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先秦時期,漢字的演進與書法藝術的發展歷程呈現出同步性,文字創制的自覺,是在巫史文化內部萌生。漢字作為王官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皆與底層民眾毫無關系。春秋以降,巫史分蘗,文化下移,私學興起,兩漢重建禮儀秩序后“史之復位”。至東漢末,新的哲學體系難以構建,個體信仰的喪失促激著生命意識的重新覺醒,在反思中尋找新的思想表達方式。書寫者個體精神意識的覺醒以及書法在東漢時期所呈現的非功利性的特質,促使漢字審美功能由自發轉為自覺,書學的自覺精神漸已生成,標志著新的藝術秩序的建立。深入探究巫史分蘗與史官掌書職能對書學自覺精神的形成與構建所發揮的作用。
[關鍵詞]巫史分蘗;史官掌書;書學;自覺精神
[基金項目]2022年國家藝術基金“齊魯漢碑隸書書法藝術人才培養項目”(2022—A—05—(037)—430)。
[作者簡介]王秀環(1982—),女,曲阜師范大學繼續教育學院科員(曲阜273165);陳培站(1981—),男,歷史學博士,曲阜師范大學美術與書法學院教授(曲阜273165)。
先秦時期是中國傳統藝術萌生與發展的源頭,很多重要的藝術概念、范疇、命題等都是在這個時期萌芽的。后世諸多重要的藝術文本,在基礎研究上其源頭勢必要追溯到先秦時期的思想觀念或思想流派。“想明白一件事物的本質,最好先研究它的起源;猶如想了解一個人的性格,最好先知道他的祖先和環境。”
朱光潛:《詩論》,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1頁。任何事物都有著自己的萌芽狀態與原生環境,對于中國書學場域醞釀與生成研究而言,先秦秦漢是十分重要的階段,它對中國書學兩千多年的發展、基本形態、方向、路徑有著重大影響,可以讓我們更好地理解事物本身。
一、巫史分蘗:史官與文字的“祛魅”過程
在先秦以前,中國文化是以神話、圖騰為基點的巫文化發展而來的“巫史文化”。這一中華民族性和文化心理結構,建構了中國文化及其哲學與藝術審美的基本特征。巫史文化作為中國最古老的文化現象,一切原始的文化藝術等與其有著密切的關系。而漢字創制的自覺,也同樣與巫史文化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巫史分蘗即神人交接是中國文化史上一大轉折點,更是書法史上的“突破時期”。在文字逐漸被“附魅”化的同時,也為書法增添了一層亮麗的光環,傳統的文字觀則順理成章地轉化為書學理論的基礎,對書學的自覺精神的生成產生深厚影響。
“書學”一詞是對書法史敘述的總稱,自東漢時期以來,貴族子弟自幼所接受的文字及書寫教育被稱作“書學”。鑒于此類教育構成了基礎性與綜合性知識體系,為書法藝術的孕育提供了肥沃土壤,后世學者遂以“書學”取代“書法”一詞。基于學術研究的視角,本文亦采納“書學”這一術語,旨在探討文字與書法如何在錯綜復雜的政治斗爭和文化場域中獲得解放,實現相對的自主性,并逐步邁向書學的自我意識。
中國古代文化的萌生與發展存在著兩條基本的脈絡,即“巫官文化”與“史官文化”。梁啟超先生謂:“先秦學術蓋源于周與先周時代的巫祝和史官。”
朱曉鵬:《老子哲學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30頁。甲骨文中“巫”又被稱為“史、作冊、卜、宗、祝、貞”等,夏商時期巫史身份是合二為一的,故后世皆以“巫史”相稱。由于史料的限制,我們對于先秦以前的歷史還存在諸多模糊之處。揆諸出土及傳世文獻記載,我們可以非常直觀清晰地看到:原始文字的產生、成熟并進入自覺是巫史的職責之一,直接促成了文字的形成。巫史是當時集政治性與宗教性大權于一身的上層人物,陳夢家先生認為:“由巫而史,而為王者的行政官吏,王者自己雖為政治領袖,同時仍為群巫之首。”
陳夢家:《商代的神話與巫術》,《燕京學報》1936年第20期。文字最初被巫史所壟斷,自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分離之后,遂使他們擁有并壟斷了精神生產特權,自然也隨之成為第一批哲學家與藝術家。“他們是這一階級的、有概括能力的思想家,他們把編造這一階級關于自身的幻想當做謀生的主要源泉。”
