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要落不落,酷似一枚懸在天上的眼睛。
不知怎地,沿途的房子迫不及待進入我的視野:要不齜牙咧嘴、折臂斷足;要不被挖機的吼聲夷為平地。總之,呈現出一副征收拆遷的狀態。
萬沒想,我家的老屋也畫上了一個句號——先前“青磚到脊、漢瓦蓋頂”的形象一去不返,代之以空空蕩蕩。倒是風不甘寂寞,踮著腳兒在斷磚殘瓦間走動,似要撿拾一些記憶以對過往有所交代。稍稍規整的青磚被碼成一個個墩子,煙熏火燎的氣息直往外冒,像是告訴你這里曾經擁有數不清的時光,更如同一個家族的生命發祥地。我在廢墟上緩緩彳亍,就如靠近一脈生命的磁場,豎起耳朵,仿佛聽見不少人在走動,在呼吸,在說話,間或吧嗒著煙斗,發出一串朗朗的笑聲……當然還夾雜著一些鍋碗瓢盆的脆響。毫無疑問,這是我祖輩起居的聲音,好似以現代的方式迎迓我的光顧。有人說,每棟瓦屋里都隱藏著一條河流。照這么看,我是不是這河流里的一朵浪花呢?我正這么想著,忽而一陣大風撲來,險些把我的思緒打散,乃至碼著的青磚也恍惚起來。我定定神,突然發現一塊青磚上有行字跡:咸豐元年制。哪怕就這幾個字兒,也叫人興奮不已——似乎祖輩的體溫正涌向我的內心。
“咸豐元年”是哪一年呢?我用百度一搜才知是1851年。依照這個年份推算,至少卡在我曾祖父的年齡段上。我們那兒,把曾祖父叫太爺。盡管我從沒與他見面,但以對門山上尚未征遷的祖墳來看,他的墳塋不大,除壘著半人來高的墳磚、隆起的土包以及年復一年積下的腐殖土外,啥也沒有。這樣子,貌似把一個生命付予殘陽落照和無數個春夏秋冬。此等光景,恰恰證明他是個挺節儉的人。要不然,怎會連塊墓碑都沒有?想來,大約是怕浪費吧。誰知爹的回答更為直截了當:“太爺小氣得要命,一世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不過,他老人家舍得做,拼出命來做,尤其這被拆掉的大屋是他一手一腳造下的,不知費了多少心血……”他說得一句是一句,不打半點折扣。由此看來,太爺在他心里分量不輕,甚至是一個家族中的標桿式人物。稍后,他坐在木椅上翻看一本發黃的家譜,并一邊看一邊用手撫摸著一個個作古多年的名字。瞧那認真的勁兒,簡直比我閱讀李白的《靜夜思》還要細致。不說別的,單是用手撫摸的動作,你能說不是在撫摸一個家族的靈魂嗎?等我接過家譜繼續翻看時,從記載太爺信息的那頁夾層里掉下一張小紙片。我趕緊打開仔細端詳。這才發現上面寫著有關當年制作青磚的事宜——字跡端莊,筆畫了了,仿佛抒寫著生命的簡史。啊,這太爺真有趣,年輕時不遺余力添置家業、擴大規模,可到頭來連塊像樣的墓碑也沒給自己留下,難不成這就是一個鄉下農民的哲學?
