

近年來，“東北文藝復興”引起了文藝界的廣泛關注。楊知寒被認為是“東北文藝復興”的接力書寫者，是“新東北作家群”中的一員。“新東北作家群”的小說偏愛從“子一代”的視角來講述“父一輩”的故事。從文學意義上來講，在“子一代”的寫作視角下，“東北”不是一個“地方”概念，其代表的是工業文明的現代困境，對應的主題是“下崗”，體現的是“隱藏在地方性懷舊中的普遍的工人階級鄉愁”^［3］。楊知寒的小說也延續了以往東北作家的寫作傳統，“《連環收繳》中那破敗的‘小姐樓’和日漸殘破的‘小二樓’都成了齊齊哈爾大廠——建華廠衰敗的縮影”^［4］。楊知寒在《連環收繳》中將“下崗”主題融入一個家族、兩代人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中，呈現了不同的“子一代”視角。

在小說中，父一輩的恩怨在子一代之間延續。而父一輩的矛盾主要是經濟差距導致的。遲桂香的家庭十分拮據，一直靠三哥遲敏的接濟過日子。遲桂香雖十分感激，但也總覺得寄人籬下的滋味不好受，自尊心十分受挫。在遲敏向燕來臣打出那一槍后，兩個家庭的地位發生了變化。劉嵐不得不上門請求遲桂香的寬恕，希望她能夠簽諒解書，放棄追究遲敏過錯，劉嵐本以為遲桂香念在自家對她的幫助上能夠網開一面，但這是遲桂香“翻身”的絕佳機會，所以她對劉嵐和遲玉百般羞辱，將其踩在腳下，挽回以往在劉嵐面前失掉的自尊。而遲桂香低人一等的心理也輻射到了“子一代”身上。燕好和燕鳳在舅舅遲敏一家落難后，非但沒有伸出援手，反而窮盡一切方法為難自己的妹妹遲玉。當碰見遲玉在賣盒飯時，他們對其進行言語和行動上的侮辱。在“子一代”視角下，楊知寒對父輩之間的恩怨進行了補充說明，進一步激化兩代人之間的矛盾，同時，她也將兩代人之間的人物形象共性展現了出來。

二、人物展覽式的戲劇結構安排

“人物展覽式結構”是戲劇結構類型之一。“這類劇作一般可以沒有自始至終、貫穿到底的戲劇事件，沒有一條呈線性展開狀態的戲劇沖突，而是以戲劇情境與場面的構造為主，將人物形象的刻畫放在更重要的位置上。它主要是通過人物群像的描繪來展示出時代的風貌以及社會人生的狀況。”^［5］小說《連環收繳》一共七節，每節以一個人物為中心來寫。隨著情節的鋪展，故事原貌逐漸補全，兩個家庭，七個人，命運糾葛，錯綜復雜，具有明顯的“人物展覽式”戲劇結構特征。

（一）集中的空間

在“人物展覽式”結構中，故事發生的地點基本固定不變，推動故事情節集中發展。在小說《連環收繳》中，兩個家庭、兩代人的敘述場面都主要集中在兩個場景，分別是遲桂香家的“小姐樓”和遲敏家的“小二樓”。故事一開始就通過遲桂香的視角，描述了他們一家人在“小姐樓”的生活故事。在這個場景中，遲桂香與燕來臣的矛盾沖突不斷被激化，燕來臣無底線地誘奸女兒燕鳳，使燕鳳與母親遲桂香之間也有著不可言說的矛盾。在“小二樓”里，遲敏與劉嵐的婚姻關系逐漸走向破裂，遲敏下定決心槍殺燕來臣。這一狹小的戲劇空間使兩家人、兩代人之間的主要矛盾高度集中，使兩個家庭的主線人物遲桂香、燕來臣、遲敏的形象特征被鮮明地呈現出來。同時，小說在敘述同一個場景里發生的故事時，也穿插著諸多生活和回憶的畫面，從而讓“舞臺上直接呈現的一個個活生生的具體的流動性的生活畫面”^［6］，更加形象地展現了小說的戲劇性特征。

