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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 娥

2024-12-31 00:00:00萬戶
湖南文學 2024年11期

一、委拉斯凱茲的筆記

要想對婚姻保持憧憬?這還不簡單:多參加婚禮。

燈光漸暗,音樂驟停。司儀竄到舞臺中央,男中低音調情暖場,觀眾嘴里飛出三兩只鴿子。嘿喲,嘿咻,大變活人這就上演!新郎官先亮相:皮鞋锃光瓦亮,長褲刷刷筆挺,雙排扣西服拘緊身體。燈盞熄滅,噪音收束,所有光線縮回墻腳慘綠的“安全出口”,音響模仿心跳,撲通、撲通……

要有光,于是開了縫。進行曲起,大門如大口豁開,新娘挽著老父,委婉登堂。老父別胸花,眼里閃淚花。直到新郎莽撞上前,裁判聯誼雙方拳手,勝負已分,繃在原地。新人繼續踏著落瓣鋪成的路,穿越三兩個半圓拱的空心花圈,夾道兩排氫氣球,忘情飄浮,像大腦袋蝌蚪溯游而上。

接下來,迎接最莊嚴的時刻吧。進入圣靈的殿,唾液模擬初夜,契約買斷貞潔,你就把自己當作一個通靈巫師,趁亂奪舍,扮演臺上新人。愛情就在此刻幻化為一顆游離于灰燼和鉆石的碳原子,待禱告結束,煉出完美對戒。

喂!醒醒。

憧憬時間到此結束。

聽我說。現在,我需要你冷靜地聽我說。

如果——對于婚姻這樁事,你和我一樣,想要保持的并非憧憬,而是清醒,那可就有難度了。答案還是一樣:多參加婚禮。但要比多更多。嚯,看來你也感興趣。不管你是不婚、厭婚、恐婚、被逼婚、離了婚,還是說,單純就想試著理解婚姻的本質,你都算是問對人了——這一年來,鄙人參加了大小近兩百場婚禮,到旺季,一天之內,我還得兩三頭鉆,見證五六對新人成婚。

這時你可能以為,我是本地什么有聲望的大人物,再不濟也得是個司儀。但讓你失望了,我只是個婚禮混子(你現在要退出還來得及)——我專門偽裝成受邀賓客,偷偷混進陌生人的婚禮騙吃騙喝。

為什么?很顯然嘛,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但婚禮管晚飯,還管煙。附帶的好處因人而異。對我個人而言,我說了,首先就是保持對婚姻的清醒。這一點至關重要。脫敏療法。別做演員了,當一個觀眾,旁觀者清。

看清之后,我會把它們記錄下來,賺點稿費——是的,除了婚禮混子,我還有一個身份是作家。我靠吃飯觀察人,也靠觀察人吃飯。眼觀六路很要緊!混飯吃是有風險的。要是視力不好,我勸你還是不要輕易模仿。在這種場合被識破身份,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俗話說,他人就是地獄。

如果你選擇留下來聽我說完,我將毫無保留地為你展示本人最驚心動魄的一次混婚禮經歷。我已將它忠實寫下,也就是你即將看到的這則筆記。你可以把它當作反面教材引以為戒,也大可像是口含一顆清涼薄荷糖,事不關己,一笑了之。

索性從頭說起吧。

其實我不是花園飯店的常客。那天去雜志社討飯,無果,于是就近蹭婚宴。當時,我已經事先在墻角占好了座,確保安全后,便溜進廁所,伏在窗邊剝手指抽煙。

窗戶只開一道窄縫,冷風摸進來。天在下雨,雨滴抱團趴在外窗,像生物課上拿顯微鏡觀察到的動植物細胞。這飯店開在郊區,舉目就一片荒野。說荒野好聽了,其實也就是片荒疙瘩,冬雨一落,像癩蛤蟆的背坑坑洼洼。遠處隱約可見一片廢墟,像個塑料盒給人踩扁了。

“兄弟,借個火?”玻璃窗上,現出一大高個。

我把半張臉埋到圍巾里,轉頭,身后是個瑟縮在沖鋒衣里的男人,估計是太高又太瘦的緣故,衣服仿佛從青春期穿起的,看起來像根真空包裝的臘腸。我不動聲色把火機抬高了分寸,他還是俯了點身。

“再來支?”他遞給我一支黃利群,說的方言。

“算了,謝謝。”我把手插進衣兜要走。

高個盯著我點頭,眼神梆直像根甘蔗,居然還帶點甜膩地挑眉。

“哎,兄弟,你也是來參加陸云的婚禮嗎?”

他說回了普通話,我堆笑說我是隔壁的。

“隔壁?”他吐出一口煙,手指在玻璃窗的霧氣上劃了幾道,“這層好像都是陸云他們吧?”

一般遇到這種快要露餡的情況,出于保險我就直接撤了。但是高個很快繼續說道:“哦!你是南方的?”那眼神依然意味深長。

“我?我北方的。你們南方的冬天太冷了。”

“不,不是,我是說,你是男方那邊的,親戚?對吧?”

“對對對,男方的遠房親戚。”我松了口氣,順勢接住他的話茬。

“幸會幸會,我是女方的高中同學。”

“喔。高中同學。你好。”

我不愿再多糾纏,轉身到鏡子前洗手。左右紅藍兩個圓柱形旋轉開關,很老派,像《黑客帝國》里面的兩顆紅藍藥丸。擰藍色,不出水,只能試探著擰紅的。水柱溫和,密而均勻,帶來熨帖的修葺感。水溫漸熱到體溫程度,咝咝水聲就來自身體。

“新娘很漂亮。”我故作鎮定地說。

已經很晚了,要是不在這兒混口飯吃,我又能去哪里呢?一切錯誤的開端,基本都來自一個僥幸的念頭。我當時的念頭就是這頓飯我非吃不可。

“確——實。”高個把“確”拖了個長音,轉身,打開窗,禮貌地把煙吐到了窗外,“南方確實冷。”

回到外廳,客人都已經落座了。音響還在放失真的《今天你要嫁給我》,沒點時間概念。我一般都是等到黑暗的心跳聲響起才會進去。

客廳不大,正門左側是組米色的皮質沙發,雕花扶手包了漿,座位上陷著一個豪邁的屁股印。兩小一大沙發U型包夾茶幾,茶水尚有余溫,給身后的《蒙娜麗莎》留下幾縷微弱蒸汽。腳下地毯和她的微笑一樣茶黃,從周圍對稱地向內繁殖桂冠、漩渦和焦枯的棕櫚。羊毛滌綸混紡材質,很容易臟,但看不出來。所以才容易臟。小孩在上面打滾鐵定全身發滿紅疹。頭頂一臺綴滿葡萄狀燈泡的水晶半球吊燈,把地毯中心的花蕊照得暗里透紅。

這時,門童關上了正門,《今天你要嫁給我》還沒放完就給掐了。

“你好先生,正門已經關了,請從側門盡快入場,演出馬上就要開始了。”

門童叫醒了我,拿著一個引爆器似的對講機,指向右手邊的過道。

“演出?”我也叫醒他。

“我剛才說了演出?”

“嗯。你說演出。”

“噢,不好意思……以前在劇院干過……我是說婚禮,婚禮馬上就要開始了。請盡快入座,先生,側門在您右手邊。”

其實硬要說是演出也沒錯:我的確在扮演一個不存在的人。

“先生?喂,先生!”

“哦。”回過神來,臉有些發燙,我想提醒門童暖氣開太足了,或者讓他給推薦一份劇場工作。“我知道。”我說。我鉆向側門,沒再看他。我當然知道側門在哪兒:我占完座就是從那兒出來的。我鐵定比消防員還了解本地各大飯店的安全通道。但這一次,我竟然忽略了一件事。

出來的時候,我沒有發現側門的對面,本該是窗戶的地方,居然也掛著一幅油畫。色調昏黃,幾乎和墻紙融為一體。不是什么別的油畫。

一幅《宮娥》。

心跳已經撲通撲通地響起來了。時候到了。燈已全暗,我沿“安全出口”順藤摸瓜,找到了墻角的空座位。書包還在,只是冷不丁往左移了一位,里面是一疊今天被雜志社退下來的稿子,編輯連委婉的推辭都懶得跟我說了,只拋下一句:“你認真的嗎?”我倒覺得我挺認真的。但可能是婚禮混多了,寫東西也浸淫著一股騙子的口吻。

《宮娥》……認真的嗎?

座位右邊是一對老頭老太,餐盤上臥了幾片花生殼,隨腳也能踢到幾片。左邊是個中年男人,和我禮貌性交換了目光。老頭老太已經變成新郎新娘了,沒空搭理人。這很好。憧憬很好。更好的是,我現在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有請新娘入場!”

小號響起,結婚進行曲選的是門德爾松。我當然已經聽厭了。一般都是把這首當作收場曲,把瓦格納“登——登、登登”那首當作入場曲的。后者莊嚴肅穆,這首就摻些亂點鴛鴦譜的莎翁情趣:這是17歲的門德爾松給《仲夏夜之夢》寫的曲子。

但我已經沒空搭理音樂,我滿腦子想的都是——為什么,為什么一個土錘花園飯店的餐廳大堂側門,會掛一幅他媽的《宮娥》。

會知道這破畫,是因為大學選修過一門西方美術史。《宮娥》是畫家委拉斯凱茲的傳世名作,來自西班牙的黃金時代,堂吉訶德會把風車幻想成巨人的那個時代。原畫有三米多高,世界三大名畫之一——當然不是因為它大。另外兩幅是《蒙娜麗莎》和《夜巡》。所以大廳的另一個側門,很可能還掛著一幅《夜巡》。我說了我相當清醒。

門德爾松狂轟濫炸的交響漸入尾聲,大小提琴匯聚,司儀像個指揮家拿著根幻想出來的棒棒,陶醉在并不存在的樂隊的演奏里。

“尊敬的來賓,現在,美麗的新娘正手挽著慈祥的母親,向我們緩緩走來。這位母親一定是世界上最成功的小偷,因為她把天上最美的星星摘了下來。今天,她將要把寶貝女兒的未來,托付給世界上最愛她的男人。各位來賓,讓我們把最熱烈的掌聲獻給新娘,也獻給偉大的母親!”