[德]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29年,第52頁。張光直先生研究表明:“中國古代文明是一個持續不斷的文明連續體,這個連續體依靠巫覡的信仰來維持,在先秦巫覡靠藝術與文字的掌握來攫取權力。”
[美]張光直:《美術·神話與祭祀》,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4頁。因而文字的最初形態和導向則必然受制于巫史,并被神秘“附魅”化,且帶有巫術禮儀的性質與很強的政治功利性。巫史傳統下的文字主要職能是什么?“除了氏族徽記外,上古時代文字之用主要有以下三途:一為溝通人神之占卜記錄,次為象征強權尊位的重器銘刻,再者則為王天下者之重要史實記載。”
劉志基:《漢字體態論》,南寧:廣西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24頁。“巫史”在“附魅”狀態下有著無比亢奮的創作熱情,并非他們擁有豐富的藝術氣質,而是源于面對未知的宇宙萬物所產生的恐懼與敬畏之心。文字在巫史合一的時期,其功能是通過儀式來展示,是溝通人神的交流媒介,逐漸形成一套以象征性與表演性為形式對人進行訓誡的政治控制體系,其明確目的就是維護王權統治。
《淮南子·本經訓》云:“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
劉安:《淮南子》,長沙:岳麓書社,2015年,第64頁。巫術促使了文字的產生,但又禁錮了文字的發展,史官作為巫祝的重要組成部分,孕育于巫官文化之中。戴君仁言:“巫和史本是一類人,可能最早只是一種人,巫之能書者,則別謂之史。”
杜維運、黃進興:《中國史學史論文選集》,臺北:華世出版社,1976年,第28頁。《禮記·玉藻》言:“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即左史負責記錄所發生的事件,右史則負責記錄言論。這其中便意蘊著文字自誕生背后就已深埋下了理性化的種子。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展與文明進步,人類在與大自然的抗爭中不斷總結自然規律,漸漸發現宇宙世界、自然萬物中諸多現象并非“巫覡”所宣揚的境況,人類開始滋生疑惑,巫術建構認知世界的方式所具有的魅力日漸消退。生產力的發展與進步遂驅使推動著人類進行理性化的思考,深埋已久的理性種子開始破土萌芽。時至西周初,則邁出了理性化的第一步,周公等在制禮作樂過程中,將巫史求諸鬼神轉向以人為本求諸內己的理性精神。《禮記·表記》言:“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文字由事神向事人轉變,文字用途發生了巨大變化,文字不再是宗教的附麗,其事人的功能日漸凸顯,且呈多元化發展,陳夢家先生將周代文字的功能分為四類:(一)作器以祭祀或紀念祖先;(二)記錄戰爭和重大事件;(三)記錄王命、訓誡和賞賜;(四)記錄田地糾紛與疆界劃定。
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三》,《考古學報》1965年第4期。東周晚期社會動蕩,致使先前的統治結構發生解體,巫史開始分蘗,文字開啟了“祛魅”之旅,奏響了中國書法活動走向職業化的前奏,昔日巫史失去了生活依靠,紛紛懷揣著大量典籍文獻流落民間,史之謂“官失其守”。《莊子·天下篇》言:“天下大亂,圣賢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道術將為天下裂。”史官以自身特點而擺脫巫的桎梏走上自我獨立發展的道路,文字不再是宗教王權的專屬工具,開始真正轉變為社會生活的傳播交流符號,形成特有的“史官文化”。“史官文化”是指先秦秦漢時期以史官為主體的知識分子所創造的文化。其突出的標志即為“巫史分蘗”“神人分離”。“史”也伴隨著社會的發展朝著各個方向進行分化,“史,不止是一種官職,而且是有多種分工的官職,他們的共同任務是,起草文件、宣讀文件、記錄某些活動保管各種文書,在一些宗教活動中,還擔任一些重要職位”
白壽彝:《中國史學史》第一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4頁。。“史之外無有語言焉,史之外無有文字焉。”