在“人物展覽式”戲劇中，對空間的集中選擇不僅是展開故事的前提條件，還是人物得以展現其個性特征的關鍵載體。對空間的集中化處理，能夠有效提升故事敘述的連貫性，一定程度上避免“形散神聚”而引發的表達問題。

（二）集體群像

《連環收繳》塑造了形色各異的人物形象，但小說中沒有設置明顯的主人公，人人都是重要人物，就算是作者極力描繪的遲桂香和燕來臣，也只能算是主線人物，這二人負責串聯起家族中的每個人，揭示家族內部錯綜復雜的人際網絡。這樣的結構安排方式使讀者必須讀完每個人的故事，才能還原小說中人物和事件的全貌。

譬如遲敏在小說一出場就給人憨厚老實、有孝心的印象。但出人意料的是，這個看起來最無攻擊性的角色竟向燕來臣打出了那一槍。對于遲敏槍殺燕來臣的原因，讀者只有結合作者對其他人物的描寫才能得到真相。例如，在妻子劉嵐的故事中楊知寒提及了劉嵐曾遭受燕來臣的侵犯，同時還揭露夫妻二人積怨已久，頻繁發生爭吵的婚姻困境。在遲敏的故事中，作者描述了夫妻二人家庭地位的錯位，這使他有了殺害自己妻子的念頭。燕來臣精準洞察了遲敏的心理活動，不斷誘惑遲敏開始行動。此外，作者在遲桂香和燕來臣的故事中道出了燕來臣曾有過一次入獄經歷。因為“一九八七年，當地出臺了一條法規：凡是二進宮的犯人，家屬將作為二勞改被強制遷居到監獄附近生活”^［7］。這構成了遲敏槍殺燕來臣的主要動機。

結合各個人物的故事可以發現，燕來臣幾乎侵犯了家族內的所有女性。遲敏作為家族中的男性長輩，背負著保護家族女性的責任，勢必要為她們討回公道。由此看來，讀者只有通過集體群像中不同人物的敘述視角，才能還原遲敏槍殺燕來臣的事件全貌。

（三）獨立的故事線

“人物展覽式”結構在劇本里的另一突出特征是：“在劇本里看來也沒有一件貫串到底的事件，也沒有一個共同奮斗的目標、一個大家一致的行動，每個人帶著自己的過去，成為一條獨立的故事線。”^［8］《連環收繳》的七個故事小節就體現了這一特征，人物各自回憶過往，每個故事既有對其他人物、故事情節的補充說明，又有其獨特的故事線。

小說中遲敏的女兒遲玉盡管在其他人物的故事敘述中顯得邊緣化，但在遲玉的故事小節中楊知寒卻解決了讀者的一大困惑。遲玉在給燕來臣遷墳時，發現壓在他骨灰盒下面的四枚銅錢少了兩枚，盡管作者對其沒有進行詳細描寫，但卻在遲玉這一章解開了這一謎團。遲玉有一次意外撞見自己的姑父燕來臣侵犯他自己的女兒燕鳳，她本能地感到事態的嚴重性，但她向別人說，又有誰能相信她呢？于是她將這件事深埋在心底。直到燕鳳結婚時，遲玉看著燕鳳麻木的神情，聽著姑姑遲桂香粉飾太平的話語，她頓感一陣惡心。她深感燕來臣像一顆毒瘤，侵害著家族中的每一個人，所以她抱著泄恨的心思找到燕來臣的墓地。這時，小說又呈現了一條屬于遲玉的獨立故事線——遲玉與燕來臣。遲玉站在墓前，想起有一天提前回家，看到“燕來臣像躺在自家床上那樣躺在父母的床上，手里抓著條熟悉的花裙子。那是遲敏新買給遲玉的，遲玉在兒童節那天穿著它瘋跑了整個公園”^［9］。燕來臣究竟有沒有對遲玉做出實質性侵犯舉動，作者寫得十分隱晦，但結合燕來臣對和遲玉處在相同年齡階段的燕鳳、遲淑華做出的惡劣行徑來看，即使他沒有侵犯遲玉，也對其造成了不可磨滅的心理創傷。這一故事線在其他人物的故事章節中均未提及，是屬于遲玉的獨立故事線，這也揭示了她如此痛恨燕來臣的原因。

