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豪的農忙季

1

家豪喜歡秋天，秋高氣爽，他可以到處溜達。可這陣子一直陰雨天，家豪心里堵得慌。

在家的時候，家豪就躲在角落里發呆，屋里暗，爺爺想不起來開燈，奶奶不需要開燈，家豪懶得開。爺爺奶奶會忽略他的存在，嘮嘮叨叨說現在的日子比過去好太多了，可年輕人怎么都還愛出去打工呢？

跟以前比，生活確實好很多，可人往往會跟旁人比。在村里，家豪家的房子是最小最舊的，所以爸媽要出去掙錢。其實家豪寧愿和爸媽住在擁擠的房間里。家豪很寂寞。

在學校，家豪沒什么朋友。那個中午，他百無聊賴地坐在座位上，別的同學都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地聊天。班主任進屋來，看到家豪一個人，就喊道：“金家豪，來，幫老師干點活。”

家豪跟著班主任去了辦公室。原來是有新老師來了，大家正幫著整理出一張辦公桌來。

新老師想搶著干活，她看看家豪，好像要搶家豪的笤帚。家豪急忙護住，要是在辦公室不干活，他的手就不知道往哪放了。

新老師只好沒話找話：“這小孩幾年級啊？三年級？”

家豪的班主任說：“六年級啦！個子一直沒長起來。”

新老師歉意地看看家豪，小心地摸摸家豪的頭，好像怕家豪生氣一樣。

家豪一點都沒生氣，他朝新老師靦腆一笑，他很感激新老師能摸他的頭，但是又有點擔心。新老師不知道他的過去。

家豪上一年級的第一天，班主任說他的頭發太長了，回家讓媽媽給剪剪。

家豪說爸媽都出去打工了。班主任說：“那就讓你奶奶給你剪。”

“我奶奶是瞎子，看不到呀！”家豪說，那時候他對“瞎子”這個詞還不敏感，因為鄰居都叫奶奶金瞎子。其實奶奶不姓金，爺爺姓金。爺爺呢，叫金瘸子，因為他是個瘸子。

班主任一時語塞。可能因為正說頭發的事，家豪突然覺得自己的頭皮好癢，就抓撓起來。

忽然，后桌的米小圓叫起來：“老師，他頭發里有小蟲子！”

班主任走過來，驚叫起來：“天！這不是虱子嗎？”

家豪就這樣一舉成名。從那個時候起，家豪就形單影只了。即使再也不提瞎子瘸子，即使頭發已經剃光，即使全身的衣服都扔在鍋里煮了很久，也仍然沒有小孩跟他玩了。

班主任有點內疚，她當時沒忍住才喊了起來的，她都多少年沒見過這玩意了。沒人愿意和家豪同桌的時候，班主任還特意在班級說，虱子沒什么，她小時候好多同學都生虱子，大家課間還互相抓虱子玩呢。可這并不能讓家豪有同伴。沒人跟過去比，人們只和現在比。

就這樣一年又一年，家豪六年級了，他的同桌總是班級中跟同學們有點不一樣的人，要么是整天睡覺不學習的，要么是降級的，總之都是念不長久的人。

唯一一個聊得來的同桌是一個轉校生，兩個人剛成為朋友，男生又很快轉走了。據說他家搬來是為了躲債，但債主追來了，所以他們家又搬走了。再后來，家豪的同桌換成了一個病號，一年中有大部分時間都不來。家豪有時候想，自己跟這些同桌比，似乎還是很幸運的。

家豪一邊仔細掃地一邊想著，如果以后新老師知道他生過虱子的事，會害怕嗎？

他看向窗外，天已經放晴了，馬上就要秋收了。

2

很快，同學們都認識了新老師。她姓梅，同學們叫著叫著就變成了小美老師。大家很喜歡小美老師，搶著和她打招呼。家豪想，自己才是第一個見到新老師的人，但她會記得自己嗎？

周末，家豪幫家里干活。大片大片的莊稼都成熟了，地里都是忙碌但動作緩慢的老人，幾乎沒有年輕人。

家豪的爺爺奶奶今年和鄰居劉奶奶搭伙干活。村里人都這樣，幾家一起干，一塊地一塊地收。搭伙的幾家往往都是勞力和田地差不多的人家，這樣雙方都不會覺得吃虧。爺爺奶奶都是殘疾人，沒有人愿意跟他們搭伙。劉奶奶愿意搭，是因為春天的時候劉爺爺去世了。

三個老人家在地里慢慢干著，奶奶和爺爺加在一起的速度正好和劉奶奶的速度匹敵。家豪去地里幫忙，他的速度只比爺爺慢點。劉奶奶有點不好意思，掏出一百塊錢說：“孩子，你去給劉奶奶跑跑腿，買點餅干和牛奶，再買點你愛吃的零食，咱們中午別光吃饅頭，也當野餐了。”

