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今年7月出版的長篇小說《浮粱店》,源于2021年4月10日到2022年5月30日期間,在網易人間工作室旗下的微信公眾號“戲局onStage”及小程序上,分11次連載完畢的一部總計8章共24萬字的歷史題材類型化網文。據作者索文自述,從在線網文到紙質出版,又經過了4個月的擴充和修改,最后形成全書12章共31萬字(按成書版權頁標識的版面字數是38萬)的規模,書名也添加了既在附注故事場景,又像預示后續系列之作的副題——“湘水流沙”。
依在線階段的情形看,《浮粱店》并非典型的網絡文學作品。盡管論出身,它最初確實是面世于專營原創文學的門戶網站平臺,行文語體也帶著講史演義的模式化和類型化風味,但它平均一個多月才加帖更新一次,每次加更的篇幅都在萬字左右的上線姿態,與常規的網絡小說相比,顯然過于另類:一方面,頻率太舒緩、太散淡;另一方面,動作力道卻太瓷實、太飽滿。不過,在這類原本就企圖同時從傳統文學和網絡文學兩片疆界里開辟飛地的新媒介平臺上,非典型的做派或許恰好對路。“戲局onStage”公眾號原發的8章,得到的4萬多人次的閱讀量和140多條精選留言,多少也可表明,在線階段的《浮粱店》,上述這般逸出網文常規的野生天真狀態,其實照樣蘊積了召喚和吸引讀者的一份黏性、一股磁力。
而之所以能產生這樣的黏性和磁力,從網絡首發版到修改擴充后的紙質書,靠的都是貫通整個文本的虛構與寫實交織錯雜、微觀刻畫與宏大敘事穿插迭現的寫法。借由這一寫法,長沙老城區實有其地的一條久以商鋪密集而著稱的半湘街(位處臨近湘江東岸的小西門南側城墻根下,晚清同光年間從一片洼地逐漸填塞修整成一條南北向、總長約一里半的小街,清末民初發展為店面市集匯聚點,十多年前大部分納入改造擴建的湘江中路,僅余南端東邊一小段因毗鄰社區尚以舊名存留),帶著它在城市人文地理和世情風俗版圖中的真實方位和真實歷史面目,被直接引入《浮粱店》,當作了全書主線故事的地標依托和前臺布景。繼而,在對歷史時空里的半湘街風情變幻進行想象性重構、文獻語境復原和敘述活化的過程中,作者一邊用角色代入和工筆細描的方式,近景展現清末長沙城五行八作的市井小民煙火氣,和人情味十足的凡常生活畫面,一邊時不時地通過前臺角色的對話轉述,若隱若現地牽連出一部實有其人其事的長沙一帶悲壯慘烈的反清革命斗爭風云志。小說世界里的這條半湘街上的《浮粱店》,就此一磚一瓦地搭建成形,兀然矗立起來。
通觀全書,偏離半湘街“浮粱店”主場景較遠的枝杈橫生部分,集中在講述盧磊一為偵破傅楊兩姓宗族械斗中暴露的外來戶彭拱魁被殺案,而屢次趕赴醴陵探訪的第三、四、五章,從中還引出了盧磊一和義兄陳作新、彭氏族長、巾幗英豪彭宗子的一段開局煞有介事結果卻不了了之的友情、戀情,及江湖俠義雜糅的纏綿糾葛。這幾章或因后期補寫,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物和情節頻頻揳入,刀削斧砍、混搭拼貼的棱角殘留稍多,草蛇灰線的從容鋪墊和榫卯接茬的順滑過渡略顯不足。
為適應公眾號推文的統一編排體例,《浮粱店》最初在線發表時的篇章分割,標稱的是舞臺場次式的“stage”“場”,而非尋常小說所用的篇、章、節。另外,在線版的每場和紙質書的每章,一概都用年逾百歲的垂暮老人盧磊一在1996年遙憶悠悠往事的“浮粱店主人言”來起頭和結尾,頗似章回話本,更像戲曲中的“打背躬”“念旁白”。凡此種種,倒也使得整個作品的情節主線和重要人物關系都穩穩地生發和收束在了半湘街這一時空場域,因而顯示出“舞臺感”和戲劇氛圍格外充沛的特點。但正如前文所述,《浮粱店》的讀者粘著度和吸引力,是同時分布在抵近老長沙民俗和遠溯清末鐵血革命兩個方向和兩個層面上的。
作為舞臺背投大布景的半湘街,和作為敘述聚光燈下高亮區的“浮粱店”(故事中對此的主場設置是陳盧二人合辦的茶舍),便于打開從滿含代入感和沉浸感的內聚焦視點去講述老長沙的飲食男女和風土人情的故事格局。相比之下,對增強故事情節跌宕的幅度、力度及其社會歷史意義的深廣度有更大幫助的宏大敘事層面的硬核素材,如長沙以至湖南全省的反清革命風云志,還需仰仗別的復雜手法,才可望調動得當、展現到位。