龔自珍:《龔自珍全集》第一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21頁。當下關于“史”的起源問題,諸多學者常以訓詁入手,皆喜引甲骨、金文為證。本文在取徑上不擬從訓詁的視角進行辨析,因此對“史”的初義問題,存而不論。王國維先生考證,“史”之本義乃持書之人,在先秦時期多任歷代行政中掌書之職,即史官,其所職之能包括藏書、讀書、作書。《世本》(王謨輯本)曰:“倉頡作書,史皇作圖。”《春秋元命苞》(《漢學堂叢書》輯本)則言:“倉帝史皇氏名頡。”史皇即為史。司馬遷《太史公自序》云:“昔在顓臾,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其中所隱意“絕地天通”為史家起源。目前發現最早的文字是甲骨文,從其內容可知,甲骨文有一套非常成熟的甲骨占卜制度,占卜者為巫,直接使用文字記錄的應為史。
春秋戰國時期,史官文化從巫官文化中分離出來,成為一門獨立的文化。史官文化的獨立首先打破了“學在官府”的教育傳統,私學大興。《左傳·昭公十七年》言:“天子失官,學在四夷。”《韓非子·詭使》謂:“私學成群,乃成師徒。”《論語·述而》中說:“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孔子云:“有教無類。”
劉寶楠:《論語正義(下)》,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641頁。“官學下移”,知識的傳承從專屬的貴族之手普及到卿士大夫及平民百姓,學問漸漸傳播于民間四野,春秋時期的教育體系徹底完成了調整與轉變。教育關系的改變,首先使得史階層直接融入了士的陣營中,成為“士”的重要組成部分。其次促使文獻生成方式與功能發生改變轉型。文獻是文字本身功能的載體,其基本功能是保存并傳播信息,沒有文獻文本,文字也就失去了產生與存在的意義。漢字書寫教育進而平民化、實用化,書寫的群體與使用范圍也大大拓展。先秦時期,無論史掌記事,抑或掌治文書,史與文字都有著非常緊密的關系。魯迅先生謂:“文字是史官必要的工具。”
魯迅:《門外文談》,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4年,第13頁。文字的學習與使用自“巫覡通天”到“保氏掌養國子,教之六書,太史以試學童”,再至“蓋文字者,經藝之本,王政之始”,完成了文字由“占卜”到“宣教”的職能轉變。“書”雖在文獻典籍中很少被提及,然掌“書”之“史”,由殷商至春秋時期,卻頻繁出現,僅《左傳》《國語》中所記載各類王室與諸位史官多達三十七人。文獻記載“史”官編訂整理了我國最早的字書《史籀篇》。《漢書·藝文志》謂:“《史籀篇》者,周時史官教學童書也。與孔壁中古文異體。《蒼頡》七章者,秦丞相李斯所作也;《爰歷》六章者,車府令趙高所作也;《博學》七章者,太史令胡毋敬所作也;文字多取《史籀篇》,而篆體復頗異,所謂秦篆者也。是時始造隸書矣,起于官獄多事,茍趨省易,施之于徒隸也。漢興,閭里書師合《蒼頡》《爰歷》《博學》三篇,斷六十字以為一章,凡五十五章,并為《倉頡篇》。武帝時,司馬相如作《凡將篇》,無復字。元帝時黃門令史游作《急就篇》,成帝時,將作大匠李長作《元尚篇》,皆《蒼頡》中正字也。”班固:《漢書》,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4年,第85頁。又許慎在《說文解字序》中說:“(周)宣王太史籀著大篆十五篇,與古文或異。”
崔爾平選編:《歷代書法論文選續編》,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第6頁。《史籀篇》與李斯《倉頡篇》、司馬相如《凡將篇》以及史游《急就章》等皆為小學字書,用來為學童開蒙識字。《史籀篇》一直到漢代依然作為培養“史”等人才所使用的重要教材之一,漢字的學習與運用也被列入漢代人才選拔考核律例中:
漢興,蕭何草律,亦著其法,曰:太史試學童,能諷九千字以上,乃得為史。又以六體試之,課最者以為尚書御史史書令史。吏民上書,字或不正,輒舉劾。
班固:《漢書》,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4年,第85頁。
《說文解字序》亦云:
