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愛情故事是文學永恒的主題,那么青年作家處理愛情題材就更容易帶有感情色彩——那種青春特有的躁動夾雜著興奮和不安,略帶青澀但無畏,卻反而因之帶有迷人的腔調。不過實際情況恰恰相反。據我的觀察,青年作家筆下的婚姻愛情故事卻沒有太多的“青年性”,不僅看不到愛情帶給青年的新鮮體驗,甚至也沒有太多漣漪,反而越來越回到內心的小敘事。愛情并沒有讓主人公獲得心智上的成熟或者精神上的成長,只是越發沉淪在自我幽暗的世界,這種情感消逝后的雙方陷落無愛的婚姻中,只剩相互折磨,最終不得不做出決斷的哀痛。這正是我閱讀本期《青年作家》“新力量”欄目后的感觸。這三位青年作家講述的婚戀故事,沒有依托自身經驗,而是超出了個體經驗的范疇,并且不約而同地講述了婚戀過程中的艱難處境——有時是戀愛,或者說假想戀愛中的左支右絀,更多則是愛情消退后婚姻生活的隱忍焦灼。不過這些在文學作品中并不稀奇,我關心的是青年作家如何處理這種題材,以及背后的原因。
《空山靜》的女主人公曾小桃是獲獎無數的優秀教師,在外人眼中更是好妻子和好母親,然而婚姻早已名存實亡,和丈夫康正過著離婚不離家的生活,對外扮演著模范夫妻,在家中遭受丈夫酒后的欺凌侵犯,是兒子讓她還能繼續忍下去。然而這種隱忍的生活,直到沈鴻鈞的出現開始發生轉機。沈鴻鈞的到來,讓久在樊籠里的曾小桃找回了內心的感覺,甚至讓她有種逃離現狀重新開始生活的想法。然而,就在她以為自己的生活迎來轉變的時候,旅行過程中無意瞥見的聊天信息,終于讓她意識到自己被利用的事實,憤然擺脫了這種關系。
《空山靜》揭示女性在婚姻關系中的兩難境地——既要極力扮演好賢妻良母的社會角色,又要忍受家庭內部失衡的情感關系,即便想暫時逃離家庭的束縛,也無法開啟新生活的可能。小說用極具暗示性的細節,透露沈鴻鈞和曾小桃相處時的謹慎,但這些并沒有引起她的注意。究其原因,恐怕還在于壓抑已久的自我渴望逃離現狀的沖動,反而因此缺乏敏感的辨識能力。和中年喪妻獨自撫養兒子的沈鴻鈞相比,困守在家庭內部的曾小桃,更加受限于性別關系中,不僅無法擺脫身體上的牢籠和束縛,精神上也戴著無形的枷鎖,甚至還失去了必要的理性。不過曾小桃最終意識到這是一場騙局之后果斷抽身而出。從小說的結尾來看,曾小桃似乎渴望重新找回自我,告別過去,但這與其說是自我意識的覺醒和開啟,不如說是破碎的形象渴望自我救贖的荒誕。
《空山靜》抓住兩人同樣出于對音樂的興趣展開敘事,借助塤這種古老樂器延續其回響。在小說中,曾小桃擅長演奏的樂曲《空山靜》反復出現,首先起到的是推動情節發展的作用(比如開頭出現是聽到沈鴻鈞的演奏帶給她驚艷之感,接著因為交流演奏技巧而逐漸被吸引),更重要的是對主人公心理狀態的暗示。正如曲名一樣,《空山靜》要吹出空靈和靜謐的感覺;曾小桃在百般孤寂時突然感受到被關心的溫暖,用新的望月塤“把《空山靜》吹得出神入化”;但在得知真相后憤然離去,拿出陶塤,竟“第一次在《空山靜》里吹出了冷靜又凄美的腔調”;而在小說的結尾,曾小桃有了新生的快意,“耳邊除了風聲雨聲,還有不斷回響的《空山靜》,不,世上再無《空山靜》,它是洪鐘,是裂帛,是迸發的巖漿,是滾滾驚雷,更像萬馬奔騰”。這種樂由心生的寫法使《空山靜》在人物和音樂之間建立起象征性聯系,也點明小說的主題:哪怕女性在婚姻家庭中經歷千瘡百孔,但也不是任何人的附庸或獵物,而是要努力活出自己。
有趣的是,類似的故事也出現在王沛的《摩天輪》中,只是換成35歲中年失業的男人,難以忍受生活的重壓,且再也無法扮演好丈夫和好父親。“這是肉眼可見的標準的幸福家庭。誰也看不見表象下的暗流涌動,一個家庭的不幸唯有當局者清。”對于臨近崩潰的中年男人,任何的風吹草動,都會加劇他的顧影自憐和精神內耗,和妻子已經無法維持共同的生活。有趣的是,《摩天輪》雖然只寫了他和妻子帶著6歲女兒在生日那天去到游樂園游玩的情形,卻足夠讓讀者感受到,他手足無措又身心俱疲的痛苦不堪,既要在女兒面前強顏歡笑,更不敢面對妻子的眼神和接觸,最終等待他的是女兒生日過后,擺在他面前的離婚協議書。