不需多想,我家的老屋是從1851年這個時間節點上開始書寫它的生命履歷的,何況小紙片上的字跡一筆一畫地顯現著,宛如寫給一座瓦屋的日記——
(元年孟春朔日,無風,日大如斗。拌泥數,牛挪人移,神色悠然。)
啥叫“孟春朔日”?用現代話語講,也就是春季的頭一天,何況如今的日歷上仍一絲不茍地寫著“宜動土”三個字眼。我猜太爺當時瞧見這幾個字,大約興奮得合不攏嘴吧。的確,這是個好日子,天地間沒有風,太陽安安靜靜地照著,把人的心思養得透亮。
這個日子,太爺開始了他一生中具有經典意義的構想——蓋一棟“青磚到脊、大木架梁”的瓦屋。
自然,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是挖泥,然后方可牽牛踩作。
一晃,我的視覺屏幕上推出一幅生動的畫面:一個漢子拿著鐮刀將稻田上的禾茬悉數剔除,然后攏在一起點燃。瞬時,藍煙兒飄成一抺動景。緊接著用木鍬往泥土里一沉,又向上一掀,劃出一道弧,泥塊兒也劃出一道弧。于是乎,一個接一個的弧次第而出,有如物理書上說的拋物線。與此同時,好聞的泥香噴薄而出,熏得人的眼睛半瞇不瞇。木鍬在陽光里晃,不知不覺,泥塊慢慢增高。太祖母亦沒閑著,連忙去溪邊打水,隨即一溜碎步折回來。清亮的溪水往泥堆上一灑,暈染出有質感的光芒。
顯然,這光芒不止一點,而是很多,并發散性地展開,與棗樹下的牯牛撞個正著,令它差點眼冒金星。定神一瞅,分明瞥見眾多的光芒像蝌蚪一樣鉆進它的瞳孔,直逼內心。牛受不了引誘,干脆用響亮的哞聲回應。太爺見了抿嘴一笑,便去解牛绹。绹繩一解,牛撒開四蹄往前沖,似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拉著。牛遇見泥土,就像遇見了老朋友,少不了一番親熱——鉚足力氣深深踩一腳,拔出來,拔出一團濃香。不一會兒又是一腳,又是一團濃香……如此循環往復,像把一腔情愫全然交給腳下的泥土。陽光里,牛打著圈兒在動,人也打著圈兒在動。彼此間,似在做某種奇妙的生命運動。
(逾二日,日暖天高,壘臺數,做磚之聲大作,聲震曠野。)
兩天后,太陽掛在天上,顯示出長天的靜穆和大地的慈悲。
此刻,太爺的稻田上架起幾座木臺。另外,還有木制梭板、磚匣兒、劃泥片的彈弓、草木灰以及一塊塊端磚的木板,一一就位。這架勢,疑是即將上演一場隆重的大劇。可我搞不懂的是,為何千百年來咱梅溪鄉下把制作青磚喊作“拌磚”,似乎一個“拌”字里滿含著無所不在的力量。還別說,“拌磚”的確是個體力活,拼的是力氣,比的是耐勁,然而恰恰又是個相當默契的過程。一霎間,所有的工序緊鑼密鼓地展開——只等和熟的泥團放上案臺,馬上有人將磚匣兒打開,然后撒上草木灰,“咣當”一聲合攏,隨即逮著一團泥高高舉起,像舉著一個巨大的驚嘆號。正當你看得入神時,突然“嗨”的一聲奮力砸下。頃刻,泥漿、灰塵紛紛四射,弄得人整個胸膛星星點點,一個活脫脫的泥菩薩。彼時,光著膀子的太爺深吸一口氣,兩手使勁一壓,泥便緊扎了,牢實了。而后拿出牛筋竹弓朝木匣上一劃,多余的泥皮應聲而落。接著支起磚匣塞進一塊小木板,匣子一松,便出落成規規整整、極有看相的磚坯。朝木制梭板輕輕一推,便抵達女人站立的方向……可惜這些動作小紙片上沒有記載,倒是與之有關的陽光灑落聲,灰塵的撲啦聲,泥塊兒的擠壓聲,汗水的滴答聲以及空氣的破裂聲等等,交織成一條河,甚而泛起粼粼的波光。我傻傻地想,假如我有特異功能,定會穿越時光的隧道來到現場一睹風采,更將女人端著磚坯、滿臉歡喜走向曬磚場的樣子拍成視頻,配上音樂,然后滿世界播放,一展江南女子的神采。
(晦夜,大雨襲,損坯數,望而愁苦。)