《尉律》:學童十七以上始試,諷籀書九千字,乃得為史。又以八體試之。郡移太史并課,最者以為尚書史。
崔爾平選編:《歷代書法論文選續編》,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第8頁。
湖北張家山出土西漢《二年律令·史律》簡載:
史、卜子年十七歲學。史、卜、祝學童學三歲,學佴將詣大史、大卜、大祝、郡史學童詣其守,皆會八月朔日試之。
山東博物館、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書與竹帛·中國簡帛文化》,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7年,第25頁。
試史學童以十五篇,能風(諷)書五千字以上,乃得為史。有(又)以八體試之,郡移其八體課大史,大史誦課,取最一人以為其縣令史,殿者勿以為史。三歲一并課,取最一人以為尚書卒史。
山東博物館、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書與竹帛·中國簡帛文化》,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7年,第25頁。
卜學童能能風(諷)史書三千字,征卜書三千字,卜九發中七以上,乃得為卜,以為官処。
山東博物館、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書與竹帛·中國簡帛文化》,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7年,第25頁。
通過文獻與簡文結合對照發現,學童所學,無論是諷誦還是書寫,其目的即是通過課試成為“史官”。巫史分蘗從春秋開始至漢代最終完成了史官的獨立發展。
二、史官掌書:個體生命意識的覺醒
所謂“史官掌書”,即為史官所負責的正規場合下的文字的書寫記錄與應用。隨著文字的誕生,使用文字、書寫文字的書寫主體也并行同時存在。我們當下探討文字與書法的關系時,往往忽略了文字與書法關系的改變與演進中書寫者的作用,這個書寫者使得文字書寫產生了質的變化,同時也由專職書吏轉變成書法家。這個書寫者就是“史”階層,他們在巫史合一時期就是專司寫字之職,巫史分蘗后他們獨立出來成為社會特殊的階層,識文斷字與文字書寫之長凸顯,遂成其顯著的標志,“文字產生以來史官之職與文字、書法發展間的密切關系……書法的發展在很大程度上也依賴史官”
葛志毅:《譚史齋論稿續編》,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447頁。。這也從文字與書法內在生成機制表明二者之間發生與形成是同一過程,在兩漢史籍文獻中便經常出現“史書”這一詞語,其例如下:
《漢書·元帝紀》:臣外祖兄弟為元帝侍中,語臣曰:元帝多材藝,善史書。
《漢書·王尊傳》:少孤,歸諸父,使牧羊澤中。尊竊學問,能史書。
《漢書·外戚傳》:孝成許皇后聰慧,善史書,自為妃至即位,常寵于上,后宮希得見。
《漢書·西域傳》:侍者馮嫽,能史書,習事,嘗持漢節為公主使,行賞賜于城郭諸國,敬信之,號曰馮夫人。
《后漢書·安帝紀》:安帝年十歲,好學史書,和帝稱之。
《后漢書·皇后紀上》:和熹鄧皇后“六歲能史書。”
《后漢書·皇后紀下》:順烈梁皇后“少善女工,好史書。”
《后漢書·宗室四王列傳》:北海敬王劉睦“少好書,博通書傳……睦能屬文,作《春秋旨義終始論》及《賦頌》數十篇。又善史書,當世以為楷則。”
《后漢書·孝明八王列傳》:樂成靖王黨“聰慧,善史書,喜正文字。”
文獻中記載“史書”具體指的是什么,做何解釋,后世歷代學者研究觀點不一,有釋為篆書,有釋為隸書,有專家考為《史籀篇》等等。筆者認同日本學者富谷至對“史書”的考證論點,他認為“史,令史,漢代掌文書的低級官吏。史書,指當文吏所必須掌握的文字書法”
