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指定居所監視居住的發展歷程飽受爭議,在立法對人權保障不懈追求的同時,實踐也暴露出其替代羈押功能并未實現、人權侵害態勢嚴峻、監督救濟機制運轉失靈等諸多弊病。隨著中國式刑事司法現代化進程不斷深化,刑事強制措施風險控制的重心逐步從羈押轉向技術管控,優化取保候審適用范圍的可行路徑及“非羈碼”等新興科技手段的成功實踐表明,完備的羈押替代措施體系能夠擺脫對指監的依賴。功能嚴重異化難以糾偏的指監制度與刑事司法現代化發展方向背道而馳,廢除的必要性已不言而喻。
關鍵詞:指定居所監視居住;強制措施;羈押替代措施;人權保障
中圖分類號:D925.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4)16-0082-04
Conflicts Between Institution Practice of Residential Surveillance
at Designed Places and Prospect of Rule of Law
—The Advocacy of Repealing the Institution
Wang Peng
(People’s Public Security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91)
Abstract: The development of residential surveillance at designated places has been controversial. While legislation unremittingly endeavors to safeguard human rights, the practice of law discloses many maladies, such as failure to realize the function of alternative custody, the growing severeness of human rights violation, and malfunction of the supervision and relief systems, etc. With the continuous deepening of the modernization process of Chinese criminal justice, the focus of risk control of criminal compulsory measures has gradually shifted from detention to technical control. The feasible path of optimizing the scope of application of bail pending trial and the successful practice of emerging technologies such as “non-custodial measures” show that a complete system of detention alternatives can get rid of the dependence on designated surveillance. Residential surveillance at designated places, whose function has dissimilated so much from its original intention that it is hard to correct, runs counter to the modern development of criminal justice. That’s why it should be repealed.
Keywords: residential surveillance at designated places; compulsory measure; alternative custody; human rights protection