未燒制的磚坯,最怕雨淋。
某夜突如其來的風雨雷電,把村莊攪得一片混亂。
巨大的閃電里,太爺箭一般沖向曬磚場。
風鞭、雨鞭,抽打著大地和他的身子。
倒塌,傾墜,破碎,流失……這些詞語箭鏃一般射向他的身體,融為天幕下節奏怪異的混響。
天哪,天哪,我的坯呀——!雨幕里,太爺揮動的手臂與撕心裂肺的呼喊,成為另一種形式的《天問》。
(七月流火,封窯啟窯,鈴聲叮當,刀光閃爍,指血灑于磚,魂靈乍現。)
偌大的磚窯站在天空下,儼若一個村莊的圣壇。
窯神是怎么降臨人間的,我不知道。只是我的耳朵貼向百余年前某個具體的日子,清楚聽見太爺將一盞銅鈴搖得“叮當”作響,有著音樂般的節奏。忽然有人大喊:窯神來了,窯神來了——!這一喊,直叫滿地坪的人齊刷刷地跪下,目光里充滿不容置疑的神圣。鈴聲一落,太爺拽著一把砌刀蘸上稀泥,用一塊塊草磚將業已補制、繞著圈兒碼好磚坯的窯洞封上,封成一個神秘的世界。
稍后,太爺點燃一個草把兒往窯灶里一塞,瞬間,滿洞的柴火燒得呼呼啦啦,仿佛把他的世界燃燒起來。剎那,白煙連同柴火的氣味飄出來,拉成如夢似幻的一景。窯一燒一七。到了第六天,為防止把磚燒老,太爺大喊一嗓子:上水。于是,一擔擔打滿溪水的木桶逶迤而來,隨后“嘩啦、嘩啦”從窯頂灌入。不一陣工夫,將滿洞的磚塊一一浸透,像某種神奇的浴沐。吃了水的磚,熱力遽然內斂,顏色慢慢變青,半個時辰,充盈出金屬般的質地和青幽幽的光芒,仿然涅槃得了新生。《道德經》上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你能說從其貌不揚的磚坯轉化為色澤鮮亮的青磚,難道不是逐漸走向道的過程嗎?我甚至想到,這種由量變到質變、或者由形而下到形而上的演變過程,是不是受了神明的啟示?倘若以此放大開來,天地間多少人事、物事在不動聲色地變化著,演進著,成為難以解讀的生命大書。
七天過后,開窯了。地坪上擺著香案果品和一把刀。刀光一閃,拉近天上人間的距離。鈴聲叮當,傳向人的心魂和天地廣宇,直叫滿世界愈發寧靜安詳。這樣的氣氛里,太爺扯開嗓子長喊:開窯啦——!震耳的大音激起無數的回響。那一刻,他取過刀,朝中指一劃,倏然,一滴滴鮮紅的血落入窯內,讓青磚著滿人的靈性。我反復在想,這看似簡單的動作,何嘗不是將人的體溫、情感、脾性、品相、智慧乃至靈魂等等與青磚悄然融合,甚而達到靈與肉、血與魂、柔軟與雄強、寬厚與豁達相互統一的效果。半晌,青幽發亮的磚塊碼了一地,把人的精神氣象和非同凡響的氛圍給展示了出來。
(元年冬,日煦風和。屋起封頂,上大木,誦《判梁詞》,余音裊裊。)
高聳的屋脊被冬陽照得一片和煦時,要上梁了。
此時的太爺站在屋子中央,被濃烈的青磚氣息籠罩著,洋溢出從未有過的滿足與榮光。眾目睽睽中,他雙膝跪下去,朝著家神位磕了三個響頭。這動作從容,嫻熟,有著圣徒般的虔誠。片刻,爆裂聲大作,將整個住場震得嘡嘡作響。突然,站在屋脊上的木匠將身子一挺,上演了一出激情澎湃的劇目——“判梁”:主梁主梁啊,生在何處?長在何方?生在昆侖山頂上,長在萬丈懸崖間……音調起起伏伏,抑揚頓挫,一如歡樂的鼓點,又像節日里奔放豪邁的祝詞,聽得太爺心花怒放,似乎他的心塬上長滿旺盛的綠意。這個時間刻度上,木匠又憋足一口氣大喊:起——!于是乎,一根根粗壯的木檁沿著青磚壘起的方向緩緩上升,像拉著一個夢想走向高處,橫著一架,便有了一個家業的氣象。便想,即使把這樣的青磚瓦屋看作一個家族的精神版圖也不為過。起碼,吸進肺葉里的除了濃郁的青磚氣息,還有暖融融的味道。你能說世上的青磚不是由水與土、煙與火、心血與汗水等諸多元素組成的生命體嗎?
