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洞塘是大地在石牛邊睜開的眼睛。
馬鞍山筆直的石壁像一張巨大的幕布從山頂掛下來,在大洞右下側處突然向山肚子里收緊,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凹巖腔”,洞塘就落在這個“凹巖腔”底部,像一塊碧綠的月牙形翡翠靜靜地躺在山體腹中。這是山腳下的一個美麗的“空洞”。
自黃山嶺和龍洞灣流出的兩條小溪跨越山谷,沖破田野,在半邊崖下匯聚后落入深深的落水洞,和這馬鞍山山體內部冰冷的暗河融為一體,形成一股能量巨大的暗流。它們在山體內橫沖直撞,再從山體底部的一個溶洞里擠壓出來,匯聚成塘,這使得洞塘的水很清,也很冷,即使在夏季陽光最為強烈的時候,這潭水依然冰冷刺骨。
所以,洞塘既是一個“洞”,又是一個“塘”。
二
洞塘外側較淺的地方有個淺灘,淺灘和水面相接的地方有一塊規整的條石,僅在枯水季節才完全冒出水面,平時大半截浸泡在水中,只能隱隱看到一條筆直的黑影。淺灘上沿是一條深溝,這是前來這里滾水(洗澡)的牛群開辟出來的道路,向上連著去野古青和暗山的小路。
淺灘邊上是高高的堡坎,也是洞塘之外的那丘稻田的田坎。那田坎在某次漲水時被沖垮,留下一個兩米多寬的豁口,洶涌的水流擠進豁口,把山體內部的沙石肆虐地帶入田野,沙石在田野邊上迅速堆積,侵占了半丘田的面積,形成了一個百余平方米的沙灘。
那田坎的豁口邊上是洞塘真正的出口。此處有兩塊凸起的大石頭,那兩塊石頭約有一米高,一塊豎立在水中,另一塊則斜臥在豎立的這塊石頭上面,并拖著長長的“尾巴”,兩塊石頭之間的夾縫里,常躲藏著些行動敏捷的小魚小蝦。從山體內沖出的沙石中的一部分在這里被堵住去路,暫時沉積下來,形成淺水區。
洞塘的出口被那兩塊石頭分成兩條狹窄的通道。左側的通道沙石沉積較厚,且靠著兩塊大石頭較為平整的一面(不會刮牛肚子),水牛喜歡從這里進出。因為狹窄,所以每次都要排成長隊依次進出,也因此水牛們常為爭個先后而在這里“大打出手”;右側的通道底部和兩側都是堅硬的石頭,且坑洼不平,鮮有牲畜涉足。此處有一口水井,那水自通道底下的石縫中涌出,水量很大,清澈見底,常有些小魚蝦在水底嬉戲。
洞塘內側靠著山體,山體上有三層天然的石盤,層層錯落,布局巧妙地鑲嵌在“凹巖腔”中,每一層都是備受游泳者青睞的跳水臺。
在高出水面約一米處,有一個稍微寬敞且狹長的石盤,這是洞塘上的第一層石盤。石盤內側是低矮的溶洞,溶洞底部有一層淺淺的淤泥,這些淤泥是某次大水漫過石盤時留下的沉積物。這里的淤泥不厚,但常年潮濕,來這里的釣者魚餌用完時,可就近在這些淤泥里刨出曲鱔(蚯蚓)。
這層石盤兩邊都連著小路,一邊去野古青和暗山,另一邊則是去白楊林和大洞。每次放牛往回趕時,男孩們和水牛們都爭相下了水,女孩們則自覺躲在兩邊的路口,待人和牛都洗得心滿意足之后,便會派出一個年紀最小的孩童出去傳達訊息。那個孩童向小路的拐角處大喊一聲:“好妹妹們,回家咯!”她們才一臉嬌羞地從拐角處出來。有時會有人傳遞假訊息,提前把她們喊了下來……
第一層石盤上面約兩米高處,有一個兩平方米大小的臺階,是第二層石盤。要上去得從右側一個光滑的斜坡向上攀爬至頂部,弓著腰桿,偏著腦袋,左手抓住石盤下沿,左腳伸直蹬住石盤下一塊凸出的孤石,然后在右腳伸直時,左腳彎曲,把頭歪到石盤右側的間隙里,右手換到左手的位置,趁重心左移,左手迅速抓住石盤上沿,右腳一并蹬上凸出的孤石,最后兩只手使勁往上拉,兩腳使勁往下蹬,身體隨之往上躥,這樣就登臨第二層石盤了。