中國式刑事司法現代化是建設中國式法治現代化的基本要求,也是實現中國式法治現代化的有力保障[1]。在無罪推定原則被世界各國刑事司法領域廣泛認可的背景下,刑事強制措施體系的完善程度已然成為衡量一國刑事司法現代化發展水平的重要標尺。指定居所監視居住(下簡稱“指監”)作為我國刑事強制措施體系的組成部分,自其誕生之時即激起學界曠日持久的“存廢之爭”,其制度完善的探索之路也坎坷非常。時值我國刑訴法新一輪修訂醞釀之際,深陷人權侵害泥淖的指監制度命運當何去何從,值得深思。
一、立法對于人權保障的不懈追求
我國刑訴法歷經1996年、2012年、2018年三次修正,人身強制措施制度逐步邁入規范、人道、公正符合歷史發展規律的軌道[2],立法在指監制度的發展歷程中亦充分彰顯了對人權保障的不懈追求。
自1979年我國刑訴法確立監視居住制度時起,指監的執行方式就已廣泛存在于司法實踐。彼時我國刑事司法奉行一切為了懲罰犯罪、一切服從懲罰犯罪的訴訟目的觀,強調國家司法權對被追訴人的單向作用力及國家維護治安、恢復秩序的需要,對程序公正和人權保障的重視程度不足[1]。辦案機關傾向于利用強制措施對被追訴人施以心理威懾甚至基本權利的不當侵害,以突破口供提升偵辦效率。新生的監視居住制度因規定簡潔而備受青睞,“指定的區域”這一語焉不詳的執行場所規定更是讓指監成為普遍執行方式,私設“黑監所”現象十分嚴重。法律規定明確性闕如致使實踐中廣泛運用的指監人權保障缺位,淪為冤假錯案的孕育土壤。
1996年,刑訴法修改合理吸收了無罪推定原則的基本精神,同時明確了監視居住的適用和變更條件、執行期限及被追訴人的義務等內容,以期通過法律規定明確性的提升來限制司法公權力對公民基本權利的不當侵害,然而收效甚微。辦案機關沿襲將指監作為辦案有力武器的傳統并恣意侵害人權的現象未得到明顯改善。筆者認為,1996年刑訴法未注意到監視居住實踐亂象的癥結在于指監的適用,僅在被追訴人法定義務的規定中初步區分住所型與指監型的適用條件根據1996年《刑訴法》第五十七條的規定,被監視居住人具有“未經執行機關批準不得離開住處,無固定住處的,未經批準不得離開指定的居所”之義務。,概括性過強,應是對實踐問題的倉促回應。但毋庸置疑的是,1996年刑訴法修改提升了監視居住法律規定的明確性及刑事強制措施體系的穩定性,是人權保障視野下立法針對監視居住實踐亂象的首次匡正。
2012年刑訴法修改將尊重和保障人權確立為基本任務,在我國刑事司法人權保障事業新紀元下,立法正式確立指監制度并非對學界廢除建議的無視。現行刑訴法現行刑訴法關于指監的規定相較于2012年刑訴法除因檢察機關職務犯罪偵查權轉隸而對適用條件作出微調外無其他變更,下文闡述以現行刑訴法規定為準。不僅將住所型和指監型明確分離,并且消除了監視居住過往作為取保候審補充措施的依附性,賦予其獨立的法律地位和羈押替代措施的功能定位第十一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王兆國在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正案草案說明中指出,監視居住的定位為減少羈押的替代措施。。現行刑訴法以符合逮捕條件的適用前提高度凸顯監視居住的替代性特征,并以針對病孕及扶養義務人的三類人權保障型適用前置、兩類辦案需要型適用后置的項目順序結構奠定了監視居住追求減少羈押的主旋律。立法亦從人權保障與辦案需要兩方面入手,針對指監設置了進階適用條件。人權保障路徑準入寬松,被追訴人無固定住處即可適用指監而被提供羈押和專門辦案場所以外的、滿足正常生活休息條件的居所。而針對辦案需要,立法則高度警惕地設置了“涉嫌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動犯罪”“在住處執行可能有礙偵查”“經上一級公安機關批準”三項條件加以嚴格限制,避免指監重蹈功能異化、性質偏離之覆轍。筆者認為,立法對學界廢除建議應是作出了另一種形式的肯定回應。面對指監的異化實踐,同樣持否定態度的立法者有信心通過確立指監制度的方式,大幅提升法律規定的明確性與完備程度,在事實上廢除功能異化、性質偏離的“傳統指監”。
回望指監的發展歷程不難發現,相較于學界的激烈批判,立法對其制度存續似乎呈現相對包容姿態。配套制度的人權保障水平漸進提升說明立法者并非將反對聲音置若罔聞而“一意孤行”。出于對我國羈押替代措施體系不夠完善、現代科技在強制措施考察監管中應用不足等因素的考量,立法之謹慎探索描繪的是隱匿于人權保障體系之外灰色地帶、淪為向被追訴人施壓工具的指監脫胎換骨、迎來新生的法治愿景。