如果說青磚瓦屋也是一種家譜,那么,我們讀出了什么呢?
很多年前的某個傍晚,堂叔公一本正經地跟我說:“嘿,你太爺了不起,不光農活做得風生水起,就連燒出的青磚也是方圓十里少見。嘖嘖,那火色,那看相,好得沒法說,如今的后生想也別想……”說這話時,他的眼睛里放射出兩道奇異的光芒。可我在屋子里瞄了好一陣,沒發現太爺的任何蹤跡。尚能證明他存在的,除了家譜上躺著一個“李佳玉”的名字外,便是每年正月初二都要去對門山上給他上墳。
左看右看,太爺的瓦屋確實很老了,不單積滿隨處可見的灰塵和風雨的痕跡,就連屋頂上也長出好些青苔和雜草,風一吹,滄桑的氣息四處彌漫,撞得陽光直打哆嗦。但大門、皮樓、天井、花格窗欞以及家神位什么的一樣不少,更別說排列齊整的青磚書寫著時光的久遠與倥傯。假如時光倒流一百年,你不僅可目睹它器宇軒昂的樣子,還可在溫暖的氣氛里想象一下制作青磚的過程。要不,坐在天井旁仰望著一個個陽光顆粒從天而降的情形,不知不覺,把天光、天色、天象、天意乃至天道等等一并送給人間。如果不怕累,還可數一下青磚的棱數,或用手指敲一敲磚塊,準有一串“咚咚咚”的脆響從磚頭的內部鉆出,而后進入你的耳朵,繼而遍布全身。我曾無數次想象著當年太爺收工回來的情形——他把家伙什一放,少不了抹洗一番,然后沏上清茶,然后在天井旁的竹椅上一坐,喝一口茶或吁口長氣……渾然不覺間,被青磚的氣息和大片的天光裹得嚴嚴實實,恍然進入某種精神性的漫濾,滿身的疲累隨之慢慢消解。
青磚。瓦屋。瓦屋。青磚。每每念及這張口即來的詞語,我的心里總漫出一種說不出的溫暖,好似被家的氣息團團包圍,走向無以言說的空明。
要說我何止對太爺的形貌相當模糊,從我降臨人間的第一天起,就與他的瓦屋隔著不近的距離。那時候,我們一家蝸居在祖屋后邊的三間草房,僅有一扇木門與其連通。這景狀,似有一雙無形的手將我們與太爺的瓦屋硬生生地分開。彼時,大集體的號子喊得震天價響——一到上午整個屋場空蕩蕩的,大人們都到田地里忙活去了,把渾身的力氣透支給紛繁的農事。這樣一來,我家的草房更顯寂寞。那會兒,我坐在一只木制坐欄里,被木器牢牢圈定著,而坐欄又被一堵半尺來高的門檻擋住去路。我不知坐欄面臨這樣的遭遇是何感覺?反正,我一次次試圖擺脫它的束縛,或者伸長手臂想夠著太爺的瓦屋,但終于以失敗告終。萬般無奈,我只好用一串串響亮的哭聲發出抗議,以消減內心的孤寂。然而任憑怎么哭喊,不起絲毫作用。直到比我大三歲的貓伢跑來,并用一塊粉紅片石在青磚上畫著奇形怪狀的圖案,我才露出一絲笑容,特別是他撩起手指數著青磚的做派,叫人羨慕不已。也許羨慕更易讓人陷入虛空吧,我忍不住又大哭起來,哭得連戶外的陽光也愁眉不展。偏偏這個時候,堂叔公一腳跨進大門,臉一垮沖我直吼:哭,哭,哭,哭個鬼……我被他的吼聲唬住,不敢造次。回頭去看爹,他卻站在大門口一言不發,比青磚還要沉默。
我不懂大人的心思,更不知日子里發生了什么。等長到四五歲,才看清老屋左邊住著堂叔公,右邊做了集體倉庫,稍遠一點便是地坪。總之,進入我家的草房得跨過大門檻,而后穿過皮樓、天井、上堂屋等諸多路徑。這條路徑,完全被青磚散發出的氣息包裹,更像特意為我的童年而設置的生命通道——每天打此經過,即使我的整個肢體部位沾滿青磚的氣息,也不過是過客。確切說來,不光是我,就連爹娘也擺脫不了這樣的身份——很多次,我看見他們的腳步走得相當急促,好像生怕停留會有什么事情發生。轉而又想,我在經過大片的青磚時,青磚是否也在經過我呢?就像一只鳥兒飛過秋天時,秋天的色彩、氣息和質地也在穿越它的身體。想想,這種味道、聲色、光影、心象,個體與萬物互為映襯,是不是構成了絢爛多姿的人間?
