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來了棉匠,一個小老頭。姐姐定了親,媽媽要為姐姐準(zhǔn)備出嫁用的新棉被。
我第一次看彈棉花,特別新鮮好奇,灣里的小伙伴們也是,紛紛擠到我家來看,小妹也來了。小妹是我二伯的女兒,比我小兩歲。小妹是灣里最活潑可愛的女孩子,再樸素的衣裳穿在身上都好看,哪怕有補丁,在她身上也像是衣服開出的花。兩個黑眼珠格外水靈,瞅誰,誰的心就軟了。爸媽因為什么事生氣要動手打她,相互一對眼,火氣突如其來地就消了散了。
小妹喜歡唱歌,什么歌只要聽上一遍,就能唱出來,而且唱得好聽。我家有收音機,她家沒有。她經(jīng)常到我家來,不說話,用手牽牽正入神地聽著評書的我,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瞅著我。我只有投降的份,立馬為她調(diào)到播放歌曲的臺,把收音機讓給了她。
去籽后的棉花鋪在門板上,棉匠開始彈了。他腰間系上起固定作用的繩帶,后腰綁一根向上升起的竹竿,竹竿頭上垂下一根繩子,垂到胸口的地方與一個大大的弓形工具相連接。大木弓像一把巨大的鋸子,鋸齒是用牛筋做成的弦,棉匠一手扶著弓把,一手攥著木槌在弦上嘣嘣地彈。震蕩的弦碰到棉花,棉花隨之起舞,分解,散開,飛揚。
難怪叫彈棉花,這是真正地彈呀!那聲音“砰嚓嚓——咣咣——”,格外好聽。一直候在跟前的小妹看呆了。我捅捅她,她理都不理我。再捅,她湊到我跟前,對著我的耳朵說,太好聽了,像音樂。
小妹喜歡唱歌,喜歡音樂,聽到鳥叫就走不動路,還時常坐在小河邊聽河水的流淌聲。她不知從哪學(xué)來的辦法,把碗在桌子上一字排開,碗里倒上分量不同的水,兩手各拿一根筷子在碗上來回地敲打,或急或緩或輕或重或連綿或斷續(xù)地敲。別說,還很好聽。小妹滿臉陶醉,像一個演奏的音樂家,比過年穿上花衣服拎上新燈籠還開心。
老師在課堂上問大家的理想是什么,小妹說當(dāng)棉匠,引得全班同學(xué)哄堂大笑。笑話傳到灣里,二伯氣得要打她,可小妹理直氣壯地說,就要當(dāng)棉匠,怎么啦?她還跑到棉匠老頭跟前,要求拜師。老頭哈哈大笑,說哪有女孩子當(dāng)棉匠的。小妹說,我就要當(dāng)。那次,二伯第一次動手打了小妹。
幾年過去,小妹輟學(xué)了,把上學(xué)的機會讓給了弟弟,自己則在家?guī)兔ψ鲛r(nóng)活。那時,山里大多數(shù)人家都如此,供不起幾個孩子都上學(xué),多個人干活多種點糧食才是好的。何況,他們認為女孩遲早要嫁人,是別人家的人,念也是白念。
后來,小妹的姐姐也要出嫁了,這回是小妹家請了棉匠。棉匠從山外很遠的地方來,據(jù)說是個比山里還窮的地方。是個黑瘦的年輕人,往雪白的棉花跟前一站,把棉花都帶臟了似的,身上沾滿了棉絮,像個老頭,反正不中看。他不多話,但活不錯,一絲不茍,一點不歇,悶著頭干。
棉被很快做好了,第二天天沒亮,年輕的棉匠突然走了,同時消失的,還有小妹。二嬸哭天喊地,整個灣子都能聽見。不用說,這是小妹鐵了心要當(dāng)棉匠了。我想象小妹彈棉花的樣子,可怎么也想象不出來。
小妹再出現(xiàn)時,已是多年后,既是回娘家,也是做棉匠活。她帶著兩個娃,身后跟一個,背上馱一個,倒不影響麻利干活。我偷偷問她,還喜歡音樂嗎?小妹的面色沒有絲毫變化,手上活不停,回我,什么音樂?這是掙錢呢。我有些難過,為她可惜。
好歹是夢想吧,就那么夭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