事出反常,父親缺席的家庭一定讓這位司儀絞盡了腦汁。這在我的混婚禮生涯里也不多見:即使是單親,教父的位置也會安排個娘舅。新娘與母親的搭配的確詭異。

如果是第一次看《宮娥》,也會有一種詭異感。因為畫中十二雙眼睛(包括一條狗),有八雙(包括狗)都對準了同一個方向:畫外。觀畫者與畫中人對視,你的視域,永遠都是我的盲區。而誰先做出“看”的動作,視線就會暴露,反倒成為圖像。但最詭異的,還得是委拉斯凱茲本人。他把作畫時的自己畫進了《宮娥》(你沒聽錯):畫面中,那個波浪卷、小胡子、擎著筆的畫家,就是委拉斯凱茲那×人。

之前忘記說了,我建議你把《宮娥》那幅畫找來看看。

找到了么?你看,委拉斯凱茲面前是一個巨大的畫架。但我們只能看到背面,沒有人他在畫什么?不妨猜測:如果他畫的是《宮娥》,那么,他就是對著一面巨大的鏡子作畫;但如果他畫的不是《宮娥》,究竟是誰畫了《宮娥》?難道說,這一切都來自他的想象而非觀察?

一束白光直射陸云,她或許瞇起了眼睛。另一束光來自攝像機的方向,像沒長腳的幽靈在酒桌之間夜巡,廳堂的墻壁上映出一具具悚動黑影。賓客們卸下冬衣,新酒正在悶熱里起酵,有人卸下口罩。而新娘的面具下,早已塞著幾百張不速之客的臉。

新郎奪過了母親手里的交接棒,一道電流從腳底傳到骨盆,沿著脊椎直通大腦。有人對著聚光燈嗷了一嗓子,人很難控制自己的聲音。飯店大堂的天花板尤其高,回音在頭頂飄蕩。燈光開始切換顏色,像置身彩繪玻璃的教堂。

構成一般宮廷畫的諸要素,在《宮娥》中都能找到。空闊的皇家畫廊,高處列著幾幅古典時代的古典油畫,宮娥跪地侍奉公主,修女和神甫竊竊私語著上帝的喜惡,丑陋的女侏儒癟著嘴,男侏儒把腳搭在一只陰沉著臉的獵狗的背上……仿佛靜物也會上演一出好戲。

我開始耐心觀察——沒有熟人就好。高個沖鋒衣男子就坐在鄰桌,正看得靈魂出竅。有個小女孩在花圈和氫氣球的游樂場里迷失,似乎想跑到新娘身后,提起婚紗扇尾,像打開蚌殼,看里面有沒有想要的珍珠。希望她身上沒有長著珠鏈般的紅疹。

《宮娥》的畫幅中心,便是5歲的瑪格麗特·特蕾莎小公主。胖嘟嘟的臉蛋、蓬松的金發,馬德里因為她而不可思議。與腰身不成比例的裙撐,讓她更像個插在底座上的小洋娃娃。得益于歐洲16世紀建筑學的進步,這種裙撐由金屬絲或者鯨魚刺搭成,專業術語叫法勤蓋爾,諧音“發情蓋兒”。

“在親朋好友的見證下,一對新人手挽手,肩并著肩緩緩向我們走來,他們帶著款款的情,含著深深的意,走入這幸福的時刻,他們彼此注視的眼眸仿佛在告訴對方,我把真心交給了你,你把真愛交給了我。在此,讓我們用掌聲向這對新人表示誠摯的祝福!祝福他們甜甜蜜蜜,恩恩愛愛,地久天長!掌聲在哪里?”

燈亮,突擊檢查誰沒有鼓掌。

王室正在暗中物色公主的如意郎君。瑪格麗特巨大的裙撐,不過是帝國的談判桌。姐姐瑪麗亞嫁給了法國的表親路易十四,是筆得意買賣。盡管駐法大使提議妹妹應與英國的查理二世聯姻,但十年后,西班牙人還是一致決定肥水不該流到外人田,把新娘送進了舅家門,也就是神圣羅馬帝國皇帝利奧波德一世的床笫。

“新郎,無論貧窮或富裕、疾病或健康、美貌或失色、順利或失意,你都愿意愛她、安慰她、尊敬她、保護她嗎?你愿意在余生中對她永遠忠心不變嗎?”

“我愿意!”

公主的婚禮在奧地利首都舉行,這場巴洛克時期最輝煌的帝國婚禮,幾乎也揮霍了巴洛克時期。因為維也納人民同樣沒有時間概念,沒人喊停,于是沒羞沒臊地繼續慶祝了兩年。其間,為了給瑪格麗特·特蕾莎過17歲生日,郊外的露天劇院首演了意大利作曲家安東尼奧·塞斯蒂的歌劇《金蘋果》。古希臘人為海倫再起兵戈,多打了十年特洛伊戰爭。有癡情的匿名作家為新娘重寫了史詩,無論如何血雨腥風,都有牛羊從山上下來。

不管那人叫什么,他都不再被叫成荷馬。

熒幕開始滾動播放新人的舊照,熒光投在幕布上,有一些漫無邊際地溢出來。臺下的觀眾拿出手機拍照,清脆的咔嚓咔嚓聲此起彼伏,宛如小型的集體斷頭臺。

游樂園,煙花在夜空里像一群飛起來的孔雀。一用心聽,就會把升空的焰火錯聽成婉轉鳥鳴。空酒瓶翻涌著徒勞的潮汐,這里有海,風車自轉。山林麓藪。消失之前,晚霞盡力變幻出無窮多的色彩。峽谷默許了一切發生……但又禁絕畫外的我。夕陽像一顆燃燒的蒼耳掬于你的發梢。你的舞姿被定格,與一個幽靈久久相擁。你美得讓我忘了我從來不認識你。

車票存根。生日蛋糕前的心愿。緩坡的人造雪。萬圣夜的自導自演。你們似乎也一起去過很遙遠的地方,蟹青的苔蘚爬上熔巖,就像一顆隕石在兩萬億年后掉出了心里的孢子,在月球背面發芽了。你靠在他的肩膀上,身后的瀑布只做了一秒鐘瀑布,就決絕地從懸崖跳下,崩成萬千水汽,在陽光里蒸騰。遠處,散落的牛羊在吃草,那是一塊綠寶石上鑲嵌著的細碎的瑪瑙。

我希望這是她(你)一生中最開心的日子。

彼時,距離公主撒手人寰僅剩下最后五年。這五年里,22歲的分娩大師瑪格麗特懷孕了四次,流產兩次,與舅舅生出三具嬰兒尸體,唯一生還的女兒比她自己多活了一歲,也難言幸運。她到死也沒能搞明白為什么,為什么那個宮廷畫師筆下的嬰兒肥女孩,最終的死相會如此年輕,又如此難看:成年后的瑪格麗特·特蕾莎的下巴,就像海洋霸主的岬角那樣前凸外擴,俗稱地包天。

舞臺上,新郎給陸云戴起了鉆戒,陸云和他相擁。司儀像在他們肩頭學舌的鸚鵡煽動氣氛,臺下一片躁動,仿佛也要爭著親嘴。我不知道,陸云會不會短暫地感到透不過氣,她會不會長久地感到,身邊的男人止也止不住的顫抖。我永遠沒辦法料想,他在未來還會不會再給她類似的完美的擁抱。我沒有辦法。

貴為神圣羅馬帝國皇后陛下,瑪格麗特·特蕾莎也沒有辦法。客死他鄉時,她唯一的遺產是寄生在身上的父國和母語。死后第四個月,鬼魂特蕾莎就有了新舅媽,但帝國的墓穴靜悄悄,宮娥飄飛,侍從的記憶丟盔棄甲,再無人屈尊拾取金蘋果。

有人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宮娥》告訴我,一切歷史都是婚姻史。

歷史和婚姻一樣,就是請客吃飯。該開飯了。

我就是在那一刻錯過了最后的退出的時機。

老太太卸下口罩,拆開一次性毛巾揩手,老頭也開始擦指縫。

“新娘子真漂亮。”老頭盛贊道。男人至死是少年。他細嚼花生,脖子上的皺皮被悠悠扯動,像只陸龜。

“要長得不好看,阿拉軍軍看中她什么呢?”老太刻薄道,“她是陸濤的女兒。”

“哦,陸濤的女兒。”

前菜精致,有我特別喜歡的一種沿海特產,血蚶,戒指大小,有兩根舌頭疊在一起那么厚,埋在灘涂里,飯店會把殼刷得很白凈,但開口邊沿仍有一排褐色的紋路,像雪地留下的車轍。開水一燙就能吃。貝肉像顆小心臟般飽滿鮮嫩,淺橙色裙邊,內芯有結痂的深紅血塊,口感是類似金屬的腥甜,令人上癮。

我正要興致勃勃地挖開血蚶,左邊的中年男人拍了拍我的肩。

“那邊好像有人在叫你。”他的聲音微弱但誠懇。

我放下筷子抬頭——高瘦沖鋒衣從鄰桌向我搖手,像在車站舉著個紅牌子接外地客人的導游——那一整桌的筷子都懸在半空,準備朝我這夾過來。我的心一驚。沖鋒男身邊,戴眼鏡的女孩扶著座椅半起身,喊道:“就是他就是他,這怎么可能看錯!”另一邊,一個長發男人倒皺著眉,似乎有些遲疑,卻也慢慢點起頭。

壞了。

高瘦男瞬移到了我跟前。

“王涵!”