[日]富谷至:《史書考》,《歷史研究》1956年第9期。。在《漢書》《后漢書》中將“史書”作為書法之意是毫無疑問的,表達著各個階層史官的書寫行為。“史書”具體指向不是本文所要考辯探討的內容,本文所欲闡明的是“史”對書學場域生成的專論的駐足點。在先秦時期,史官之職能主要分為兩途:一為書寫活動,二為撰寫著作。以二者為核心的各項內容均以“史”為中心糅合在一起。兩漢時期,隨著學術的分野,書寫活動與撰寫著作開始分化,各自向著獨立的方向發展。“史官”中的“令史、書佐”等在中央與地方各個階層,成為兩漢時期主書吏員之主體。書學場域構建的基本要素之一便是行動者,即“史官”。史官既是文字的主要應用者,又是文字整理、傳承與監督者,幾乎所有與文字有關的工作皆由史官負責,正確書寫文字是史官掌書的基本要求,二是在正確書寫基礎上要有美觀感受。巫史分蘗以后,“史”向兩個方向發展,一部分融入儒士的陣營,一部分成為“文法吏”,王國維先生在《觀堂集林·釋史》謂:“士源于史。”日本學者富谷至亦有詳細考證,此處不再贅述。
[日]富谷至:《史書考》,《歷史研究》1956年第9期。儒士與“文法吏”到了漢代已經成為兩個階層,儒士志在弘道,承圣人之言,弘先王之道。文法吏則以其所學筆墨之功負責處理政府文案等事宜。但二者有著共同處,就是“俱有才能,并用筆墨”,皆為讀書人的晉身之階和統治者需要的人才。有些儒士也是由文法吏晉升而來,另有些吏本身即為儒士。“這些文吏在輔佐天子正常運轉國家機器之外,也在不自覺中擔當了文化傳播使者的角色。他們成為各種文書的書寫者,今天當做‘書家’來看一點也不為過。”
王元軍:《漢代書刻文化研究》,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7年,第102頁。“任何場域的存在,主要決定于在其中活動著的行動者在其行動脈絡和過程中所形構的各種相互關系網絡。”
劉琦、楊萍:《中國近代文學研究中國近代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暨第十三屆年會論文集》,2006年,第151頁。在如此的網絡中,行動者一方面是具體的個體,另一方面則是依托于行動者而形成的關系網。史官的掌書之責為東漢時期書學的自覺精神的生成提供了強大的動力與土壤。
孔子著春秋,刪六經,建立起以禮樂文化為核心的思想體系,完成了中國古代文化史上的第一次文化自覺。故早期的書學理論往往附麗于文字訓詁與文論辭章。書學場域生成是書學自覺的重要因素,其孕育于文化自覺的母體中,也就自然依附于文化的自覺。由現存文獻典籍記載來看,《漢書·藝文志》“小學”著錄《八體六技》可視為目前最早關于書體的書學理論。我們通過目錄學著錄方式可以看出,書學長期附庸于“小學”門下,梁啟超先生謂:“小學本經學附庸。”
梁啟超:《近三百年學術史》,北京:東方出版社,2003年,第228頁。“作為中國古代書法教育,始終附文字教育而行,識讀與書寫并舉,書法教育列在小學、或與文字教育統名‘小學’。”
叢文俊:《中國書法史·先秦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412頁。“小學”的產生與古文經運動同時興起,秦始皇“焚書坑儒”之策,古文廢絕,人們對秦代小篆皆已陌生,何況戰國以前古文字,變得更為生疏。“小學”的教育是識讀與書學教育合二為一的教育范式。縱觀秦漢“以書取吏”的銓選制度,與先秦時期相較,社會對書法的關注度日趨熾烈。故王國維言“漢人就學,首學書法,其業成者,得試為吏”,“書法以文字之學為基礎,與書體演進和古今書體并行密切相關”
叢文俊:《中國書法史·先秦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412頁。。然“古文字的生疏造成的另一個現象,就是對文字的‘藝術的自覺’,即由以前下級官吏運用的實用書體,向書法藝術轉化。……更從《后漢書》里自皇后開始的皇室的女性善史書的記載中,可以看到書法藝術色彩在加強。如果說早期小學的發生和古文字的生疏產生了文字字義的學問的話,那么書法的產生,可以說是關于文字形體的藝術的濫觴了”
[日]富谷至:《史書考》,《歷史研究》1956年第9期。。許慎在《說文解字序》中言:“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益,即謂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著于竹帛謂之書,書者如也。以迄五帝三王之世,改易殊體,封于泰山者七有二代,靡有同焉。”
崔爾平選編:《歷代書法論文選續編》,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第8頁。察其含義,許慎已經將與書法不同的幾個層次分開了:文—字—書法—書體。許慎首次提出“書者如也”的命題,“如”字則闡明了文字與書法的關系。“《說文解字》是在漢代書法開始藝術化、書學已經起步后完成的,許慎是小篆書法家,深知手書對于字體發展的重要意義,編纂小篆字典肯定參照了書學與書法藝術化的成果。……可以說是首次與書學歷史性的對接。”