第三層石盤在第二層石盤的右上方。這層和下面兩層有些區別,這是一個高高的、狹窄的溶洞,剛好可容納一個人。洞口和石壁呈45度斜角,使得洞口正好對準洞塘中央。洞口的臺階平直且稍微向外伸出,正如一塊懸挑的跳板插在石壁上。我哥他們膽子較大,常常爬上這個小洞,雙手向后猛推洞壁,從跳板上一躍而下,隨著“咚”的一聲巨響,水面濺起一米高的水花,然后沉入水底并吐出一長串水泡,再慢慢冒出水面來。
第一層石盤右邊的水下有一條細深的石縫,自上而下,上窄下寬,上淺下深,石縫延伸到水底,和水底的石板形成了一個三角形的深洞,這里水不深,但適合魚兒藏身,七星魚、胡子魚等擅長鉆洞的魚類常常躲在這個洞里。
第一層石盤下的中間水域是洞塘的深水區,它的出水口在這深綠色的石壁之下。石壁上的水草沿著水流向上搖擺浮動,我曾借著水的浮力依附在石壁上,能感覺到一股隱藏在水底深處的力量不斷翻滾著輕撫腳底,再用腳沿著石壁向下試探,腳尖劃過石壁不遠處就懸空了,那水下還有更寬的凹槽向石壁深處延伸。我深深潛入水中,想順著石壁尋找出水的洞眼,水下一片漆黑,最終沒能尋到。
石盤中間接近水面處有三個小孔,大小和中指、無名指、小指一一對應,每次游到這里,只要將三個手指精準地摳入其中,就能穩穩當當地“掛”在水上了。這里是爬上第一層石盤的近道,在石壁上有一個倒三角形的向內凹陷的缺口,若用雙手摳住三角形的兩邊,將上身迅速向上撐,雙腳使勁往水里一蹬,就可爬上去了。
三
夏天在春種和秋收之間,閑暇時間自然比較多,我們常在這段時間去洞塘釣魚,也常借釣魚之機下水洗澡。母親為了防止我們私自下河,常以阻止釣魚為突破口。她多次毀壞我們的釣魚工具,把我們的魚竿砍成幾截,充當煮豬草的柴火。但我們總是百折不撓、頑強不屈,在一次次被破壞中愈戰愈勇。
我們的釣魚工具多是自己制作的。魚竿是一根瘦長、堅韌且外皮老得金黃的金竹,打磨得光滑油亮;浮漂要么是從拖鞋底截下的泡沫,要么就是一截細長的秸稈;墜子是一坨廢棄牙膏盒卷成的鋁皮,也用過棱角分明的石子。只有魚鉤和漁線是從龍門井購買的,也可以用雞蛋在小學門口等價交換,實在沒有的時候甚至用作業本的訂書針做魚鉤,用媽打毛衣的毛線做漁線。
總之簡陋得不能再簡陋,但是這種條件還能經常滿載而歸,這也許就是洞塘給予我們的眷顧,也賦予我們童趣。
對破壞釣魚工具這個事,我們傷透了腦筋,總是防賊一樣防著母親。為了防止她再搞破壞,我們把魚竿藏在了老木房最高層的檁子上,這里是母親的視線盲區,是她無法到達的高處,還可以防止耗子咬斷漁線。每次要去釣魚的時候,我們得先把魚餌準備好,再把魚竿“偷”出來(先拿魚竿容易暴露,爬高加釣魚“罪加一等”,一頓打是少不了的),像做地下斗爭一般隱秘、驚險、刺激。
夏日的上午,太陽快要爬上房頂,布谷鳥在泡桐樹上大叫“薅草苞谷”,知了在橙子樹上“嗚嗚嗚昂昂昂”地催促著,我們該出動了。趁母親正在屋里忙著煮豬草的間隙,我和哥抓緊時間去院壩邊上的葡萄架下挖曲鱔。曲鱔是魚最愛吃的食物了,只是它們都生長在陰暗的、潮濕的、腐殖質較多的土壤里,不太好找。曲鱔挖好裝進廢棄的礦泉水瓶里,一切就緒,就等著母親去喂豬了。
當看到母親提著喂豬桶去豬圈時,哥哥悄悄爬上樓頂去取魚竿,我在外面放哨。等母親發覺不對勁時,哥哥已經從家里出來,魚竿已經被我扛著跑出很遠了。媽迅速放下手中的喂豬桶,轉身想逮住哥哥,哥哥反應迅速,以扯壞一只人字拖為代價,一個躲閃就奔出很遠了。哥哥跑掉后,得意洋洋地跳起來,還不忘朝母親吐舌頭、拍屁股,然后一溜煙兒就到了我跟前。最后母親只得無奈地朝著我們的背影怒吼:“爛兒些!千萬莫要下水洗澡!洗澡回來那一頓你們是跑不掉的!”