王涵?

壞了壞了。

“火機你拿去吧。”我說。

“你他媽就別裝啦,王涵!我在廁所就認出是你了,還跟我演戲呢?還男方的遠房親戚!你這一套套的!來來王涵,過來跟老同學一起坐!快點!”

出洋相了。

我沒觀察到熟人,他們倒把我觀察成熟人了。

正要辯解,老太太拽起我的衣角。

“軍軍的親戚呀?”

我瞥了眼側門,不確定是不是《宮娥》又帶來霉運。門童在正門邊戴上了耳機,有節奏地點起頭,似乎已經進入了角色。飯桌上觥籌交錯,吃相難看,像殖民者開始瓜分婚禮。要想退出已經來不及了。老太婆盯著我,乞求一個回答。餐盤上的血蚶還是沒有開口。

算了,我起身尷尬微笑:“呀,還是騙不過你們……”

至少我還叫得出名字。新娘叫陸云。我叫什么?

“沒事,王涵。放輕松點。”

我說過了,混飯吃是有風險的。

將計就計吧。

“王涵來咯,臭小子,還故意躲著我們!”

沖鋒男擼著我的圍巾,像在拍賣新獵得的兔子,弄得我頸窩一激靈。“這么久不見,把我們當外人了?”他說著招呼服務員加餐具。長發男人搬來了椅子。

我坐上電椅,跟“高中同學”們打招呼。多年后相認,大家的眼神像對著一道沒押中的考題,暗杠又體面。不會的都選了C,也有三兩人窸窸窣窣地估起分來。

“嘿王涵,還記得我嗎?”

眼鏡姑娘跟我打招呼,“我是劉亦楠啊。”

經驗告訴我是這個亦,這個楠。亦楠膚色白得過分,近乎透明,嬌嫩的鵝蛋臉游過一縷縷極細的淡藍色血絲,像水母的纖須。

“當然記得,亦楠。時間過得真快啊。”我說。

“這都得有……少說五六年了吧?”猴哥說。

“一六年畢業,六年了。”長發男看著我說。

我拆開毛巾擦手。長發男雙手無處安放,很不自然地抓著桌沿,像是桌布底下還藏著一個司儀漏下的魔術,“畢業之后,大家應該都沒再見過王涵吧?”同學們紛紛搖頭。

我把圍巾一圈圈卸了下來,不全是引頸受戮的意思。

“王涵,想死你啦!我和叢舟在車上還說起你了呢。”一個穿著撞色棉衣的女孩說,不自然地向長發男使了個眼色。

“但你也沒什么大的變化。”女孩鄰座,一個化著濃妝的女人說。

婚禮混慣了,大致能判斷對方結沒結過婚,尤其是女性。這也是經驗。

眾人點頭。沒變化——真見鬼了。

女人突然招呼長發男:“哎,叢舟,我記得……你倆和陸云好像是一個大學的啊?”她化著煙熏妝,但家里可能缺一面鏡子,眼影糊得像被下了蠱。拳頭大小的金屬耳環有些喧賓奪主,似乎那才是她的本尊。啤酒花噌噌躥上來透氣,高腳杯在她胸前的桌布投出橢圓黑影。同學們聽了她的話,都像是卡了魚刺一樣,咳嗽聲此起彼伏。飯桌上還沒有魚。

我心里的紙老虎一震,轉頭望叢舟,他喝了一口紅酒,放下酒杯看我。酒沿著杯壁極慢地下淌,有那么倔強的幾滴就掛住靜止了。我只能猜測他的名字是叢舟這兩個字。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

我相信他,因為他給我一種莫名的親切感。這就不是經驗了,這是感覺。在一個密閉空間里,感覺和情緒是氧氣,經驗和事實是二氧化碳。人與人的相互理解,難就難在不知道下一秒是呼吸還是就地焚燒。

猴哥倒酒。

“王涵,喝點。”

叢舟問我喝過沒有。我說沒有。我和他碰杯。

“還記得上一次喝酒嗎?”叢舟說。

“怎么不記得,”我吞了口酒,“敬你,叢舟。”

“敬The Dreamers。”

這我知道。我居然又知道。The Dreamers是一部電影,中文名叫《戲夢巴黎》。我印象中這是個兩男一女的故事,具體橋段忘干凈了。但光記得兩男一女,貌似也已經夠了。有人說遺忘是一種更深刻的記憶,我同意。他突然提這茬,背后有什么故事或者事故,我不敢細想。那個王涵和這個叢舟的關系,更不敢想。更何況中間還夾著個新娘。

對面的女人繼續發難,“你們仨該不會還是一個班的吧?”

和她隔座的男人臉色突變,停下筷子說:“你就不能少說兩句。”可以確定不帶問號。說“想死你啦”的撞色毛衣女孩擋夫妻倆之間,幾乎要把頭埋到餐盤里。

男人的餐盤里放著一腳吮癟了的咸嗆蟹,卻依然戴著口罩。黑色外套一身暮氣,讓人不由想起契訶夫的戲劇:“你為什么總穿著黑衣裳?——我給我的生活掛孝啊。”

“關你屁事?你是我誰啊?”女人把開心果殼重重地砸下,也沒發出多大聲響。

如果他不是你們班主任,那他就是你丈夫。我繼續禮貌地打量著男人,微禿,略有些發福,面色如醬,眼睛里有疲憊的皺紋,同時又帶著一種大徹大悟、無欲無求的神情,像被神話里的蛇發女妖凝視后正在石化的倒霉男人。

女孩兒挽著女人的手說:“老同學好不容易聚一場,別鬧不愉快啦。”

“所以又是我錯?”女人掙開女孩,回了回袖肩,眉間像一坨死蚯蚓突然抽動了一下,“好,我錯。”女人拿出手機刷起來。女孩抿了抿嘴唇,眼神空空的。她頭戴橙色絨帽,準確地說是三文魚色,頂上是一顆青色的毛球,像沾了坨芥末。

“杉杉,不用理她。”男人說,身邊的哥們與他碰杯勸阻,順便遞給了男人一張亮閃閃的名片,男人降低了音調繼續說,“大家別管她。腦子壞了。”他的方言很蹩腳,能聽出是現學現賣的。酒下肚,男人點頭把名片悉心藏好,又懟住杉杉的耳朵灌了句悄悄話,指著自己的太陽穴,擺出一副憎惡表情。

杉杉,也可能是姍姍,皺著眉埋頭剝完了橘子,挑出幾根絡,分給女人一半。女人冷靜了幾分,靠在椅背上,像灶臺大火轉了小火。

“我們仨關系是不錯。”叢舟開口對女人說,“陸云沒跟你說過?你倆上學的時候不挺好的?”

“畢業后聯系就少啦。”女人瞥我,和我的眼神撞個正著,她很快眨眼稀釋過去,繼續說,“倒是前幾天喝過一次咖啡。”

我干了一大口紅酒。血蚶的血就是酒紅色的,不知道地中海人民吃不吃血蚶。

猴哥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笑著說:“兄弟,我和亦楠也是去年結的婚。”

我哦了一聲恭喜他,向他敬酒,也敬亦楠。

“那怎么都不叫我啊?”我說。富貴險中求,這時候必須笑。我笑。

“你當時,不是跟陸云……嗯……不說了。不說了兄弟。”

猴哥自罰一杯。他咽得很艱難,人瘦,喉結顯大,所以接觸面大。看得我也干咽口水。亦楠接過他的話,說他們當時也就只叫了些親戚,沒叫同學。猴哥搛了一片腌蘿卜,搶回話筒說:“我們都以為你今天不會來的。”說著欠身向兜里摸去,“但沒事兄弟,看到你這樣子,大家都替你感到高興。”

劉亦楠推搡了一下猴哥,笑著說:“別聽他瞎講,上菜了,快吃起來吧。”

臺上的新郎新娘被投入了餐席。《宮娥》和血蚶也已經不見了蹤影,留下的只是一個聽起來潑滿了狗血的修羅道場。服務員端著盤子在各桌間流轉。帝王蟹、澳洲龍蝦,筋道彈牙,為撐場面羞紅了臉。北京烤鴨、西北羊腿、蘇式糕點、云南菌子,從五湖四海湊過來看一出好戲。石斑魚、多寶魚、鯧魚,一律清蒸,潑上蔥油。海參羹、鮑魚羹、芋頭蒸肉,綿密的口感,你中有我。

眾聲喧嘩。但這具身體里開始發出椅子腿脆裂的聲音。要不是《宮娥》或者那一口血蚶,或許我也就不會置身這場鬧劇。墻角的空椅子上,書包仍替我忠誠地占著座。歸根結底,如果不是包里那疊稿子,我壓根不會來這鬼地方。但我竟然把它給忘了——像忘了一枚鑰匙。

雖然我也不知道該用它去開哪把鎖、哪扇門。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忘記的何止這些——我忽略了《宮娥》里一個至關重要的細節:這幅宮廷畫的透視點,是一扇門,門框內站著一個侍從,他叫涅托。涅托側著身子,手扶窗簾,正舉步于臺階上,似乎在糾結進入房間還是轉身離開。只有全知而不全能的涅托,一眼望盡了整個畫內空間的真相,像個導演策劃了這一整出戲劇。

“不是說戒了嗎?”叢舟叼著煙,瞇起眼,把手腕上的皮筋拽出來,扎起辮子。

“什么?”