倉庫的門經常關閉著,關成一個未知區域。有天上午,我同貓伢拱在墻縫邊瞄了好一會兒,啥也沒有看清。突然,他神經質地朝我大喊:快跑,里頭裝著的全是老鼠和蛇,當心會把你一口吃掉。我被嚇得半死,連忙逃竄,連鞋子也跑掉了。老鼠和蛇最終也沒見著,等到發放糧食時,才看清里面裝著的全是谷子。可我想不通的是,每次開倉放糧時,為何我爹老是站得遠遠的,好像害怕靠近一步。這情形,讓人產生許多疑惑。
疑惑像影子一樣糾纏著我,甩也甩不掉。然而更令人疑惑的是他總是早出晚歸,仿佛永遠有干不完的活。
爹很少說話,渾身彌散著沉悶的氣息。這景況,不知青磚看見沒有?每晚回來,他不是板著臉去溪邊打水,就是在廚屋里剁著豬食,將沉悶的氣氛漸次傳開。飯時,他那一聲不吭的表情,讓桌子上的飯菜也感到有些寂寞。偶爾,沖我甩來一句:快點吃,快點做作業。我在他的吼聲里立馬筷子一搗,風卷殘云,而后趕緊搬出長凳,趕緊朝著泥墻擺好,拿出書本,又趕緊伏在煤油燈下寫著“人口手山石土田”之類的漢字。一筆一畫里,好似看見青的山、綠的水、廣闊的田地以及一個個“蓑而耕,日昏不去”的情景。現在想來,我對漢字的敏感大約跟爹的吼聲以及“趕緊”這個詞語脫不了干系吧。爹在沉默里打發著日子,時間一長,我也慢慢變得和他一樣沉默起來。然而,我終究對他的沉默充滿懸念式的好奇,直到有一天早上出工時誤了時辰被堂叔公罵得狗血噴頭,他那埋在心里的秘密才不至于發霉腐爛。
夜色說來就來,像撒開一張神秘的大網。那天夜里,爹費了老大的勁才將他的心門打開——其時,他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的一個早春,鄉人趁著上面的政策把太爺置下的家業和田地給分了,落了個一干二凈。分了?他說是的。我卻不以為然,說分了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意思是說,就算從太爺起一代代人拼命耕種,用省吃儉用的辦法廣置田地,哪怕再多,倘若子孫不珍惜,又有什么用呢?哪承想,招來我爹一頓劈頭蓋臉的臭罵。我見勢不妙,拔腿就跑,一直跑到門前的棗樹下才收住腳步。放眼一望,夜色浩浩蕩蕩,恍若隱藏著更深的秘密。直到這時,我才隱隱感到爹經過堂屋時,為何把腳步弄得那么急促,似乎這百年老屋成了他的一塊心病。
不出幾年,儲存糧食的倉庫賣給了隊長根猴子。這根猴子不是別人,正是貓伢他爹。然而無論怎么看,他都像只獅子——嘴巴一張,露出兩排又黃又黑的牙齒。一雙眼睛紅得可怕,跟天邊的火燒云有得一比。此刻,瓦屋里住著兩戶與我家毫不相干的人,晃動著一些可疑的身影。不用說,這是太爺生前沒想到的,正如他當年挖泥造磚后改成的池塘,也不屬于他的了。那天早上,一群群魚兒在水面游動,好不快活。我娘說池塘和魚都是集體的,不能動,我卻沒當回事,拿著筲箕、木桶跟二弟在塘邊打游擊。正當忘乎所以時,身后突然響起一串吼聲:“戳、戳、戳,戳你個拋江落河……”罵聲呈直線砸來,連陽光也招架不住。沒等我回過神,二弟手上的木桶被根猴子一腳踢進池塘,咣當,濺起不少水花。