二、實踐對于法治愿景的扭曲回應
相較于立法繪制的美好藍圖,指監的司法實踐卻不盡如人意,其功能異化問題已成為郁結于刑事強制措施體系的沉疴頑疾。
(一)替代羈押功能并未實現
作為監視居住的一種執行方式,指監應當然地貫徹羈押替代的功能定位。2012年刑訴法修改對辦案需要型適用設置嚴格限制,正是為了變革辦案機關任意利用指監作為訊問攻堅手段的傳統,使指監回歸保障刑事訴訟順利進行的正軌。然而指監的出入口——適用和變更的司法實踐卻表明,作為替代措施,其并未實質減少羈押。
1.入口:擴張適用“無固定住處”
辦案需要型指監準入嚴苛,辦案機關的目光旋即轉向法律規定明確性不足的人權保障型適用,借人權保障之徑行辦案需要之實。《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以下簡稱“程序規定”)、《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以下簡稱“刑訴規則”)紛紛為固定住處增設“在辦案機關所在市、縣內”的限制,體現的是便利辦案機關的固化傳統而非積極保障被追訴人權利的態度。在此規定下,實踐中并不鮮見的異地刑事涉案中被監視居住人將高概率被指監,部分辦案機關利用指定管轄創造被追訴人于辦案機關所在地無固定住處的條件已屬常見手段[3]。實踐中,還存在辦案機關對于市、縣的范圍理解不一,將在市域內其他區縣有固定住處的被追訴人認定為無固定住處的情況。若被追訴人的固定住處與辦案機關所在區縣的空間距離合理,對刑事訴訟順利進行及執行機關監管確無影響,此種做法則明顯不妥。
更應注意的是,《程序規定》與《刑訴規則》對固定住處的限制明顯拓寬了指監的適用范圍,應評價為對限制人身自由的強制措施適用條件的創設,有違法律保留原則,合法性基礎存疑。立法的薄弱環節已導致對于辦案需要型指監的限制出現失效危機。
2.出口:高概率步入羈押結局
致力于減少羈押的監視居住應與逮捕呈現一定程度的互斥,方能凸顯其替代性特征。根據現行《刑訴法》第七十七條的規定,只有被監視居住人違反法定義務且情節嚴重方可予以逮捕。而根據學者充分的實證研究發現,指監最終變更為羈押的情況非常普遍,轉羈押率高達近七成[4]。指監的人身強制程度本就很高,加之執行機關的嚴格監管,當然不會大量出現被追訴人執行期間嚴重違反法定義務的情況。結合上文拓寬適用入口追求辦案便利的實踐做法,辦案機關存在利用指監高效實施偵查策略訊問攻堅、待案件突破后則轉捕一押了之的高度可能性,立法期望的替代羈押功能發揮甚微。
(二)人權侵害態勢仍然嚴峻
在強制措施執行過程中,被追訴人的身心壓力與權利受到限制甚至侵害的程度呈正相關關系。筆者根據部分強制措施運行實踐,試從下述三方面對被追訴人執行過程中的身心壓力進行分析比較。
在執行場所上,住所監視居住中被追訴人對執行場所熟悉程度高,與共居親屬正常生活交流的權利亦未被剝奪,身心壓力較輕。監所羈押的被追訴人雖身處陌生的執行場所,但與同監室其他被追訴人的共同生活起居、監所的法制道德教育與室外集體活動、向駐所檢察官及值班律師尋求幫助的便利條件等都會緩解其身心壓力。設施完備、管理規范的監所也當然能夠保證正常的生活休息條件,被追訴人較重的身心壓力尚未超出刑事司法文明的容忍限度。而指監中賓館、招待所等常見執行場所均存在人流密集、安保設施差等不穩定因素,執行機關大多采取“不見陽光、不見外人”的保守策略,將被追訴人的活動范圍嚴格限制于陌生且狹小的室內空間之中。實踐中還存在少數辦案機關選取的執行場所明顯不具備正常的生活休息條件,被追訴人承受的身心壓力之嚴重可想而知。
在監視方式上,住所監視居住相對克制,被追訴人因此承受的身心壓力適中。監所的監視方式則以電子監控和民警巡視為主,且在被追訴人視角中監視對象為全所或以監室為單位的被追訴人集體,個人似乎未直接暴露于司法公權力的威壓之下,被追訴人因此承受的身心壓力也是適度的。而指監的執行場所安全隱患較多,為防止被追訴人自殺自傷等意外出現,執行機關大多采取24小時輪崗“人盯人”式貼身監視法,以“超羈押”方式防范司法責任風險,嚴重干擾被追訴人正常生活休息,被追訴人的身心壓力劇增。
在訊問方式上,住所監視居住不易滋生違法訊問現象,被追訴人的身心壓力不會受到過度影響。監所羈押的被追訴人接受訊問的強度可能因偵查羈押期限的限制而有所提升,身心壓力相對較重。指監的情況更甚,根據學者對黑惡勢力犯罪案件的調研,一些偵查人員明確表示指監的訊問工作監督制約少,部分辦案機關為使被追訴人高強度接受訊問,甚至在被追訴人有本地固定住處的前提下違法適用指監,不依法依規對訊問全程錄音錄像的問題也非常嚴重[5]。指監也為無休止的威脅、誘導式談話提供了便利,被追訴人的身心壓力極大,更有可能被迫配合辦案機關作出相應供述。