“煙啊。”

“煙?煙戒不了。”

他問云南怎么樣。碗里的魚頭盯著我看。我說還可以,麗江挺好玩的。我只能往大概率的方向猜。叢舟咬住嘴唇一言不發,像條吃了鉤的魚。還有不少艷遇,我笑著補充。他跟笑,卻依然沉默,搛起魚眼珠吞下。我不再敢說話,便問他怎么樣。

“還是和以前一樣……王涵,我收到你的信了。”

二、給涅托的信

林毓笙和付歸澤吵架了,昨天的事情。付又動手了。

不是第一次了。

杉杉在車上告訴我的。杉杉說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我同意。她問我跟他倆有沒有聯系。我說加了毓笙微信,沒加付。你認路嗎?怎么心不在焉的。我讓她開導航。杉杉連上藍牙。

杉杉說付這人,每天就曉得釣魚,上班都跑出去摸魚,一根釣竿上萬。回家一身餌料味跟土腥味,連微信頭像都是條很大的死魚。結了婚,毓笙和付歸澤就沒在彼此朋友圈里出現過。

我說那也分人吧。

什么分人?分什么人?杉杉說。

我說陸云不是也不發朋友圈嗎,我到現在新郎長什么樣都不知道。杉杉驚訝,哈?她不常發嗎?前幾天都還發過婚紗照,可好看了。杉杉故作夸張地捂起嘴,哇,她該不會屏蔽你了吧?看來是的,我說。杉杉說,正常,畢竟你和王涵關系這么好,愛屋及烏嘛。我問那男的怎么樣。杉杉說,是個富二代,據說開法拉利,哎你車開慢點。

我同意,松了油門。

下雨了。幾根銀針落在擋風玻璃上,風速和車速織起棉線,雨刮器卷出了引擎蓋里的三兩片枯葉,刺耳的摩擦聲讓人牙根發癢。雨落在車頂,像細碎的敲門聲。車開上國道。去年開通了潮汐車道,沒人搞得懂具體幾點開始,中間兩道就纏繞起來,勻過來勻過去,幾點結束也曖昧不清。政策剛下來時,發生過幾起逆行車禍,無非是在清晨或者黃昏。

“付歸澤這種人,真他媽該被車撞死。我都恐婚了。”杉杉還想回到原來的話題。

我說有人恐高,有人恐同,人都是膽小的。你想想,還有這么多人社恐。恐婚很正常,也很容易。杉杉問為什么。我說,因為人最害怕未知的事物。誰對婚姻不是一無所知呢?杉杉覺得拗口,說你們搞話劇的,是不是有什么職業病?說話跟念臺詞似的。我跟她解釋,就是說,沒人知道,結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離婚的人知道。”杉杉說。

“嗯,這倒是句好臺詞。”我說。

“好什么啊?你有沒有良心?我真的想不明白。毓笙干嗎跟這種人結婚?又不是找不到男人!要錢沒錢,要長相沒長相。居然還家暴!靠!她做錯了什么?”

我問付什么工作。

杉杉不講。

“儂也會猜苗子了,沒頭沒尾的。”我說。

慈溪還是溪的時候,河多,河邊長野草,“苗子”就是野草,運道好能吃,像猜謎。我們的上一輩嘗過草的滋味,據說微甜,有汁水。再上一輩是泥土。

年輕人沒有味覺。

“學你的。”杉杉哼起歌,聽不出來哼的什么。

導航讓我右轉,但已經沒有拐彎的路。導航就是這樣,索性要在路線上剜出一個個小口,然后把你領向一條你原本不會去走的路。仿佛天上的衛星愛看人冒險,又仿佛真有這么多路。把導航關了,我說。杉杉放起流行歌。

“那你勸毓笙了嗎?”

“勸什么?”

“離婚啊。”

杉杉沉默了一會兒。

其實不止一會兒。

“你還不知道?”

“知道什么?”

“真不知道?”

“我都不知道該知道什么。”

杉杉搖下車窗,從沾滿雨滴的后視鏡里找自己。她拭去后視鏡上的雨水,對著車耳朵抹潤唇膏。

“毓笙懷孕了。四個月了。”杉杉說。

車經大塘河。

夜雨飄零,河面像某種巨型生物的脊背長出整片雞皮疙瘩。橋洞里,波紋和雨影交錯,蜷縮了一整年的潮濕在內壁滲出水漬,像長指甲的女嬰在母體留下抓痕。杉杉摳著開關,車窗一上一下。最終還是回了上去。冬天在車后座占了個位置,很快又消失不見。我說今天這種日子,還是放點喜慶的歌吧。

杉杉不響,調高音量。

車逃著海開,像塊發霉的舢板被一浪浪寒潮窮追。觸到暗礁,水涌進來,人在窒息和氤氳里浸泡著,在明暗之間沉浮,最終擱淺。千萬只魷魚泅在半空競渡,噴射出燼色的墨汁。夜晚像一柄鎮紙,捋平公路,覆壓住城市的暗涌起伏。杉杉抿著嘴,抿回了幾個字,似乎獨自穿梭過漫長的冷雨,剛坐進副駕,費力地收起沉重的雨傘,仍然濕了一身,身體的某一部分留在了黑暗里。雨下得如釋重負。

“我們班這兩對,真是天上地下,”杉杉說,“希望陸云也能幸福吧。”

幸福……好久沒聽到過有人說“幸福”這個詞了。

“另一對,你說猴哥和亦楠?”我說。

“不然呢?”杉杉說。

猴哥也有煩惱,杉杉不知道。結婚的時候父母半個子沒給,猴哥說,沒留債就燒高香了。但猴哥在外面總是很客氣,我也就沒再好意思提他欠我的那五千塊錢。能理解,朋友就是些客客氣氣、欠來欠去的人。

“主要是猴哥人好。”杉杉說著,隨手撥弄掛在車內后視鏡上的玉墜,“這什么?我……相……第一個什么字?刻這么爛。”

“繁體的‘無’。”

“哪個無?”

“吳杉杉的吳。”

杉杉翻了個白眼,“無我相、無我相”地念了會兒。

“大徹大悟了啊……你那個老婆呢?”杉杉說。

沿途的樹和稻田,被撞斷的圍欄,交通燈和老建筑,遠處的電視塔,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雨霧,像珊瑚表面密布氣孔,吞吐著海底的啞謎。

“之前跟你說了,別這么叫。我和她只是合作關系。她挺好的。”我說。

“她干什么的?”

“策展。”

“策展?”

“就是做些畫展、藝術展之類的。你別在外面亂說。”

“知道了。雨下大了。”杉杉說。

油門催緊,電線桿迅速地成群縮退,折頹如沉船的桅桿。雨絲蠅聚桿頂,連為一綹發光的細浪,匯成干枯的星河。不斷有車輛超越我們,我們也不斷超越別的車輛。輪胎卷起水汽,叢生殘影。玉墜在夜色間擺尾,我和杉杉一聲不響,像魚缸里的兩條熱帶魚,避過慢慢降下來的底沙,幫助消化了噎在心里的飼料,并感謝彼此的沉默。

就這樣游到飯店。

國道都快開到底了,我說。杉杉說,年底黃道吉日多,陸云他們這婚期定得也挺著急的,肯定是其他地方都滿了唄。而且不知道什么時候又不能聚餐了,你懂的。我說,有這么急?杉杉說,陸云相親認識的這個男的,才半年吧?

我鎖了車,飯店門口散落著炸開的禮花紙屑,像被潮水席卷到沙灘上的各色貝殼。時光機器似的旋轉門里,有幾個小孩在兜圈圈。今年冬天真冷。杉杉進了門,手從袖子里伸出來。

我進了電梯,杉杉在里面嘰嘰喳喳。

“問你話呢!”

“什么?”

“有王涵的消息嗎?”

“沒有。”

“上次見他什么時候?”

“兩三年了吧。”

十幾秒的凝滯,杉杉按下了電梯。她緩過了神,我還沒有。

“剛才車上還沒看出來,叢舟,你頭發都這么長了。”

上一次見王涵是2020年冬天。The Dreamers酒吧。

酒吧開在一家餐廳里,入口的門被偽裝成一個冰箱,好像狡猾的兔子為城市秘密挖的洞。畢業回來,我一度不適應這里。小城市有自己的脾氣。在上海那樣的城市,你是一種人,在家鄉,你就是另外一種人。沒法打包票說,哪個才是真實的自己。

酒吧里的燈燭、簾幕和私語,在固態、液態與氣態之間不斷變換。人在酒精里松弛下來,一張張幽藍的臉宛如水面,平日里落下的亂石終于蕩開波紋。但誰又都像是腳板心有一處癢。買醉就是花錢找癢。找得到,撓不到。王涵似乎已經沒有撓不到的癢,只是要靠香煙而不是氧氣來維持呼吸。

我們去摸干果的手有時候碰在一起。

酒保踮著爵士樂上來,說要打烊了。王涵估計把他擦調酒器的動作看成了搓拳頭,莽上去朝酒保肚子灌了一壺。我把王涵按倒在地,向酒保道歉,他罵了句“神經病”就走了。王涵拿起手邊的冰塊砸向假想敵,冰塊墜地,在黑暗里發出陀螺似的嗡嗡聲。不久,酒吧的燈就全關了,他一個人在地上打滾,我守著他看不見的影子,像守著一條隨時會從湖里跳出來自殺的黑魚。

他后來哭得像個孩子。嘴里念叨著,真相,真相。一幅破畫有什么真相。

第二天,他只在微信上給我留了一句:“抱歉,再見。”

備注名是“委拉斯凱茲”。這是我們大學時排話劇用的暗號。王涵和陸云給我起的名字叫“涅托”。這些名字都來自于《宮娥》。我再也沒有做過這么幼稚的事情,以后大概也不會。

事實上,我們的三人劇團沒有排幾次就散伙了:陸云太享受王涵賜給她的人物的絕對權力,而他服膺于千百種不同的她的形象。可是陸云始終只有一個,她也只會忠實于自己。后來我驚悚地發現,他倆每一次從舞臺下來,回到原來的身體中時,位置都偏離了一點點。他們過頭了,分不清觀眾、演員和自我,戲劇漸漸成為了記憶的一部分。

可我自己,在這之中又是什么角色呢?我有時覺得自己可笑。

我只是涅托而已。

我把長發扎起來,時隔多年再見王涵,或許能幫他記起老朋友的長相。

“云南怎么樣?”