在總體虛構的故事框架內,盡量減少強行斧鑿和刻意編排的痕跡,用四兩撥千斤的巧勁兒撬動硬核的宏大敘事史料,激活其中的人情物理細節,賦之以適配當下接受語境的角色形象和言行邏輯,這是創作類型化的歷史題材小說繞不開的一道構思關卡,也是這類小說的寫作者處理材料、運用想象和調遣敘事技能的段位分水嶺。順利越過這道關卡和分水嶺的先決一步,在于給虛構的故事和人物選擇一個恰到好處的真實歷史時空落點。
緩緩降臨、慢慢成長也好,突然猝發、悠然亮相也好,或疾或徐,或溫或火,均無不可。重要的不在具體的架勢面相如何,而在開端起步的時空火候拿捏要穩準巧,不遲不早,不偏不倚,剛好可以扣準作品的主題命門,撐住作品的選材重心?!陡×坏辍吩谶@點上,著實做到了手拿把掐,開篇一落筆,就打中了題材的“七寸”,一股腦兒把“對的時間”“對的地方”和邂逅相逢的“對的人”,撲面推到了讀者眼前:“盧磊一當上巡警的那天早上,先跟義兄陳作新一起打了個劫?!堑?,在光緒三十一年正月二十三的那個早晨,湘江大霧,盧磊一和陳作新初識,就在漁碼頭旁的岸邊?!?/p>
這里出現的“光緒三十一年正月二十三”,即公歷1905年2月26日,可謂適值衰世遭劫的暗黑年代。與之對應的真實社會歷史境遇,正迫近蜩螗沸羹、危機燃爆的臨界時刻。自這年農歷正月即公歷2月起,從海上到陸地持續廝殺了整整一年的日俄兩軍進入鏖戰決勝階段,至7月,經奉天會戰、對馬海戰,日軍徹底擊敗俄國陸軍和海軍,全面攫取了我國東北地區的控制權。幾乎與此同時,孫中山與黃興、宋教仁、蔡元培等志士仁人齊聚日本東京,宣告成立高張反清革命大旗的中國同盟會。
《浮粱店》里,兼任全程敘事視點擔當者和全部情節的頭號大男主的盧磊一,固然是純虛構的人物,但他登場伊始就結識的朋友,后來又很快拜把子認為義兄的陳作新,卻是真名實姓、確有其人的歷史人物。其生平行狀見載于湖南省文史館館員陳先樞編著的《潮宗人物》一書,輔以其他資料,可歸結出如下概況:
陳作新(1870-1911),字振民,長沙府瀏陽縣永安鎮人,辛亥革命湖南軍政府副都督,曾居于南起孫家橋、西止壽星街的千佛林,還曾寄居壽星街李培心堂,以教書為掩護,運動新軍。1900年參加唐才常組織的自立軍。1903年入湖南弁目學堂學習,與陳宗海等翻印散發《猛回頭》《警世鐘》等讀物。1905年加入同盟會,后任長沙新軍炮兵營左隊排長,又調任四十九標二營前隊排長。1910年長沙發生搶米風潮期間,因向管帶進言乘機起義遭革職。1911年10月22日,與焦達峰在長沙率新軍響應武昌起義,組建湖南軍政府,被推舉為副都督;當月31日在新軍管帶梅馨發動的兵變中,與焦達峰一同不幸遇害,后由黨人收葬于岳麓山(其墓作為“中國近代民主革命者”紀念地,列入湖南省級文物保護至今)。
據此,比照《浮粱店》中陳作新的角色人設——乍看好像是成天浪跡江邊和街頭的酒癲子,實際上是半湘街上陳記茶館的主人,后又出資入股跟盧磊一合伙開辦“新盧茶舍”,并以一句“你以為我就這茶館一處營生?別的沒給你,是你還沾不上”隱隱透露出深不可測的經商財力和社會背景,很明顯能感覺到:轉化成小說人物的陳作新較之其歷史人物原型,極大地增添了世俗煙火氣,消退了剛健孤勇的英雄氣。隨著陳、盧兩位盟兄弟在他們自營的茶館、茶舍一次次呼朋引伴、推杯換盞的宴飲聚談橋段的聯翩堆疊,陳作新既是男主盧磊一的金主和保護人,又是盧磊一任何時候都不會厭煩起膩的資深酒友和超級“飯搭子”,亦莊亦諧、大雅大俗多面復合體的形象,得到了越來越清晰的勾畫和越來越生動的渲染。
這樣的處理,自然增添了《浮粱店》作為類型化歷史演義故事的可讀性和趣味性,但無疑也減損了故事開掘歷史素材的深度、反映歷史人物的精準度。閃現在《浮粱店》故事前臺的眾多配角和只在主角對白等故事背景里偶爾露面的過場角色中,也不乏像陳作新這樣,帶著真名實姓而言行做派多少做了些簡化變形的歷史人物。對一部長篇歷史題材小說來說,如何更妥帖地安頓好這些史冊有載的真人真事,大概永遠比在歷史故事的情境中寫活一個純虛構的人物,要難得多。
畢竟,后者充其量只不過是同處當下的作者和讀者拍動想象的翅膀,朝著歷史素材的間隙中徑直穿越的一抹心理虛影,而前者的魂魄和行跡,已經深深融進了我們總自以為時刻擁有,但實際上還常不能徹解其真義、價值的歷史肌體本身。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