張天弓:《“字體”與“書體”之考釋》,《書法研究》2019年第3期。書學的自覺精神孕育于文化自覺的母體中,也就自然依附于文化的自覺。書學的自覺精神形成是在整個文化場域的矛盾斗爭中醞釀產生的。文化并不具有超驗本質,而是一種按照具有差異特征的權力關系形成的象征表征,并約定俗成地反映主流群體的利益。東漢文化場域中文化資本最豐富的場域是經學,經學體現了最高的符號權力,依舊占據主流話語位置。以六藝為代表的古典主義美學觀與新的審美創造范式對撞產生巨大矛盾,藝術則被邊緣化,很難立足于主流話語的境遇里。整個書學的地位不要說和經學相比,就是和史學、子學等相比都有很大差距。書學的自覺精神孕育于文化場域中,但也是在文化場域的矛盾斗爭中逐漸崛起。東漢的文化場域中,經學為最高的符號權力,成為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經學也即為漢代最高文化場域,并與選官制度緊密結合在一起,指導著察舉制度。東漢靈帝光和元年(178)設鴻都門學,“初,帝好學,自造《皇羲篇》五十章,因引諸生能為文賦者。本頗以經學相詔,后諸為尺牘及工書鳥篆者,皆加引召,遂至數十人”。(《后漢書·蔡邕傳》卷60下)“熹平四年,靈帝乃詔諸儒正定五經,刊于石碑,為古文、篆、隸三體書法以相參檢,樹之學門,使天下咸取則焉。”(《后漢書》卷79上)漢靈帝建立鴻都門學實質是對漢代銓選制度的延續,工書法,即是兩漢藏書、校書、寫書之史的必要技能,同時也是兩漢史官考核的標準之一,故,靈帝詔選工賦能書者為吏,符合兩漢待詔傳統。同時為熹平石經選拔了書寫史官,也為書寫者提供了書法學習的場域。通過提升經學以外另一文化場域中文學、書畫等藝術的地位,進而掌握文化權力。文字書寫由史官之技逐漸向士大夫之藝轉變的路徑隨之清晰,客觀上大幅提升了包括書學在內的各種藝術門類的地位,對于書學的自覺精神的生成開辟了空間,具有重要意義。
東漢末年文字書寫向書法審美的轉進之勢日趨熾熱,文字書寫實用性不再是歷史的主導力量,文字“祛魅化”必然貶低“附魅”所產生的敬畏之心,轉而褒揚文字本體。“草書熱”所引發東漢后期以杜度、張芝、崔瑗為核心的群體迷戀瘋狂,也正是“祛魅”的產物。自東漢明、章帝時期起,涌現出了如扶風班氏世家(班固、班超、班昭)、博陵崔氏世家(崔篆、崔骃、崔瑗、崔寔)、敦煌張氏世家(張芝、張昶、張猛)等脫胎于經學世家的書學世家的主要代表。張芝、張昶兄弟二人被后人尊稱為“草圣”與“亞圣”,姜孟穎、梁孔達、田彥和及韋仲將皆為張芝之徒,由師法關系來看:杜度→張芝→姜孟穎、梁孔達、田彥和、韋仲將;杜度→崔瑗→崔寔。又羅喗、趙襲、蘇班、朱寬、張越、皇甫規夫婦等常輻輳聚集于張芝、張昶等周圍,探討研習草書。此外,史籍記載還有傅介子、徐干、陳湯等善書者,這些人共同構成了東漢時期書家群體。“在東漢末,舊京長安以西地區出現了以張芝為代表的一批草書家,他們執著癡迷地專攻草書,既有領袖人物,又有許多追隨者和繼承者,延續了一個多世紀,并有明顯的地域性和一致的藝術追求,這是書法史上出現的第一個流派。”
華人德:《中國書法史·兩漢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86頁。其美學的關注點由外而內,注重的是人內心深處情感的表現,以形寫神,以形傳神,通過點線面的顧盼呼應彰顯個體蓬勃的生命活力,流淌出對美的自覺追求。“草書熱”又催發了另外一個重要現象——藏弆之風興起,即士人及皇室、豪門之間對尺牘的藏弆,這種現象始于西漢,盛于東漢。
《漢書·游俠傳》:
(陳遵)性善書,與人尺牘,主皆藏弆以為榮。
《后漢書·北海靖王興傳》:
(北海靖王睦,齊武王璜之孫,靖王興之子也。少好學,博通書傳)又善史書,當世以為楷則。及寢病,帝驛馬令作草書尺牘十首。
漢代皇帝詔書皆為“正體”,據王國維先生考證,草書并沒有得到政府的認可,列為官方公文書體。由此來看,草書的興起并不是為政治服務。班固在得其弟班超屬下軍司馬徐干尺牘后感慨謂:“得伯張書藁,勢殊工,知識讀之,莫不嘆息。”