“還可以。麗江挺好玩的。”王涵笑著說,“還有不少艷遇。”

我迎合他笑。

你為什么會來?又為什么扯謊?

我囫圇吞了魚眼珠,想看透老朋友究竟在搞什么把戲。

他問:“你怎么樣?”

“還是和以前一樣……對了,王涵,我收到你的信了。”

“哦,”王涵挖開了血蚶,“那就好。”

猴哥給亦楠舀了一碗全家福,杉杉又在對面給我使了個眼色,暗暗挪轉圓桌轉盤。付歸澤還是悶頭又吃了一腿咸蟹。杉杉拿起公勺,舀了一碗海參羹,端給了毓笙。

“吃點海參羹。補補身體。”杉杉說。

毓笙搖頭,像只癟下去的河豚,收起了攻擊性。她其實知道我、王涵還有陸云之間的事,念書的時候她和陸云玩得挺好。可女孩們的關系很微妙。杉杉不提,我其實看不出來毓笙已經懷有身孕,更別說已經四個月了。真的看不出來。但見到她過于濃重的妝容,回想起杉杉車里的話,忽然覺得氣悶,像被人掐了脖子。

“這嗆蟹太咸了。”付歸澤說。

“哪有你這樣干吃的?不說還以為你沒味覺了呢。”杉杉笑。

“死蟹嘛。”毓笙說。

“這海參羹不錯,”王涵說,“叢舟,你也來一碗。”

“是嗎?”我說。

你在提示我嗎?看看我們都活成了什么樣。什么事情非得要別人提示才行。

我偷偷打開手機相冊,找到他寫給我的信。

涅托:

我在昆明的觀棋山給你寫信。這山大概是個啞巴。所謂觀棋不語。

放心。我來這兒,只是想清靜一段時間。我加入了一個隱居小組,八成成員都是在外邊活不下去的失敗者。這里的人崇尚極簡,想著消滅世俗欲望,但消滅欲望的方式又五花八門,因此,禁欲失敗的姿勢同樣也是五花八門。

說我自己吧。

我最開始混進了一個早讀會,凌晨四點起床,圍著個木樁讀中外名著,有時還要提個臺燈。有種恍然回到高中語文早讀的感覺。盯著那些白紙黑字,我突然發現,語言原來真的可以脫離思維。一些很簡單的橫豎撇捺棄你而去。一頁書里光只剩下幾個離得很遠的、難成語詞的字,像天上的孤零零的云。

但既然你看到了這封手寫的信,就說明我沒能堅持下去。

再說個有趣的。我還參加過齋戒班,吃了一段時間素。但有天實在沒忍住,淘寶了一包海參燉菌子吃,結果讓小組長給抓到了。他質問我海參不是葷的嗎,你猜我怎么說?我回,都說是參了,當然是素的,難道人參是葷的嗎?再說了,我是沿海的,想家了不是很正常?他說不正常,說我戒不掉口腹之欲。

我的確盡愛些偷雞摸狗、濫竽充數、自欺欺人的破事兒。

比如在古典音樂研習班放搖滾樂。Nirvana。被狠狠地趕了出來并除名。那天晚上,我直接就發了個涅槃大夢,夢見大殿燭影閃爍,走近發現科特·柯本正跪地臨摹,對著俯首低眉的菩薩畫出了一幅《宮娥》。畫中,對鏡寫生的委拉斯凱茲面容模糊,憂傷不已。

慢慢我已經不在乎《宮娥》的真相了。真的。這個過程也真的很慢。

不過有個好消息:我真的戒了煙。相當狼狽。有時胸中郁結,靠吸隔壁道觀飄來的二手香火解饞。觀棋山很偏,來燒香的人不多,實在犯煙癮,就寫點東西,寫不出來,就把紙燒了吸幾口。把肺嗆出來了,也就真戒了。

給你捎了禮物。在篆刻班的成果。

“無我相”,這也許是我來此地后最重要的收獲。這收獲就是拋棄自我。就像我們以前演話劇那樣,忘掉你在演戲,忘掉你的本相;就像寫作一樣,忘掉你是作者,成為你自己筆下的人物。

等出來后,我沒準會成為一個更優秀的作家和演員。

這個“無”字難刻得要死,廢了好多遍,手上的傷,好了又破,破了又好。沒人再看得清我的手相。話說回來,玉是網上批發的,別有負擔。手頭緊了,我會刻點“招財進寶”之類的拿去閑魚賣,收益可觀。

這里四面青山,風景很好。我們的營地前有棵好大的榕樹,下雨的時候,雨水沿著虬根漂流,如江南分岔的水系,讓人頓覺鄉愁參天。我有時也會想起慈溪的海,如果那算是海的話。

差不多就是這些。

希望你原諒我不辭而別。

委拉斯凱茲

辛丑春月子夜

委拉斯凱茲近了又遠,王涵遠了又近。

“海參是葷的嗎?”我對著碗里問。

“當然是葷的。”他說。

“人參是素的,為什么海參是葷的?”

“誰告訴你人參是素的。人是葷的,人參當然也是葷的。”他苦笑說。

我忽然有了主意,便問他手怎么樣了。

王涵皺眉,直勾勾凝視我,緩緩落下筷子,攤開手掌,掌心對著自己,像被一面照妖鏡照出了驚懼,接著又顫巍巍轉向了我,說:“不礙事。”他的手上確實留著許多傷疤。深淺長短不一,結痂、脫皮,有的化了膿,像防波堤上一塊粗糲的石頭,被海風侵蝕得不成樣子,巖縫間長出海蠣和蓬堿,堆起細細的鹽。

杉杉喊我們:“叢舟你干嗎?對我們王涵圖謀不軌嗎?”

我說在給他看手相。

杉杉對大家說:“哎,說到這個,大家去算過命嗎?瞎子先生說我32歲之前都不能結婚。”

這時,嘉誠散完了一圈名片(寧波海風科技有限公司謝嘉誠),嬉笑說:“杉杉,考慮一下我啊。”

毓笙冷笑了一聲,付歸澤也笑。

杉杉回說:“算了吧。謝公子哪看得上我啊。你單身?”

嘉誠說:“可以單身。”

劉亦楠說:“你少油嘴滑舌了。被你騙過的小姑娘能從這里排到海邊。”

嘉誠看中一塊羊排,又添了些洋蔥一起搛起來,嚼得滿嘴油光:“馬上要結婚的年紀了,不得及時行樂啊?”

“你一男的,家境又好,急什么啦?”亦楠說,“不像我們。”她的聲音輕了些。

哧——毓笙又開了一罐啤酒,啤酒花溢出來,濕了一手,她也不擦。付歸澤呷了口悶酒,手肘抵在桌上,大拇指撐著下頜,臉被擠壓得有些變形。他像只受傷的海鷗掖著翅膀,厭倦了游客的投食,卻又隨時準備怪叫一聲斥退海浪。

“杉杉,我說真的,你考慮一下我,我上學時候就喜歡你呢。”嘉誠說。

“后悔嗎,杉杉?”付歸澤自討沒趣地說。

杉杉翻了個白眼,又看向我。我聳了聳肩,表示插不上嘴。

“這桌人都是社畜窮鬼,跟你聊不上。不過陸云的未婚夫也是富二代,開法拉利的,你跟他有得聊。”杉杉喝完繼續嘬了幾口,飲料盒被抽干了空氣。

“什么未婚夫,叫老公啦。”亦楠糾正說。

“亦楠,準備啥時候要個孩子啊?”嘉誠也許覺得自找沒趣了,便把話茬轉向亦楠夫婦。

付歸澤肉眼可見地一緊,就好像肚子里也有個四個月大的嬰兒在踹他。

亦楠紅起臉,扶了扶眼鏡,低頭用調羹在碗里打圈:“自己都養不活呢,生個小孩更辛苦了。”

嘉誠舉起酒杯對猴哥說:“猴哥,壓力大嗎?”

“這種事情,還是順其自然好。”猴哥說,“自己都還沒活明白呢,怎么生小孩?”

“你少考慮這些,多鍛煉身體,學學人家毓笙。”嘉誠舀了一勺酸菜魚,話鋒一轉,望向毓笙說,“多去健身房,是吧?”

“你說是就是。”毓笙撩頭發。

“這魚怎么這么辣。”嘉誠給嘴扇風,又對毓笙說,“耳環好看。”

“上次玩飛盤忘記摘了,扯了一下,超級痛。”毓笙說,“那次你在嗎?”

“哪次?”嘉誠說,“不在吧。”

“飛盤不是狗玩的嗎?”付歸澤說完話留白,等著哪個誰發笑。

“狗怎么了?狗比人好多了。”杉杉說。

“對對對,”亦楠解圍說,“我看你朋友圈的貓貓狗狗,好可愛的!那個店是你自己開的嗎杉杉?在哪里啊?改天去玩玩。”

“好呀,我發你位置。”杉杉拿出手機。

“啊,原來不在慈溪啊?”亦楠盯著屏幕卻像在瞭望什么。

“對啊,我畢業后就一直在杭州呀。要是在慈溪待著,早被爸媽逼婚了。”杉杉似乎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當然,小城市也有小城市的好。安穩嘛……哎,亦楠你這指甲油好好看,在哪里做的啊?你皮膚真的好好……”

“銀泰那邊……”亦楠回。

“飛盤好久不玩了,”毓笙越過杉杉和亦楠的對話,繼續對嘉誠說,“下次約你。”

嘉誠不接話,反而對著杉杉說:“哎,說起指甲油……”

“你每天在家閑著,人嘉誠可沒空。”付歸澤說。

“你有病是不是?”毓笙拍響了桌子。

杉杉用手順著毓笙的后背,嘉誠埋在碗里,硬拱出一個微笑。

“哎哎,算了算了,毓笙,難聽的。”同學們阻止。

“指甲油那個案子……”嘉誠把手搭在付歸澤肩上,“怎么樣了?”