一眨眼,筲箕也被奪了去,直愣愣地摔在地上。我身子一扭,正想逃跑,不料被他一手逮住,照著我的臉就是一耳光。接著,我的身體開始搖晃,一不留神滾落池塘。那晚,我通身高燒,像火一樣發燙。迷迷糊糊中,聽見我娘從地坪跨進大門,穿過天井,走過堂屋,而后一步步靠近茅草屋里的水缸,一邊走一邊喊:細毛哎,回來么?回來么?……爹在后面馬上回應:回來嘍,回來嘍——!那晚,一應一答的招魂聲飄滿整個老屋。恍惚,每塊青磚上著滿爹娘的喊聲和招魂的氣息。由此,我潛意識里感到,我的整個生命與青磚瓦屋有關。
假如時間可以靜止,我寧愿停留在某個時段,讓幸福落滿一身。然而即便時間不停更換臉譜,也改變不了世事無常。不知怎么回事,那天早上根猴子一場高燒后不省人事。彌留之際,他的喉嚨嗬嗬作響,老不斷氣。娘卻神秘兮兮地告訴我,這是殺多了牛的緣故,牛魂附身哪。我當然不信。只是,猛然想起他進門的墻壁上時常掛著一串牛肝牛肺,鮮紅的器官與老舊的青磚形成強大的對抗。血,沿著一塊塊青磚流下來,繪成一幅血色圖案。哦,對了,我親眼見過,他用一把尖刀,將一頭勞作了大半生、踩過無數次磚泥的尚在養病的水牯給干掉了。那個黃昏,他拽著刀對準牛的喉管狠命一捅,只一下,便刺破了生命之門。牛抽搐著,極不情愿地倒下了,帶著兩串酸楚的淚水倒下了,倒下山一般的身軀。瞬間,我感到酸澀的牛淚急劇放大,大得無邊無際,將周遭的一切收納其中,化為一條憂傷的河流。可惜這個場景沒映入我家祖屋的墻面,要不然,每到黃昏落日定會像海市蜃樓般一一回放。
說來也巧,這邊根猴子剛斷氣,那邊的堂叔公莫名其妙頭一歪,走了,結束了他那來歷不明卻又異常勤勞的一生。那天上午,兩具棺木一左一右地擺著,擺成離世的狀態。更有嗩吶、鑼鼓、爆竹與洶涌的哭聲,將一棟瓦屋渲染得色彩斑斕而又悲傷不已。
我沒看見嗩吶把根猴子的魂魄給招回來,卻親眼瞧見貓伢放聲大哭:“爹呀,爹呀……”哭聲,沿著青磚指引的方向迅速上升。一不留神,躥上天井,翻過屋脊,直奔門前的池塘,好像他爹的三魂七魄在池塘邊走動。恰恰這時,棗樹下一頭牯牛突然大叫起來——哞、哞、哞——!與高低起伏的哭聲扭在一起,似要一決雌雄。堂叔公無兒無女,顯得甚為寥落。至此,我才知道,他不過是太爺從路上撿回的一條生命,不單教給他討生活的法子,還教會他怎么做人。爹說堂叔公是個好人,就算我們家一無所有,堂叔公也從未冷眼相待,不獨幫我家蓋起了三間草屋,還經常將瓜菜、谷子什么的送給我們。這情形,與小說《我的遙遠的清平灣》里那個隊長送給知青一碗白饃饃的做法極為相似。起碼,讓人在微茫中看到一絲溫暖與希望。也許,這就是文學里講的大愛吧。爹思前想后,淚如雨下,不覺跪了下去。他不止自己跪,還命令我也這樣做。我當然照做不誤。只不過,我分明感到更像為太爺作深深的祭拜,并在心里默默念叨:“太爺啊,保佑我們全家無災無痛、安然自在吧……”
殊不知第二年春天,爹千方百計湊齊兩千塊錢,將那穿越無數歲月的祖屋給贖了回來——仿佛一座在時間里行走的住場,最終回到生命的起點。也許這是上天冥冥中的安排吧。