爺爺攔著不讓，奶奶摸索著掏錢，都被劉奶奶硬氣地推回了。家豪從扒苞米中解放出來了，甩著發酸的胳膊走過一塊塊田地。

晴朗的秋天真好啊，尤其割過的地，那種成熟的氣味讓家豪著迷。苞米地是干香干香的，稻田地是水潤的甜味，豆子地是糊香，聞著聞著，家豪被自己的饞嘴逗樂了。

到了超市，不巧，米小圓在超市里賣貨。米小圓是村里最幸福的小公主，她的爸爸媽媽沒有出去打工，開了這家超市。今天爸媽有事出去了，她來頂班。

本來米小圓是不搭理家豪的，可現在顧客就是上帝，所以米小圓對家豪格外熱情周到，推薦他選了一個牌子的牛奶和餅干。正準備結賬，米小圓的媽媽回來了。

接過米小圓媽媽給的找錢，家豪就走了。走到一半，想到自己的零食還沒買呢，他查了一下找的錢，發現竟然多找了四十元，米小圓媽媽一定是把一張五十元當成十元錢了。

四十元呀，可以買很多好吃的東西，留著自己溜達的時候吃。有時候溜達太久沒有吃的就只好回家了，如果有吃的就可以溜達很久。

這樣想著，他把四十元抽出來放在兜里，把剩下的錢和吃的拿到地頭給劉奶奶。

劉奶奶夸家豪是個懂事的孩子，什么額外的零食都沒買。

要是以前，別人夸自己，家豪會很高興，可是這次他低下頭。

下午干活的時候，奶奶忽然停下扒苞米的動作，側著耳朵說：“一個姑娘在哼歌，肯定不是咱們村的。”

這時候，旁邊那片沒有割倒的玉米地里閃過了一個紅衣人影，呀，這不是小美老師嗎！

小美老師拿著手機一邊走一邊拍照，哼著歌，可能沒想到這片玉米地里有幾個老弱病殘，所以一下子停住了。

家豪鼓足勇氣喊道：“梅老師好！”

小美老師看了看家豪，露出驚喜的模樣：“你這個小家伙還挺能干啊，兩次看見你，都在勞動。”

原來小美老師記得自己，家豪開心極了，他禮貌地介紹：“這是我爺爺和我奶奶，這個是劉奶奶。”

小美老師和老人們打過招呼后，拿起手機說：“我們一起拍張照片吧，背景就是這秋天的農田。”照片里，爺爺奶奶的皺紋都笑成了一朵花。家豪的爺爺奶奶年齡比別人的爺爺奶奶年齡都大，他們年輕時因為殘疾一直沒有結上婚，年齡很大了才找到對方。家豪不止一次想，幸好他們倆遇到了，否則這個世界上就沒有自己了。

小美老師要繼續往前走了。剛走幾步，她又回來，從背包里拿出一把零食，放在地頭的筐里：“給家豪的零食。”

家豪這兩天都曬黑了，但是劉奶奶說家豪黑得特別精神，奶奶也說家豪的說話聲特別精神。家豪笑了，很珍惜地吃著小美老師給的零食。

3

周一語文課，班主任讓寫作文，主題跟美德有關。米小圓的作文又選為范文了。她驕傲地站在講臺上讀了起來：“秋天來了，又到了農民伯伯忙碌的季節。”家豪心想，應該是農民爺爺農民奶奶才對。

“……我也不能閑著，我幫媽媽做小收銀員。這一天，來了一個特殊的顧客……”這時候，米小圓掃視了一下全班同學，賣了個關子。家豪忽然緊張起來，她說的不是自己吧？是不是她知道了多找錢但被自己留下來的事呢？這時候，米小圓公布了答案：“新來的老師，小美老師光顧了我家超市。”

小美老師走后，米小圓發現柜臺上多了一部手機，但她不確定是不是小美老師的，所以打開了手機的相冊，發現了小美老師的照片。米小圓不敢耽誤，抓著手機就跑到老師宿舍，小美老師正到處找手機呢！

同學們都羨慕不已，同樣的農忙季節，大家的“美德”千篇一律，可米小圓的“美德”是多么與眾不同啊。

下課的時候，米小圓忽然跑過來問家豪，你和小美老師是親戚啊，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們呢？”

“什么？”家豪茫然地說。

“裝得還挺像，我看到小美老師和你的合影了！”

家豪不知道說什么好。家豪是小美老師的親戚這個消息漸漸傳到了同學們的耳中。大家都來問小美老師的情況，家豪一律不知道。但家豪被同學們圍住，好像也融入了群體。

這天，家豪把米小圓媽媽多找的錢還了回去。米小圓媽媽又驚又喜，給家豪抓了一大把糖，家豪沒收就跑掉了。這件事很快又傳到了同學們的耳中，大家對家豪更親熱了一些。雖然錢還得有些晚，但家豪覺得一下輕松多了。

家豪仍舊不好意思主動跟小美老師打招呼，看見小美老師總忍不住想躲。他聽說小美老師喜歡吃辣，他想，等家里的辣椒紅了，他要送小美老師一串，那時候就不能躲了。

家豪的心變得很寬很廣，像裝著整個秋天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