毓笙繼續罵著難聽的土話。

“我聽得懂。”付歸澤對毓笙說。

“傻×,就罵給你聽的。”毓笙說。

“唔唔,算了毓笙,算了,”嘉誠幾乎也要挽住付歸澤,“付警官,聽我說,老付!好了好了!差不多行了。杉杉她們剛才說指甲油,你跟大家說說那個案子。別吵了。就當給我個面子。好了。”

“指甲油的案子?什么案子?”亦楠眨巴著眼。

“倒胃口。”付歸澤說著點起一根煙,又遞給嘉誠一支。

“說嘛說嘛!大家都要聽的。”亦楠說。

“是不是宗漢那邊的?我好像聽過一點。”猴哥說。

“你閉嘴,人家一線民警現身說法。”亦楠說。

“傻×。”毓笙起身離席。杉杉用手扇著煙味,跟了出去。

付歸澤盯緊毓笙的背影,像跟丟了獵物。他抖起腿,兇猛地吸了一口煙,繼續說:“指甲油那個案子,現在判下來了,嘉誠。死刑。”

“我×。”嘉誠拿起手機,捧哏似的敷衍了句,“你趕緊跟大伙講講。”

亦楠看毓笙和杉杉從側門走出,又看猴哥,頭不自然地往斜上方提。猴哥搖頭。

“出人命啦,付警官?”亦楠問。

“指甲油毒死的。”付歸澤說。

“啊?指甲油還能毒死人?”亦楠說。

“我當時也是這反應。說出來沒人信。一對老年夫妻。宗漢那邊的。”付歸澤說。

“題外話,宗漢那邊能拆到嗎?”猴哥問。

“拆不到。”付歸澤說。

“你別打岔,”亦楠訓斥猴哥,“盡關心些有的沒的。”

猴哥像聽了緊箍咒,也起身去往了側門,“我上個廁所。”

“男的68,女的好像65還是66,屬羊的。這么大年紀鬧出人命挺少見的,反正我在警隊這么多年沒見過。情殺,更稀奇。結婚也四五十年了。”付歸澤說。

“金婚了。”亦楠說。

“孫子都快小學畢業了。起因是老太婆愛跳廣場舞,老頭反應很大,經常吵架,子女勸了很多次,沒用。女的去跳舞前能打扮倆小時,還涂指甲油。你敢信?都快進棺材的人了。”付歸澤說。

“這怎么了?”我說完后,又覺得這種對話,反倒像是小孩在跟大人頂嘴了。

“你聽我說下去。是沒怎么。但老頭氣不過啊。這里是慈溪,就是個破農村。叢舟,你思想先進,但你們那一套,在這里行不通。說難聽點,你不也得結婚么?我喝醉了,你原諒啊。說回來。氣不過怎么辦?有一晚熬湯的時候,什么蜂蜜燕窩,兒媳婦買的蟲草,過期都四五年了,全咔咔往里放。最后,你們應該也猜到了,把兩瓶半指甲油倒里了。說是美容養顏的燉湯,味道可能有點怪。女的一股腦全喝了。”

沒人再喝湯了。飯桌悠悠自轉。

“120是老太婆自己打的,晚上十點送的急診,洗胃,沒搶救過來。我們第二天才去的。兒子報的案,家里沒人,打老頭電話不接,這才意識到出事了。搜了屋子,問題就擺在那兒,飯桌上碗筷還攤著,一測,喏,指甲油么。廚房垃圾桶里仨指甲油空瓶。女的衣柜里,滿櫥旗袍絲襪,各種首飾。老頭后來在按摩店抓到的,尿了一褲子。倒也不瞞,全招了,連自己買了個新手機就為了學怎么用微信然后查老婆手機這種事,都招了。沒學會。招了,我師傅都還不信,老民警都不信,你說說,這你媽換誰誰信啊?指甲油毒人,虧他敢想。老頭說當時就是想給女人點教訓,沒想到鬧大了。他哭得稀里嘩啦,說是老太婆生前跟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結婚這么多年了,你從來沒給我熬過湯。”

付歸澤像個說書先生似的一拍桌板,攤手,往后一仰。

大家都倒吸涼氣,只有謝嘉誠還在手機上打字,不時望去毓笙的方向。

“居然還有這種事。”亦楠摩挲著自己的指甲。

王涵也仔細聽著,小聲對我說:“這玩意能寫小說。”

“故事會。”我說。

“不,嚴肅小說。”

“哪兒嚴肅了?”

“有隱喻。”

“你又來了。最近有沒有寫東西?”

“寫了,一個小說,關于結婚的。”

“所以你今天是來采風的?”

“嗯。但這個小說得重寫了。”

“為什么?”

“因為我發現結婚還是有好處的。”

“什么好處?”

“出了人命,能很快查出兇手。”王涵說,“騙你的,就是被編輯拒稿了。”

他又回來了。像是重新認識的朋友。

“看付警官多辛苦,又是謀殺又是破案的。就是夫人不夠體諒啊。”嘉誠鎖了手機放在桌上,手機屏幕中央留著一片手指印,他眼睛盯著毓笙的空座位說,“老付,改天我們一起去釣魚吧。請你洗腳,城東那家新開的會所去過沒?舒坦。”

“謝公子,人家付警官掃黃才去那種地方呢。”亦楠說,“哎,陸云來敬酒了。下一桌就到我們了。她好漂亮啊……毓笙她們怎么還不回來?”

三、瑪格麗特·特蕾莎的請柬

地上的那攤白色毒液,就是我的婚紗。我本來不想要婚禮。

何軍說,婚禮肯定得有,哪個女人不想穿婚紗的?他說這話時正躺在沙發上打游戲,但說得夠斬釘截鐵。關于和他結婚這件事,我根本沒有想過后不后悔,我接受,并且感到輕松和快樂。這就夠了。我不會對他產生任何想象,他在我的世界里,從來沒有形成過形象。他就是一個愛打游戲的好看有錢男人,我們相親認識,能順暢溝通,那幾個月,我們吃過了所有新開的餐廳,買了新上的衣服,有天,我說,我們結婚吧。何軍說好的。我樂意成為他的妻子,而且他說得對,沒有哪個女人不想穿婚紗。這很要命,為了婚紗我說服了自己。我應該有一個婚禮。

歡迎你來我的婚禮,戴上屬于你的面具。

老夫婦的旁邊空了一個位子,上面是個深藍色書包。

“實際上,這樁事體,阿拉好有緣分。”老太說,“儂爹娘以前尋對象,就是我介紹個,儂曉得哇?”像在向我索要一枚勛章。

我知道。我還知道,陸濤到死,跟我媽都像陌生人。說陌生人是抬舉了他們。陌生人之間不會有這么多的秘密、這么多摧毀性的東西。陌生人只是錯過了相認的概率。家庭和婚姻,說到底,就是錯謬的搖籃,敵意的培養皿。而最吊詭的是,想要從你的家庭解綁,就必須進入一段新的婚姻。有時候,我回到家,會感覺陸濤依然躺在臥室里。

“還有,儂同學的書包落在這里了。你給他拿過去。”老太說。

我謝過她,何軍讓她多吃一些,老太說她正在念佛,吃素。我說多吃點素。

何軍拿起包遞給我。一個新娘拿著一個幼稚的深藍色書包,人們都不知道該從哪個部分開始發笑。包很輕。

我們向同學那桌走去,我問何軍毓笙沒來嗎。

“哪個毓笙?”

“就是前幾天跟我喝咖啡那個。”

何軍說他忘了,他不知道。

沒看見毓笙。

高考之后,我和毓笙就斷了聯系。婚禮前的一個周末,我邀請她來參加婚禮,她說好,祝我新婚快樂。凌晨兩點她又突然找我,問我睡了嗎,想聊幾句。也沒什么大事。毓笙打字說。其實我當時就看到了,故意沒回。從九宮格里打出來的字像撒在一杯咖啡上的鐵屑,即使拉出花也難以下咽。也許只有坐在她面前,才能看清楚這彼此缺席的六七年我們都丟了什么。

第二天,我約她見面。

我們約在高中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店面風格是時興的工業風,王涵以前會吐槽說就是沒錢裝修,你看誰會把婚房做成水泥地,房梁會像肋骨似的橫出來的。我點了一杯冰美式,毓笙在他們家新款拿鐵的海報前猶豫了一會兒,點了杯不加冰的美式。

咖啡店放著柔和的民謠,墻上沒有海報或者畫框,只是隨意地貼了幾張情侶的合照,還有幾枝干花,毓笙用手指拂了拂,花瓣就魚鱗似的剝落下來。

和你未婚夫怎么認識的?毓笙說,相親啊?看你朋友圈,長得還挺帥的啊。

對啊。還行吧。

毓笙開門見山地問了何軍的年齡、學歷、工作、性格、家住哪里,有沒有兄弟姐妹和不良癖好以及我們的婚紗照是去哪里拍的。我一五一十地回答了她,有些置氣為什么不問問我這幾年過得怎么樣,讀書時她連當天帶什么零食去教室都會問我。但我很快領會了她的好意。

也許是女人之間獨有的默契,我猜到了她想和我說的話題。可我不想開門見山。

“你和高中同學還有聯系嗎?”我裝作不知道,問毓笙,“亦楠和猴哥是不是也結婚了?”