就爹而言,他最大的心愿莫過于在老屋里擺上一桌飯菜,歡天喜地吃上一頓,算是對自己有個交代。大年三十,他果真擺上滿滿一桌,并在祖宗的牌位前插了香,倒滿一盅酒慢慢灑下,權當祭奠他們的在天之靈,隨后一膝跪下去,施三叩九拜之禮。這會兒,我親眼望見他把腦袋壓得很低,幾乎貼著了地面。但不知為何,他的喉管咕隆一下,眼角涌出一泡淚水,仿佛千言萬語化作一種哽咽。我在凝滯的空氣里靜默著,似乎看見列祖列宗在時間里復活。耳朵一張,好像聽見他們在走動,在呼吸,在咳嗽,抑或嗒吧著煙斗或發出一串朗笑……可一晃又不見了,消失了。吁口長氣,抹掉眼淚,爹轉身來到木桌旁坐下,然后酒杯一端,朝我們直喊:吃,吃,吃。這情形,不亞于一種儀式,又像以嶄新的姿態跨入另一個年份。這天下午,他坐在陽光密集的大門口,背靠青磚,目視對門山上的祖墳,一邊喝著清茶,一邊唱起戲文《空城計》里的句子:“我在城樓看山景……”快活的心情無以言表,仿佛對太爺有了很好的交代,更像得了前所未有的心靈慰藉。而青磚反射出的光芒在他身上游動,乃至橫一根、豎一根、左一根、右一根地密密行走,儼如眾多磁力線穿越他的身心。
對我來說,爹最希望我成為一名燒窯師。我清楚他的想法,無非要我繼承太爺的衣缽或用“勤勞”二字打理日子。可我偏偏不干,只想投機取巧。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高考那年我落魂回鄉,爹見面就說去學燒窯吧。我不再說話,行李一背,一頭扎在二十里開外的濱湖磚廠。在這里,我遇到一生中最為熾烈的陽光,簡直以瀑布似的陣勢傾瀉而下,似要把整個世界烤熟、曬化。窯場大得驚人,磚坯一溜溜碼著,像個浩大的兵陣。不遠處,轟隆作響的壓磚機把嘈雜的聲音傳出來,似在向人的身體發出猛烈的攻擊。那陣子,我接過一車磚坯,牙一咬,使著勁兒向前拉。拉一下,額頭冒出一串汗;挪一步,又是一串……想必這吃力的樣子,跟太爺當年挖泥造磚的情形差不多吧。至此,我才明白一個“拌”字里隱含著不可估算的重量。我在這里一干便是兩年,練就牛一樣的膚色,牛一樣的韌勁和勇往直前的精神。也漸漸覺悟,所謂生活并非兩個漢字的簡單相加,而是實打實的勞作,一步一個腳印向前移動,就像青磚一樣敲一下便咚咚作響,發出金屬質地的聲音。
我終于離開了磚廠,開始在城市里輾轉,試圖以另一種身份開辟自己的路。隨之而來的,我租住的房子也被貼上了鋼筋水泥的標簽。
人很有趣,一邊想方設法逃離故土,逃離爛熟于心的生活,另一邊卻按捺不住思念故鄉。每當月兒掛在城市的上空,我總情不自禁地朝梅溪沿岸那個叫“中門李”的老屋場望幾眼,不知不覺,一顆心變得暖暖的,渾身的血液加快了流速。我不知這是不是人類有史以來的心理矛盾,還是無法根治的精神隱疾。有人說思念是一種生命的燃燒。那么,我在燃燒什么呢?我反倒覺得,我在“逃離”與“牽掛”之間愈陷愈深,以至于不可自拔。好在故鄉沒把我拋棄,并在夢里一次次出現——她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乃至一粒鳥音,一串牛哞,一聲雞鳴狗吠……無不牽扯我的心魂。每次回家小住,我總是把眼睛睜得狀如籮筐,將瓦屋上升起的炊煙或積滿灰塵的青磚認認真真打量一番,哪怕隨便一眼,也有著外界少有的踏實感,仿佛一顆流浪的心不再漂泊。要不,用手摸一下質樸敦厚的青磚,身心整個舒坦了,靈魂倍覺安寧。