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年,第194頁。尺牘的出現除了承載實用功能外,更多地寄托儒士文吏及邊陲史官個體情感的表達,當時一流儒士如張衡、馬融、崔瑗等人皆藉尺牘傾吐內心的情愫。東漢后期,草書借助尺牘這一載體形式得到迅速發展,儒士文吏及邊陲史官在公干以外同樣借私信尺牘得以宣泄自我情感,身心得到巨大愉悅。尺牘書法又因帝王后妃等非功利群體的推波助瀾,人們對書法藝術的熱情空前高漲,大大提高了人們的鑒賞能力。“今人所謂的漢人‘書法意識的自覺’,實際上就是來自于對尺牘書跡的品評。”
王元軍:《漢代書刻文化研究》,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7年,第236頁。書法意識的自覺,指儒士文吏及邊陲史官由所依附的儒學正統思想秩序中獨立出來,特意保持一種有別其他階級的特立獨行的思想。東漢中晚期書家群體的崛起,則是指個體儒士文吏及邊陲史官的獨立人格轉化為一種群體行為。書學理論自上古“六書”理論濫觴發展至東漢,雖有以趙壹為代表的經學家對書法藝術的批判,從另外一個角度,趙壹《非草書》折射出文字的實用與藝術并行,新的書寫秩序的生成。在崔瑗、蔡邕、趙壹等人共同努力下,理論結構體系本身發生重大轉變——由文字本體理論向文化審美的方向發展,完成了文字結構本體理論向書法審美文化理論的轉型,同時也完成了文字書寫向書法藝術審美的嬗變。
三、結語
先秦時期,“巫史”階層已意識到“書寫”在人類實踐活動中的重要性。文字升華成書法藝術的過程,與漢字本體特質、特殊的書寫工具及書寫載體有著密切關系。但是如若沒有“史官”階層的作用,那些條件也終究只是一種可能。“在中國古代,社會需要一種統治意志為核心的秩序,書法作為文字使用的具體形式,同樣需要秩序,目的均在于穩定。……文字作為記錄語言、傳播思想文化的工具,其書寫必然要體現秩序及其文化精神,禮所謂‘天地之序’,樂所謂‘天地之和’,皆由此生出。社會如此,文化如此,書法藝術必然要循其路而行。”
叢文俊:《中國書法史·先秦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24頁。書法秩序的表現即書法的規范美,其根源于禮制的秩序,其理論支撐便是儒家思想中的禮樂文化。西周前期,“篆引”的發現,文字開始走向秩序化,書法所體現的秩序初備于大篆。其表現規則:周公“制禮作樂”加速了巫史分蘗,文字完成了由“事神”到“事人”、由“附魅”到“祛魅”的轉變。東周末期,“禮崩樂壞”引發中國歷史上最為劇烈的社會變革,文字的秩序也隨之產生動蕩。至戰國時期,文字訛俗叢生、形變無常,“隸變”打亂了原有的規范,西周以來所形成的文字秩序被打破,迫使著兩漢統治者不得不重新尋找并建立新的典范與秩序。何九盈先生謂:“先秦人將漢字神秘化,西漢人將漢字經典化。”
北京師范大學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民俗典籍文字研究(第8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2頁。文字在國家的治理運行中發揮著巨大的作用,中央政府憑借對文字的控制進而掌控文化意識形態。何以如此呢?正如本文所述:書學的自覺精神產生,皆有賴于“史”階層的作用。史階層的作用是伴隨著宗教,或弘道,或記言、或記事之職能而在社會實踐中彰顯。西漢武帝時期建立了新的銓選制度,鼓勵、選拔善書者進入各級官署任職,在全國形成了“同趨學史書”
王充:《論衡·程材》,上海:上海書店,1986年,第120頁。“何以禮儀為?史書而仕宦”
班固:《漢書》,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4年,第3077頁。的社會風氣。“善史書”直接促使書家群體的崛起,至東漢末,名家輩出,張芝、崔瑗等名家遂成為新的秩序楷模,儒士“品流漸分”逐步取代“史書”,從而引發書法藝術全面自覺,使得漢代由此而重構一套穩定的文字書寫體系。至此“漢代則以制度形式為中國美學確立了一個穩固的框架——即以經學美學為主體,以文學美學和藝術美學為兩翼的‘三位一體’框架”
劉成紀:《漢晉之間:中國美學從宗經向尚藝的轉進》,《中國社會科學》2019年第11期。。這一范式有效保證了書學的自覺精神生成與建構,成為與大一統思想統治體系相依存的文化共同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