“對啊。他們很幸福。”毓笙說著皺起了眉,“陸云,你是怎么干喝這美式的?也太苦了。”

“習慣了嘛。”我說。

毓笙說重新點一杯吧,就起身向吧臺走。

不知不覺間,大家都結了婚。去年秋天,亦楠和猴哥邀請我去他們的婚禮,我沒去。兩個月后,我拜訪了他們在杭州灣的新家。房子靠海,漲潮的時候,朝北的窗戶能看見一條灰蒙蒙的海天分界線。窗子都開著,亦楠說是為了散甲醛,我沒有聞到甲醛味道,也沒聞見海風。家具被亦楠打理得很有秩序,就好像它們在還是木頭和石頭的時候,就已經被安排好了現在的結局。但這個結局對于新婚夫婦來說只是一個開始。我和亦楠坐在沙發上,亦楠說她姐姐就在隔壁,要不要打個招呼。我委婉拒絕了。亦楠笑著說,人生的每一步幾乎都和姐姐重合了,挺好。我看著遠處的灘涂,忽然意識到腳下在幾十年前都還是海洋。我想起一個日本NHK的紀錄片,填海造陸的街道會在地震時像海浪一樣起伏。那些畫面在我的腦海里久久縈繞,伴隨著地底巖層斷裂散發出的臭味。這也是紀錄片告訴我的。臭味。我不止一次地幻想生活在那里,醒來時發現已經把自己還給大海,就不再繼續醒來。猴哥拿了一把凳子,背靠著海,不緊不慢地削蘋果。聊到過去,亦楠讓她的丈夫找我們的畢業照,猴哥說藏在某個壓箱底的盒子里,但具體在哪里不知道了。我見亦楠的臉色不太好看,便起身離開了。走的時候,茶幾上的蘋果正在開始氧化,從果核里漫出陰影。一圈圈蘋果皮躺在邊上,像一個漩渦般的謎團。

我祝他們新婚快樂。

下到小區門口,我忽然聞到海的氣味。周圍回蕩著新家裝修的聲音,像魚骨和大海摩擦的尖鈍音。那天,我奇怪地想起很多事。

“你有沒有發現,慈溪多了好多咖啡店?都是年輕人開的。我又點了一份他們家的草莓奶油蛋糕。”毓笙回來,手里是一杯拿鐵。我說好像是。

“有時候走在街頭,感覺自己來到了杭州上海這種大城市。但那些操著土話的老太太又很快把你拉回來。”毓笙說。

“我們班有沒回來的嗎?”

“杉杉啊,”毓笙褪下口罩喝拿鐵,很快又戴了回去,“她在杭州開寵物店。”

“哦,吳杉杉啊!她以前高中就很喜歡小動物。”

“對,她是不是還在寢室里偷偷養兔子,然后被宿管阿姨發現了?”毓笙笑著說。

“是啊,我和她一個寢室的,我還記得那是只小白兔,叫Alice。”

“那后來兔子還在嗎?”

“被宿管沒收了。但第二天宿管就又找了杉杉,說兔子跑了,找不到了。杉杉大哭大鬧,跟宿管兩個人找遍了宿舍、操場、食堂和教學樓,喊著‘Alice’‘Alice’,到底也沒有找到。但是看宿管也是一副弄丟了女兒的樣子,杉杉只好接受Alice確實是自己跑的。”

“還有這事兒。”

“對啊。杉杉傷心了好久呢。但是這事情之后,宿管也不管我們寢室熄燈后講話了。杉杉說這是那女人欠她的。”

“杉杉確實適合做老板娘。”

“她一個人嗎?我說寵物店。”

“對啊。畢業到杭州一年換了七八份工作,煩了,就自己創業了。”

“她就是這種性格,以前談戀愛也是這樣,非得找自己喜歡的。寵物店能賺錢嗎?”

“也不知道是誰告訴的杉杉,這三年什么都賺不來錢,只有寵物店能挺挺,杉杉就信了。到底賺不賺錢誰知道。不過她說,外快賺了不少。”毓笙說。

“寵物店能有什么外快?”

“有些情侶分手了,會把一起養過的貓貓狗狗送回店里。因為是她那兒買的。有時候,一個月能有好幾只。”毓笙說,“杉杉也不好替他們繼續養啊,就又給賣了。”

“不會給別人帶去晦氣啊?”

“杉杉說了,小動物才是主子呢,是人太脆弱了,才需要它們,它們換誰伺候都一樣。”

“有道理。”

“對吧。還是做個小動物好。”毓笙瞇著眼笑起來。

“那你好嗎?”我吃了一口蛋糕,問她,“嗯,這個蛋糕不錯。動物奶油。你試試。”

“就那樣吧。”

“付歸澤怎么樣?”

“……每天釣魚……”

“釣魚挺好,至少不賭不嫖。”

沒有聽清毓笙嘀咕了一句什么。我注意到她的無名指上沒有戴婚戒,但留著淺淺的一圈印記,像海蛇身上的白環。

我說老付以前就挺悶的一個人。毓笙苦笑。

“其實他以前挺好的,至少對我挺好的。你會想念那個時候嗎?我會。他給我寫的情書里都有錯別字,他是真的不會寫。我覺得他到現在都還不會。但你記得嗎?有一次語文考試,有一道填空題,全班只有他一個人做對了。”

我說不記得了。

“題目是什么?”

“《詩經》中六篇有目無辭的詩,叫什么。”

“叫什么?”

“笙詩。叫笙詩。張老師說,林毓笙的‘笙’,全班只有付歸澤一個人答對了。所有人都在起哄。后來我問他怎么知道的,他說查字典的,帶‘笙’的詞他都知道。”

“換我我也會感動。”

“那時他在草地上踢足球,我在一邊看著,手里拿著飲料。我們在校園里并排走,不用牽手,但心勾在一起。后來,他不再踢球了,漸漸有了肚腩,走在一起時,靠我那側的手總會拿著什么東西。結了婚之后他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你說,陸云,以前的那個付歸澤,會不會真是我幻想出來的?我不知道。我總是勸自己,即使他身上很小很小的一部分變了,他也還是付歸澤。就算這很小的部分一點點擴大,蔓延到全身,我覺得我還是可以愛他,就好像一種特殊的技能,別人不會,只有我會。但我有時候也覺得自己挺矛盾的,當我愛他的時候,我愛的好像是對他的懷念,對他的怨念,甚至對他的恨。你說奇怪嗎?我愛的是恨。”

“毓笙,你是在勸我結婚的事情嗎?”

“不是。我沒有資格勸你。”

“你有資格,但你不用勸我。”

“我以前就見過你媽媽。”

“我媽媽也記得你。”

“我能理解你,陸云。我不是在勸你。但結婚,我有時候會想,結婚,領那本證,就好像你在安裝一個軟件。剛開始10%的時候,你滿心期待。30%,速度好像慢了下來,你懷疑是不是有人在跟你搶wifi。然后你熬過了50%,你已經不再盯著它的進度看了。70%,它已經占據了你手機很多內存。一直到98%,99%,那個總是缺個角的灰色扇形總算要圓滿了、變亮了,你反倒覺得沒有想象中那樣充實。最后,我的生命里終于有了他的位置,就好像他早就在這里一樣。然后你才忽然發現,原來,你下載的是一個相機。這個相機只能拍一張照片,就是你們的結婚照。好看的婚紗。婚紗真的很好看。陸云,我當時是不是就應該暫停一下?”

“毓笙,你不想說就別說了。沒關系的。”

“陸云,”毓笙終于摘了口罩開始吃蛋糕,“我不知道怎么說。你看過菜市場賣魚的嗎?”

“當然啊,”我有些哭笑不得,“怎么了?老付釣了魚還拿去賣啊?”

“我覺得,他就像魚攤上那種,被掏干凈了內臟還在抽搐的死魚。”

美式只剩下了半杯冰塊,我咬著吸管說不出話。

“我查了他的手機。”

“嗯。”

“你猜我查到了什么?你猜不到。”

“他外面有人了?”

“要是外面有人了就好了。我翻開他的相冊,發現里面全部都是釣魚的視頻,全部都是。他就把手機架在那兒,對著湖面上的浮漂,一錄就錄一下午。也不知道是哪里的湖,我懶得看。聽聲就行了。聽到他開始驚呼,魚竿拉成了弓,我真希望它會突然崩斷。我連在他高潮的時候都沒有聽到過那樣的聲音。”

“我問他為什么要錄那些釣魚視頻。你猜他怎么說?他說,他想看看有沒有哪次浮漂動了,但是他沒看到。錯過了,會有遺憾。”毓笙苦笑,“付歸澤。他這樣的人居然還會說遺憾。”

細看她的臉,我才發現她沒有化妝,臉頰上一塊咖啡漬似的淤青。

“你的臉怎么了?”

“沒事的。”毓笙下意識摸了摸臉。

“怎么了,笙笙?你告訴我。”

毓笙不說話,叉起蛋糕里的草莓送到我的嘴邊,“吃個草莓。”

“跟我有什么不能說的?”

我看著毓笙,她埋頭用叉子戳著蛋糕,把草莓醬和奶油攪在一起。草莓有些酸,草莓醬又帶著工業甜味。

“他對你不好?”

毓笙再抬起頭來,眼眶里已經有淚水在打轉,鼻翼像魚鰓一樣翕動著,連睫毛都可以刺痛我。

“他動手了?”

毓笙像在吃魚時咬破了一顆苦膽。我知道她已經控制不住情緒,就起身去抱她。毓笙倚進我的懷里,發出鍋爐燒沸般短促的刺響,那聲音像繡花針密密地扎入指心,細細的紅點漸漸匯成一條猩紅的河流,浮起一片魚肚白。

“陸云,不要、不要、不要再問了,好嗎?”

我沒有說話,只是把她抱得更緊。

“沒有了。沒有了。沒有了。”

“什么?”