歲月一腳踩空,許多人事、物事化為泡影。天地間,太陽照常升起,時間繼續翻動它的書頁。
可惜我的老屋不再,陡增幾許追憶與斷想。
不一會兒,月亮爬上山坳,將零零落落的村莊照得一目了然。這種了然,讓我深感時間的鋒利與急迫——人世陽間在時時刻刻變化著:一種生命圖景嘩然落幕,馬上被另一種生命樣式取代。莫非這是一種存在或者“道可道,非常道……”的“道”么?我不由暗自發笑。娘問我笑什么?我說時間過得太快,眼下的屋場差點認不出來了。娘卻抿嘴一笑,說城市發展是大勢所趨,誰也阻擋不住,說完一閃身鉆進臨時搭起的矮房子。這房子僅一人搭一手高,比原先的青磚瓦屋矮小多了。料想,爹娘不肯離去,大概是要多看幾眼住慣了的老地方吧。確實,這里的地形地貌太熟悉,怎一下子割舍得了呢?我忽然想起兒時的貓伢,不知如今過得咋樣。回頭去問娘,她說,人家過得可好啦,田地房屋被征收后,不只買了商品房,還辦了個涂料加工廠,那叫一個舒坦。哦,我長長吁了口氣。掏心窩子說,我何嘗不希望每個鄉人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未必都像我一樣成天在電腦上敲打文字,弄得腰酸背脹才叫生活么?此時,月光下的村莊少有行人,許多熟悉的鄰居搬到三里開外的生活小區,住進高高聳起的電梯房。那種高,恐怕只有云朵才能觸及。抬頭一望,天上果真飄來一朵云,正朝高樓靠近。遠遠望去,像繪在時間冊頁上的一幅圖畫。至此,我終于明白,故鄉正以嶄新的面孔迎接我的到來——那些滿面滄桑的青磚融入夜色,稍不留神,被夜的大幕全然遮蔽。我不禁暗自猜度,假若太爺靈魂出竅,一眼瞅見眼下的氣象,定會贊成我的“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的說法。
夜色如潮洶涌,把碼著的青磚蒙得一片虛幻,像要睡去。不睡的卻是秋蟬,將長長短短的叫聲播放出來,似在挽留一個村莊最后的斷面,又像提醒我這才是我的生命原點——安放靈魂的歸屬。恰恰這當口上,與我一同前來的兒子拿起一塊青磚朝我一晃說,爸,拿回去好畫素描。哦,對了,兒子正在學畫畫,常畫一些房子、瓦罐什么的。我不能拂他的意,趕緊接過磚頭。不知怎么,突然覺得抓在手里的好像不是青磚,而是祖輩的骨骼,擁有太多歲月的重量。我想,我應該告訴他,這青磚是咱們的根,吸納了天地靈氣,不失為生命的密碼。要緊的是,它還將祖輩的呼吸、聲音、氣息、性格等等囊括其中。只有畫出堅韌不拔的精神風骨,才能找到一個家族的生命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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