我們經過白楊林,順便喊了寨子里的幾個小伙伴兒,一個個你追我趕,屁顛屁顛地往洞塘的方向奔跑著。
在洞塘的石盤上搶占好了位置,把魚竿和漁線安裝好,穿上曲鱔,還在曲鱔上象征性地吐點口水,并默念一句咒語:“口水就是藥,曲鱔快下河,不來鋼鰍就來鯽殼。”然后再將魚鉤丟下水去。經過長時間的實踐,我們已經知道了各種魚類藏身的地方:鯽殼魚在外面的淺灘處,鯉魚在內側的深水區,“大嘴巴魚”浮在有水草的石壁邊,七星魚不用說,在邊緣的石縫里。想釣哪種魚,就得在哪里蹲守。
每天在洞塘釣魚的伙伴兒中,基本只有一個人能釣起兩三斤的大魚,一般是饞嘴又倒霉的鯉魚,鯽殼魚和“大嘴巴魚”則大家都會釣到一些,七星魚和胡子魚很少有人釣得到。
釣魚的樂趣只有釣魚者自己清楚,當大家在石盤上圍坐成一圈,屏住呼吸盯著平靜的水面,整個世界萬籟俱寂、鴉雀無聲,突然水中一個浮漂被猛地拖下水去,漁線被繃得筆直,魚竿被拽得彎曲,水面也被漁線彈出圈圈漣漪,大家的心已被那小小的漣漪激起澎湃的狂濤駭浪。
天氣燥熱時,大家都坐乏了,便相繼收好魚竿,該美美地洗個澡了。
我們把衣服脫在石盤上,大點的孩子迅速爬上第三層石盤,在一陣吆喝聲中從石盤上一躍而下,然后大家接二連三爬上石盤,一個接著一個爭先恐后地跳入水中,原本干燥的石壁,不一會兒就被濺得到處是水。跳累了,大伙兒就在水中打水仗,或者開始各種比賽:潛下水去比誰憋氣時間長,丟塊兒石頭看誰先摸出來,抱著雙手仰泳看誰游得更快更遠,看誰先從水中爬到石盤上去……
在水中泡久了,一個個冷得直打哆嗦,嘴唇也變成了烏黑色,便不約而同地跑向外面的沙灘,要么躺在一整塊大石頭上曬太陽,要么刨起細沙蓋在身上,要么躺在稻田中,用泥巴把全身敷個遍……也有玩腦筋急轉彎的,這邊問:“你猜牛、狗、羊一起鳧澡的話,哪個水性最好?”
那邊:“狗,狗刨騷厲害得很。”大家笑得前俯后仰。
這邊:“哪個給你龜兒子說的,狗有牛厲害?”
那邊:“你沒看他們比過,你怎么曉得?”