實踐中指監往往適用于取證難或定性難等高度依賴口供的疑難案件,并且被追訴人的認罪態度良好率與配合程度奇高[6],也能側面印證被追訴人權利受到限制乃至侵害程度之深、身心壓力之大。近年來,諸如暴欽瑞案暴欽瑞,河北省石家莊市人,曾因涉嫌尋釁滋事被執行指定居所監視居住,13天后死亡,時年33歲。等被追訴人在指監執行過程中死傷的悲劇性案例仍時有發生,說明指監異化為“第六種強制措施”甚至是“超羈押手段”、陷入“或者不予適用,或者侵犯人權”怪圈[7]的情況無實質改善。
(三)監督救濟機制運轉失靈
在刑事強制措施運行軌道上,有力的監督舉措是制約公權力的最后一道防線,暢通的救濟渠道則是被追訴人權利的最后一項保障。指監中監督救濟機制的整體失靈令被追訴人享有的基本權利成為空談。
1.監督方面
現行《刑訴法》第七十五條對指監的檢察監督作出了原則性規定。但我國司法實踐中檢察機關的偵查監督效能不彰,剛性嚴重依賴逮捕和起訴的審查批準,對指監的監督則更顯弱勢。人身強制程度不亞于羈押、人權侵害風險極高的指監,其決定中卻未引入司法審查要素,導致檢察監督過度后置,只得待行亡羊補牢之舉。尤其是在公安機關決定指監的案件中,公安機關身兼偵查權主體、強制措施的決定主體與執行主體三種角色,外部的檢察監督就更為捉襟見肘。
相比之下,辦案機關內部的行政性監督收效比較理想。最高人民檢察院先后于2014年、2015年發布《全國檢察機關在查辦職務犯罪案件中嚴格規范使用指定居所監視居住措施的通知》《人民檢察院對指定居所監視居住實行監督的規定》,嚴格把控指監適用并加強監督,使檢察機關適用指監的案件數量急劇減少[4]。自2018年檢察機關職務犯罪偵查權轉隸,刑訴法將特別重大賄賂犯罪自指監適用條件中移除,公安機關已成為指監的首要適用主體,然而其未曾出臺過類似的內部監督規定,監督不力的隱患之大令人擔憂。
2.救濟方面
在違法指監尚未納入國家賠償范圍且偵查行為亦不可訴的情況下,現有制度僅賦予被追訴人向檢察機關控告、舉報的救濟途徑本就明顯不足。而實踐中這一僅有的救濟途徑也阻塞嚴重,難以充分保障被追訴人權利。
根據現行《刑訴法》第七十五條的規定,執行指監應當在24小時內通知被監視居住人的家屬,而通知的具體內容并不明確。除《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一百六十一條中明確人民法院決定指監后通知的內容包括原因和處所外,《程序規定》與《刑訴規則》均對通知內容的范圍作出謹慎限制《程序規定》第113條未明確通知內容的范圍,《刑訴規則》第117條則將通知內容的范圍限于指監的原因。,其目的應為避免偵訊工作受到外部因素影響,出發點仍停留于便利辦案層面。因此,實踐中偵查機關拒絕告知執行場所的情況比較常見。這看似是對被追訴人家屬知情權的適度限制,實則毀壞了被追訴人及時尋求權利救濟的基石。被追訴人在指定居所中幾乎失去人身自由,通信受到監控或限制,難以獨立向檢察機關控告、舉報。而決定機關對其家屬告知內容范圍過于狹窄,尤其是執行場所不明使家屬難以準確掌握被追訴人的實時動態及權利受損情況,代行權利救濟嚴重遲滯。
三、結束語
隨著中國式刑事司法現代化進程不斷深化,刑事強制措施風險控制的重心逐步從羈押轉向技術管控。優化取保候審適用范圍的可行路徑及杭州“非羈碼”(實現對非羈押人員“云”監控)等新興科技手段的成功實踐表明,完備的羈押替代措施體系能夠擺脫對指監的依賴。功能嚴重異化難以糾偏的指監制度與刑事司法現代化發展方向背道而馳,廢除的必要性已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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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芃(1997—),男,漢族,黑龍江哈爾濱人,單位為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研究方向為刑事訴訟法學。
(責任編輯:張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