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一切都在衰老,
也在接近于無限,而無限也會和往昔一樣,
在鏡子中露出衰老——
風。雨。雪。霜和閃電……
都會像陳舊的木頭一樣,被蛀蟲小小的牙齒,
一點一點啃噬,一點一點磨損,
仿佛死亡未經(jīng)允許就直接消散了——
也許木頭可以重新發(fā)芽,但我們不能。
一個人在閱讀,另一個人在寫作,
一個人讀到一個趔趄,另一個人寫下漫天大雪,
像深秋的兩棵楊樹,被剝?nèi)チ俗詈蟮耐庖隆?/p>
他們把更多的詞語,讓給了石頭和草木,
讓給光和鳥鳴,把流水一滴一滴地從身體里搬出,
他們老了,像兩只黑夜里的螢火蟲,
在宿命里,一個還在閱讀,
另一個還在寫作,忍不住把自己扔出去,
像兩個在河灘上擲石子的孩子,
暗中競賽著技藝、速度與姿勢的美,
他們,在理想的廢墟上,幾乎要耗盡最后一點熱情……
一道曲折的命數(shù)里,新的詞語仍在誕生,
舊的生活仍在綿延……
時間老了,夜晚是薄薄的寂靜,
它們像一個園子,長著青苔,堆積著石頭,
站著木訥的細草……像從前的生活,
在向漸漸遠去的時間致敬……
我一直在經(jīng)過它們,流水里,
我幼年的遺址,和遠去的親人,
一閃而過。這么多年,他們?nèi)チ四膬骸?/p>
秋深了,白楊的葉子也黃了,落了……
生活一直在轟鳴,鄉(xiāng)愁一直在輕晃,
所有的一切都是深夜固執(zhí)的記掛,
都是把積攢已久的愛,又愛了一遍……
一個人死了,或者在等候死,
像生活剛剛清掃干凈,
一個老人坐在臺階上,想著暴雨將至,
一只鳥雀流星一樣,飛遠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晚年,
明月墮煙,白露凝霜,
舊梁上,燕子來去,
廢井邊,野花詭譎,
像每一首詩,都迫不及待地等候完成,
但生活依舊浪花翻卷不已……
一棵枯樹里,有螞蟻的巢穴,
也有一個世界的春日。
是的。所有的一切都有宿命,
那些昔日的氣息,從未這么近,
仿佛每一天都在為漫長的歸途哀悼,
仿佛每一天都已是過往。
世界寬闊,生活仄逼,
時間漫漫,卻未必來得及和每一個親人說聲再見,
像一首寫壞的詩,讓鏡子不安的詩,
還可以繼續(xù)修改。
秋天的憂傷是虛擬的,樹的眼淚,
要獻出夜晚最后的冷,我看見落葉,
看見深秋的黃昏,
在微涼的灰燼中,再次呈現(xiàn)新的秩序,
它不再被一個修辭隱喻,
它在天堂的路口,和秋風一起上路,
仿佛黃昏的霞影,在清澈的流水里悠然,安詳……
在這個傍晚,它們皆如美學,
在這個傍晚,它們遠遠大于一種悲哀。
我想到了泥壤,世俗,歷史,
想到了舊址,墓園,未來,
一群螞蟻一生都走不出的河岸,
我想到一個人的永遠,
也許是很小很小的一扇窗……
中年之后,流水湍急,
黑暗中的曇花在怒放,生命在減少,
鳥雀落下,不再飛起,
一只船在廣闊的海面消失,
它駛過的月亮的環(huán)形山,最后停泊于岸上某處,
海,依然是最美的鏡子——
照著一個中年人內(nèi)心的聲聲慢。
一滴水融入另一滴,
一朵浪花躲進另一朵,
中年之愛,如長生,如無盡……
停不下的流水,停不下的宿命,
逝去的時光是泥,長滿雜草的思想是沙,
在我的身邊,在每一天,
米黃色的教堂里,一邊舉行著婚禮,
一邊唱著辭別的挽歌,
生活從一扇門,通往另一扇門,
像一個人的一個黎明和一個黃昏,
像一朵雪花落進雪里,
只剩下輕輕的嘆息就能吹散的灰。
我這樣想著,以為你會一直停在那兒,
以為你會停在千里之外的舊地。
風正在打開樹,日光正在打開草地,
更遠的地方——
山坡打開了峽谷,白云打開了天空,
衰老的紅,打開了曠野,
宿命的流水,打開人間最偏僻的地方,
在月光下徘徊的人,
是另一個被湖水浣洗的月亮,
一個閱讀的人,試圖打開今日,
一個寫作的人,試圖打開經(jīng)驗,
當我老了,不再遼闊,也不再灼燙,
我會愛上那一日的草木,
和他們一起枯榮,一起成為大海的蔚藍。
所有的一切都是往昔,也是此刻,
宿命不知疲倦,不知今生與來世……
高處的星空,照著理想,
低處的流水,追趕著生活,
一群鳥雀,在途中被風吹散,
一群螞蟻,開始抱緊各自的道路,
什么在流逝,
什么正在靜靜來臨,
我在自己的宿命里輾轉,搬遷……
當所有的一切都在轉身——
遠方已不是最后的目的地。
【作者簡介】殷常青,1969年出生于陜西眉縣;曾參加第16屆青春詩會,著有《歲月帖》《春秋記》等詩歌、散文隨筆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