三、動作化、舞臺化的人物語言

戲劇語言是劇本的重要的有機組成部分。在小說中，語言更是人物內心情感和性格特征的外在表現形式。人物語言在小說中，主要分為人物之間的對話和人物自己的獨語（自言自語、內心獨白）兩大類。小說《連環收繳》的語言就極具戲劇化特征，即人物語言的動作化、舞臺化。

（一）人物對話

《連環收繳》中人物之間的對話也較多，其中劉嵐帶著遲玉前往遲桂香家中，請求遲桂香寬恕自己的丈夫時的對話，就極富動作性和舞臺性。在二人交鋒的第一回合，求人者放低姿態：“她跪近了，捉住其中一條腿，像捉住別人一只手那樣，用遲桂香的鞋底抽刮自己的臉，不住地刮。遲桂香泄氣地號出一長聲。死開，我自己刮。遲桂香說。劉嵐還是捉著那條腿，殷勤地說，我刮得狠。你看我兩邊臉都腫了，還能更腫。”^［10］在一開始，小說就描寫了劉嵐和遲桂香的一系列動作，將其囂張跋扈的性格表現出來，而劉嵐的言語則體現了其能屈能伸的一面。隨后，在第二回合中，二人要進行談判：“把你臉刮掉了大燕也活不過來。那桂香你說怎么辦。讓政府槍斃遲敏。政府說還有緩，你緩緩你三哥吧。槍斃，緩個屁緩。”^［11］在這一回合的對話中，二人進行了激烈的語言交鋒，劉嵐盡力為遲敏求得一線生機，但卻意外點燃了對方的怒火，矛盾進一步激化。在第三回合中，雙方支持者上場：“燕好燕鳳都坐炕上，一左一右挨住母親，同聲喊出必須槍斃。也在地上跪著的遲玉猛一下站起，紅眼爭辯說，過去對你家不好嗎？把我爸殺了還好？燕鳳一樣紅著眼眶，在炕上伸長脖子。”^［12］雙方兒女使兩家矛盾進入高潮，這里又再一次呈現了父一輩的恩怨在子一代之間的延續，不禁讓人感嘆“冤冤相報何時了”。第四回合，談判結果塵埃落定。在劉嵐和遲桂香的四個回合交鋒中，二人及其各自兒女之間的對話都具有強烈的動作性和舞臺表演性。同時，作者通過動作化的語言描寫，展現出人物性格與思想情感。

（二）內心獨白

此外，《連環收繳》中人物的內心活動也頗具動作性。例如，遲桂香向劉嵐借錢時心情復雜，遲桂香一方面希望劉嵐能夠借給她錢，改善家庭生活；另一方面又覺得這樣的行為很是低人一等。于是在劉嵐問她吃沒吃飯時，遲桂香顯得敏感多疑，脫口而出：“不吃飽我不能來，是吧？”^［13］但說完這句話后，遲桂香又有所后悔，心想：“等三哥回來了，和他再見面該怎么和解，說她剛才的話有口無心，當然嫂子也沒有壞心，可自己就是糊里糊涂說了句錯話。”^［14］她又想到：“嫂子在社會上認識那么多人……滿車人都該給嫂子主持公道了，議論這小姑子不說人話。”^［15］“三嫂既然能找群眾評理，她也要找。”^［16］這些心理語言具有鮮明的動作性特征，環環相扣，展現了遲桂香內心的復雜性。這種語言不僅適用于舞臺表演，而且能夠有效地描繪出遲桂香敏感的性格特質，使觀眾能更加深入地了解她的內心世界。

四、結語

楊知寒在這樣一部短篇小說中，不僅通過設計“戲劇沖突”塑造出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而且通過“人物展覽式”的結構安排、人物語言的動作化和舞臺化展現人物之間的情感糾葛。這樣的寫作方式打破了戲劇與小說之間的書寫壁壘，使作品具有豐富的美學價值。與此同時，作者還切實描寫了當下親密血緣關系中心靈上的隔膜和情感上的疏離，充分表達了作家的社會關懷，引起了讀者的情感共鳴。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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