這邊:“你沒聽過狗鳧三江、牛鳧四海、羊子鳧半庹……”
曬一會兒太陽,大家又回到水里。正洗得安逸時,哥哥望著老遠處的一個人影說:“應軍,你老媽來了!”正在水里的應軍將信將疑地爬到石盤上,伸長脖子朝遠處的田坎張望,繼而驚慌地到處找地方躲藏。應軍媽不僅真的來了,還是“殺氣騰騰”地飛奔而來的,她在田坎上奔跑著,罵著,順便折了一根蚊蟲椏握在手里,那是一副趕鴨子回鴨圈的架勢。應軍最終被灰溜溜地趕回去了,提著衣褲,一路哀嚎。我們心有余悸,他們回去,洗澡的事情必然敗露,也就趁早回家了。
洗澡回來總是很狼狽,若是釣到魚還好說,若是魚沒釣到,一頓打在所難免,媽根本不用找棍子,我們手里的魚竿就是現成的,魚竿打斷一根又一根,哭了一回又一回。我們照舊轉背就忘了,下次還去。
釣魚時,媽不讓去,但抓魚吃的時候她倒是很高興。為了養魚,我們在豬圈上面的一塊平地上挖了兩個水塘,大的是哥哥的,小的是我的,后來兩人談妥后挖通連成了一體,成為一個大水塘,并單獨為此牽了一根水管,還在竹林灣背回來很多水葫蘆放在里面,在水池一個角落蓋了石板,一來防止魚們被太陽暴曬,二來防止雞鴨等家禽啄食,三來防止別人看到后盜取。為了魚們,我們也算想得周到了,總盼著它們快快長大,生息繁衍,然后我們就有吃不完的魚。當我們不在家的時候,母親悄悄來到水塘邊,把水葫蘆推到一邊,手伸進石板下面胡亂抓幾把,一臉興奮地抓出幾條魚來。當我們知道后表示堅決反對和強烈譴責時,已經晚了。魚已經出鍋了。然后她還假惺惺吼一句:“我看到它們都飄起來了,不抓還不是被雞啄了!”
“出去時還好好的,怎么可能。”
“你們吃一口試一下嘛,香得很。”
“嗯,嗯,真的好吃……”
四
一個燥熱的夏天,下著雨,我們靜靜地坐在石盤上守著魚竿。往往在下雨時,魚兒會跑出來透氣,它們三三兩兩游到水面,慢悠悠地吐著水泡,像在散步,又像是出來放哨的。
雨淅淅瀝瀝地敲打著水面,形成無數圈小小的波紋蕩漾著,然后波紋之間互相兼容,又被新的波紋覆蓋,那水面的一小截浮漂在波紋的推動下有節奏地搖晃,迫使我們更加專注地盯著,生怕一不小心漏掉偷食的魚兒。
我釣起來一條小魚,在對面的淺灘上用沙子圍了一個小水塘,把它暫時喂養在其中,就在這時,我看到堡坎的石縫中卡著一塊白色的東西,走到跟前小心翼翼地取出來,慢慢打開,竟然是一幅水墨畫。在這么平庸的地方,遇到這么高雅的東西,真是稀奇,如獲至寶。
那畫上是兩只青蛙和一片荷塘,深綠色的荷梗和淡綠色的荷葉濃淡相宜、線條流暢,兩只青蛙活靈活現、栩栩如生。畫右上角落了四句詩:黃梅時節瀟瀟雨,半畝青荷處處蛙。一夜蛙聲鳴到曉,正是洞塘釣魚時。
靈動的畫面配上精妙的詩句,使人在須臾之間就進入作畫者畫中的那個仲夏夜晚,微風徐徐,細雨瀝瀝,荷葉田田,蛙聲連連……
我一猜便知道這畫出自二隊的那個青年之手。他算是這一帶較有名氣的“畫家”。我曾路過他家那座精致的木房,房屋二樓的墻壁都用石灰打底,皆繪上了精美的圖案。
他在釣魚回去以后,肯定美美地吃了一頓洞塘的冷水魚,然后會不會心血來潮,回味起白天釣魚的情景和野趣,頓然靈感像洞中泉水一般噴涌而出,便就著月光,取出畫筆,緩緩鋪開桌面上的宣紙,一氣呵成畫出“洞塘垂釣”的唯美景象?
要是他肯畫,我們定在畫中。
作者簡介:
姚彪,遵義鳳岡人,工作于晴隆縣,黔西南州作協會員,工程師、經濟師、建造師。已在《領導科學》《工人日報》《中國應急報》《中國審計報》《貴陽日報》《遵義日報》《黔西南日報》《小小說家》《精短小說》等報刊發表散文、小說近百篇,部分作品獲獎。
責任編輯/董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