《摩天輪》用極其歡樂的場面,反襯出縈繞在游樂園上空的無比巨大又難以言說的哀傷。主人公內心的痛苦,在時空交錯的層面更加凸顯。既要面對此刻歡樂的女兒將要離去的現實,也會想起曾經和妻子從相戀到婚姻的點滴過往。然而,如今種種這些被生活洗刷得無影無蹤。《摩天輪》用相對集中的情節和細膩的筆觸體恤人物的內心情感,從而有力推動故事的進展。從題目來看,小說中的摩天輪是游樂園直抵云霄的壯觀景象,也是全家三口游玩的最后項目。如其所述,“摩天輪是他們關系的完美隱喻,從最初的萍水相逢逐步上升到熱烈忘我的階段,到達頂點之后便不可避免地急轉直下,最終回到原點,形同陌路。他們的視野越來越窄,看到的東西越來越具體,不會再去展望遙遠的未來,而只是盯著眼前的一小片天地。”《摩天輪》巧妙地提煉出摩天輪這個意象,將兩人的關系做了具象化的隱喻,把內心的況味落實到地面。
和上述小說聚焦婚戀關系相比,陳旺的《像巴蒂一樣的慶祝方式》反倒更像是青春小說,塑造了不同于中年暮氣的青年形象,有著青春年少的沖動和迷茫,又懷著無所畏懼的膽識。小說的主線是主人公兼敘事者坐火車到連城,尋找喜歡的女孩丁小荷,但她始終都沒有出現。因為弄丟了裝著電話簿的書包無法聯系對方,只好跌跌撞撞,輾轉幾個場合漫無目的地游蕩。在這個過程中,出門遠行的主人公遇到的都非善類,先被劉哥偷走書包,又和同學大打出手,再被小賣部的老頭欺騙,最后不得不踏上回家的火車,也就是自始至終都沒有得到任何收獲。小說雖然以尋找愛情為契機,但其實和愛情無關,不過是青春期少年特有的自我幻想和囈語,卻也因之摒棄了成年人感情世界里的世故和算計,顯得未經世事,透露著一股純真浪漫。小說主人公喜歡像巴蒂一樣的慶祝方式,雖然在同齡人看來相當可笑,卻是真實情感的流露。
三位青年作家筆下的婚姻愛情故事雖然各有側重,但都不約而同地講述了愛情婚姻的不可靠——無論是青年尋找愛情過程中的毫無收獲,還是人到中年經歷愛情過后的困頓和忍耐。如果說愛情曾經是單調生活中泛起漣漪的存在,那么如今愛情本身同樣是無聊生活的構成,甚至不僅是平淡乏味,還是相互折磨并充滿危險。這讓人想到日本的“低欲望社會”,也就是泡沫經濟破滅后的年輕人不再熱衷于成功的神話。不過這種情況的出現不僅有經濟因素,而且囊括社會整體語境,反映在青年人的愛情觀念上。文學無法處理宏大的社會問題,但可以以現實主義手法,反映當下社會特別是年輕人的狀態。從這個角度說,本期“新力量”欄目三位青年作家的題材選擇和創作實踐無疑是值得肯定的。
還要指出的是,這三篇小說在敘事上的最大特點是善于抓住某個意象或細節來建構文本,顯示出青年作家較好地掌控作品的能力,不過問題也隨之而來:這種過于明確而具體的意象,似乎直接揭示出小說的主題,而缺少某種意境悠遠的回味,甚至可能遮蔽掉更為豐富的世界。這讓人想到和青年作家筆下的“愛情消逝”相比,反倒是成熟作家講述的愛情故事更為復雜,后者很難用某個明確的概念或情緒,來概括愛情世界的豐富,毋寧是對斑駁生活本身的探照。因為說到底,愛情不僅僅是情緒的宣泄,而是生活世界的構成,凝聚包括但不限于性別關系,甚至是社會關系的結合體,進而呈現出各種復雜關系。——這足以表明愛情婚姻敘事的難度,也更有理由期待青年作家處理婚姻愛情題材的前景。
【作者簡介】楊毅,文學博士,天津大學馮驥才文學藝術研究院講師,天津市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從事中國當代文學與文化研究,發表論文及評論多篇;現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