“沒有了。”

“……”

“寶寶沒有了。”

盤里的草莓醬和奶油形成了一個洶涌的漩渦,它并沒有帶來曖昧的粉色,只是成為彼此的紅疹和膿包,再一次涌現在青春期的臉上。

Alice走丟那個夜晚,杉杉在被窩里號啕大哭,我忘記自己是怎么睡著的,或者根本就是徹夜未眠。但是我做了一個噩夢。我夢見Alice回來了,但Alice化為了人形,并不是像青蛇白蛇那樣成了曼妙美女,她依然長著兔毛、兔尾、兔臉。Alice只是站了起來,可是四肢短小如初,下身攣縮蹲伏,前爪像閹割后的花蒂護在胸前,掌心的肉墊帶著著泥土和荊棘。她通體裸露著雪白,雙耳聳立,裂唇下方的門牙像一節創可貼,而原本是兔眼的位置,竟然已經是兩個深凹的紅色洞窟。

醒來時,小腹泛起一陣絞痛。我的耳朵貼著被窩,只能聽見自己的顫抖。寢室走廊的燈光透過副窗的簾子,深色床單洇出了一圈暗色的血泊。木板床把我的腰和肩胛硌得生疼,我感覺自己死死擒著一截朽木,已經在海里漂流了很久很久。

最后,我不敢再聊婚姻的話題,而只是給毓笙講了一個關于我和王涵的故事。我不確定她有沒有聽懂,因為所有故事,本質上都只是我們講給自己聽的。

2020年初冬,叢舟邀請我和王涵去上海。他的朋友辦了一個名為“宮女我”的主題展,參展的藝術品全部都是委拉斯凱茲的《宮娥》的衍生創作。

沿著外灘,我們選了一條人多但是視野開闊的路,看夕陽慢慢浸入對岸的摩登都市,打賭天空會不會在下一秒暗下來。看人們喂鴿子時,黃浦江又引起我們很多哀愁。一路我們沒有說什么話。到了叢舟給的地點,他已經在一棟巴洛克風格的建筑門口等我們。

叢舟遞給我們兩個口罩,說好久不見。我問他實習是否順利。他說還算順利,就是不知道劇排出來能有幾個人來看。王涵問還缺不缺演員,叢舟說我們要去的話當然歡迎。我沒有說話就進了門。叢舟在后面輕聲問王涵怎么了。我沒聽見回答。

進門的玄關就是《宮娥》。我們已經對它失去了興趣,就很快路過。但也有很多觀眾癡癡駐足在那里。往里走,敷衍地掛了幾幅忠實的臨摹作品,更沒意思。

接著我們認出了畢加索。畢加索是委拉斯凱茲的狂熱信徒,晚期臨摹了五十多幅《宮娥》。委拉斯凱茲用銅礦藍、深藍、朱紅、湖紅、鉛錫黃和赭石刻畫人像的深邃,而畢加索選擇用單調的幾何、線條和色塊把它們從立體空間拽回二維平面。我們看到一幅《宮娥》版的《格爾尼卡》。

叢舟問畢加索哪里人,王涵說和委拉斯凱茲是老鄉。

“怪不得偏愛《宮娥》。”叢舟說。

叢舟說這里還有個西班牙人。

“這我認識,”王涵說,“達利。”

達利把《宮娥》上的人物畫成了一串數字。地上的獵狗是趴伏的“2”;伸出腳逗狗的男侏儒是斜逸的“1”;女侏儒是臃腫的“3”;身體前傾的兩個宮娥是重心不穩的“4”“5”;修女和神甫是首尾相連的“6”“9”,像一對上帝的單引號。

委拉斯凱茲和涅托兩人重復用了數字“7”,“7”攔腰畫了一道杠,也許是因為二人相近的外貌和姿態。而瑪格麗特·特蕾莎的位置是一個葫蘆形的“8”,對應她的不成比例的裙擺,王涵以前愛說它的諧音——“發情蓋兒”。

“這些是仿品吧?我們在網上都看過。我們看過的不同版本的《宮娥》,比這還多。”王涵說著繼續往前走。

“當然是仿品,開胃菜。放心,你們沒來錯地方。”叢舟說。

當我也覺得這只是一個庸俗的大師致敬大師的贗品畫展,我們過了拐角,鉆進一個只夠一人側身進入的通道,展會的中心區域出現在面前。

四周玻璃墻內,陳列著幾十件瑪格麗特·特蕾莎公主的法勤蓋爾。

“這里是主展區。這都是我那位朋友給自己做的婚紗。”叢舟說。

“有意思。”王涵說。我也這么說。

三十多架裙撐,每一件都由不同的材質制成,這是每個女人夢中的婚禮。美夢和噩夢。波普式的,裙子上印滿重復的化妝品LOGO。幾千朵玫瑰的花瓣做成的,荊棘像尖刀一樣向內部刺去,收束著腰身。純金屬的,光滑的弧度倒映出變形的我們。還有一大團鐵絲纏繞在一起,好像一個巨大的鋼絲球,準備擦拭油煙機的污漬。有用鍋碗瓢盆搭成的,有底座是長著青苔的石臺,胸前鏤空,里面擺放著香臺和一尊觀音,筑為神龕或者祭壇。沙黃底色的上面綴滿了貝殼和海藻,裙邊的海浪不斷退縮,被一臺航船似的熨斗燙平。有主體是一尊錨的,以鐐銬和鐵鏈鎖起,像一副刑具。還有用破洞黑色絲襪的,透出內部骨爪似的裙撐。我還挺喜歡那件普通樣式的婚紗,潔白如雪的紗裙烙滿了煙頭印。還有純黑的婚紗。有用火山巖制成的,裙身崎嶇,千瘡百孔,發出焚燒的臭味;有用海鹽制成的,據說來自死海。還有用五顏六色的假發拼接而成的。有一團爬滿了腸子的粉色的橫條裙,細看是用長長的臍帶一圈圈纏繞。

“怎么這么多灰塵?”王涵打了一個噴嚏,“犯鼻炎了。”

我們轉過身一看,發現展區的中心,是一撮堆成金字塔形的灰燼。不知哪里吹來的微風,正在一點點銷蝕這件虛空的嫁衣,細密的塵埃彌散到空氣中。

“誰讓你不戴口罩,”我說,“我們出去吧。”

在后門,我們看到了展會的最后一幅畫。

這是一幅數字還原的作品,名為《宮娥真相》。

主體與《宮娥》原畫一樣,只是畫面中公主左側,委拉斯凱茲的位置,被一個侍衛代替,侍衛面向公主,將要獻上一柄權杖。畫作底下是一段不易察覺的文字:“通過X光掃描,普拉多博物館專家曼紐拉梅娜·馬爾克斯發現了《宮娥》的真相。實驗顯示,委拉斯開茲自畫像部分的底層,曾有一個身份未得證實的年輕人。這個年輕人正在向公主呈獻類似權杖的東西。”

一個不易察覺的,真相。一個委拉斯凱茲的“無我相”。

出來時,天已經黑了。

展廳外面,立著一組塑料硬紙板的《宮娥》人物像,都被摳掉了頭。這是供人拍照的。

“你朋友辦的展很有意思。”我對叢舟說。

叢舟說,這還不是最有意思的。

“難道她結婚真要穿?”王涵說。

叢舟搖頭。

“她要和我結婚。”叢舟說。

聽到叢舟的回答,我和王涵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我們是真心為他感到欣慰。

“你們呢?”叢舟說。

我低下頭不說話。王涵點起一根煙,說:“叢舟,給我們合張影吧。”

后來叢舟把那張照片發給了我們,王涵站在委拉斯凱茲的后面,做了一個鬼臉。

沿著瑪格麗特·特蕾莎鏤空的頭部,能一直看到夜晚的街道盡頭。

那里就是大都市,那里就是上海。

亦楠左右三個座位都空著,她就像完形填空的答題卡里那個正確答案。我把書包放在空椅子上,故意避著王涵和叢舟。

“新婚快樂啊,陸云。”亦楠說。

何軍向男同學敬酒,謝嘉誠遞給他一張名片,兩人就勾肩搭背在一起。

“他們人呢?”我問亦楠。

“猴哥上廁所去了。毓笙生氣了,杉杉在安慰她。”

“等他們一下吧。”

叢舟起身走來敬酒。

“你邀請他來的?”叢舟輕聲說。

王涵坐在那里剝手指。我搖了搖頭。

“他怪怪的。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就像……嗯,說不上。”

“就像我們以前排話劇那樣?”

叢舟點頭。

我拿起書包,走向王涵。你是我見過最糟糕的演員。你竟然在扮演你自己。你只騙得過你自己。我比你勇敢,因為我拒絕了自己。

“你把包忘了。”

“沒忘,這是給你的。”王涵說著從書包里拿出一疊稿紙遞給我,“你瘦了。”

再多看我一會兒。因為只有你會像看一朵云一樣看我。

當我看到《宮娥》的標題時,亦楠打斷了我們。

她指著側門說,毓笙出事了。

我們起身向側門跑去。我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縮小,整個世界忽然變高。我困在桌板似的裙撐里,束腰被一雙大手掐得越來越緊。我的胸前出現一朵沾著露珠的紅花,像中了一槍后洇開的血。眼前垂下鉛錫色的發絲。侏儒牽一條陰沉著臉的獵狗,踉蹌著跑了起來。修女祈禱,逃開身后窮追不舍的魔鬼,頭巾飄到風里。一襲黑衣的神甫低頭沉吟。我甩起寬大的袖口像扇動兩片魚鰭。墻壁上掛滿了油畫,畫著巨大的風車、高樓和城市,畫著海。宮娥牽起了我的手,她的手指纖細,冰涼。

公主,宮娥說,瑪格麗特公主。

看這里,看這里,宮娥說。

她身體的線條像海浪般流動著,輪廓與她之外的世界產生了顆粒般的罅隙。我的眼珠忽然蒙起了一層灰,我低頭看自己的雙手,掌紋模糊成一面赭石。黏膩的顏料像涂油禮上的圣油淋在我的身上。

你畫我的筆,就停在這里。

責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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