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黛玉天生帶有不足之癥。她三歲那年,一個癩頭和尚要化她出家,父母不肯。癩僧說,若要病好,要么出家修行,要么在家不見外姓親友。不見外姓親友,其實與出家無異。癩僧并未留下藥方,黛玉之病非藥石可醫(yī)。她平時服用人參養(yǎng)榮丸,此藥在賈府這樣的人家是家常丸藥,并不名貴,也不稀奇。
黛玉并未出家,因病出家的是同為蘇州人的妙玉。妙玉“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從她帶在櫳翠庵的幾件茶具來看,妙玉家也是大富之家,且富有文化氣息。她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自己出家后,病才好了。妙玉之病亦非藥石可醫(yī)。這可能是當時醫(yī)學水平所限,更大的可能是,二玉的病不止在身,更在心。
黛玉初進賈府時,“步步留心,時時在意”。第五回則直接說她“清高自許,目無下塵”。寶玉的奶媽李嬤嬤半開玩笑地說:“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尖。”寶釵接著說:“真真這個顰丫頭的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黛玉那些比較尖刻的話,書中并不少見。從“步步留心,時時在意”到“愛刻薄人”(紅玉語),其間變化雖大,卻有一點是不變的:自尊。黛玉本來多愁多病,所寫詩詞也多是愁苦之音,但在社交場合卻頗多刻薄語與玩笑話。究其原因,大概有三:黛玉性子直,不慣于掩飾;公開場合的刻薄玩笑,恰恰可以平衡私下里的孤獨愁苦;更為重要的,可能是維護自尊。她寄居賈府,賈母等人當然待她如至親,但黛玉親戚的身份和賈母對她的態(tài)度總不免引來一些人的羨妒。面對一些人的議論,黛玉沒有選擇沉默,她選擇主動迎擊,語言是她唯一的武器。
稍微了解情節(jié)的讀者都知道,黛玉這把語言的刀子并不怎樣傷人。進大觀園的劉姥姥,被黛玉戲稱為“母蝗蟲”,這個玩笑也許有點過頭,但從寶釵的“注解”和眾姊妹的笑聲來看,她們并不覺得這個玩笑有什么不妥。因為她們生來衣食無憂、尊榮富貴,何曾這么近距離地觀察過一個田家老婦呢?紅玉說黛玉心細,黛玉確實心細心重,但絕少心機。
妙玉也很清高,她進賈府之前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她是在爭取自己的尊嚴后,被請進賈府的。對于妙玉,眾人評價不同。黛玉說她“天性怪僻”,邢岫煙說她“為人孤僻,不合時宜,萬人不入他目”,李紈則說:“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妙玉的境況比黛玉更尷尬。黛玉尚有賈母的庇護、寶玉的關愛,而妙玉所皈依的佛祖菩薩,是護佑不了她的。
甄士隱出家是因為看破了人情世態(tài),柳湘蓮出家則是因為尤二姐之自刎,妙玉是因為生病,但大多數(shù)人是出于謀生的考慮。佛門道場與世俗之地并沒有太大區(qū)別。水月庵的凈虛頗通人情世故,她為張金哥的事托鳳姐說情,鳳姐并不打算管,老尼便用激將法激鳳姐,鳳姐為此事坐享三千兩銀子,老尼得多少雖沒有明說,但恐怕不下于百兩。
在王夫人遣散芳官等人時,芳官、藕官、蕊官決定出家,王夫人不允。因送供尖而入賈府的水月庵智通、地藏庵圓信,“巴不得又拐兩個女孩子去作活使喚”,力勸王夫人允許三人出家。芳官等人可能覺得佛門是清凈所在,水月庵智能則視之為“牢坑”,書中則直接把智通圓信二尼稱為“兩個拐子”。書中與賈府有關的佛寺道觀,其勢利之處絲毫不亞于世俗人家。從仙境來的一僧一道,代表了佛道哲學的真境界,卻是現(xiàn)實生活中僧道的另類。
妙玉迥異于凈虛、圓信諸人。凈虛依傍權門,時時向賈母、王夫人等講說因果這一類淺層次的佛教思想,又處處顯得隨和謙讓,以行善為幌子,背地里干不容于佛祖的勾當。妙玉的清高,經(jīng)常引來他人的不解與責難。
妙玉不同于凈虛這一類勢利之徒,也不同于癩僧、跛道這樣的高人。佛門其實是安不下她的。凈虛諸人的行為顯然是有悖于佛教教義的;妙玉也不能安心于佛理。凈虛悖于佛理,走上了勢利之途;妙玉不能完全信奉佛理,佛門之外還有很多美好的事物讓她放心不下。
蘆雪庵聯(lián)句時,寶玉才情不及諸姐妹,未接得一句。李紈罰他去櫳翠庵折一枝紅梅,并命人好好跟著,黛玉忙攔住:“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紈不理解妙玉,說她可厭。黛玉是理解妙玉的。妙玉與寶玉,既有僧俗之分,更有男女之別。以佛法而言,男女之別并不重要,宗教都是要消弭性別差異的;以世俗而言,男女之大防至關重要。李紈命人跟著,倒不是出于佛法的考慮,而是她覺得妙玉寄居權門之內(nèi),必然欣然奉上;黛玉不讓人跟著,也不是從世俗角度考慮,覺得妙玉礙于男女之別不讓寶玉折梅,而是她隱約看出寶玉和妙玉間的微妙關系。二人的微妙關系,在“櫳翠庵茶品梅花雪”一節(jié)中已現(xiàn)端倪。
賈母帶劉姥姥游大觀園,到了櫳翠庵。妙玉奉上老君眉后,便示意寶釵、黛玉到耳房吃茶,寶玉隨后跟了進來。妙玉給寶釵的茶杯是分瓜爮斝,上面鐫有“晉王愷珍玩”及“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于秘府”一行小字。給黛玉的是杏犀?,給寶玉的是自己日常用的綠玉斗。三件茶杯,分瓜爮斝描寫最詳細,其次是杏犀?,綠玉斗則一筆帶過。寶玉評價前兩件是“古玩奇珍”,后一件是“俗器”。如果沒有妙玉點破,大多讀者可能也覺得,描寫最詳?shù)姆止蠣彅凶蠲F,其次是杏犀?,玉器在大家族極為常見,算不上奇珍。殊不知描寫最簡最不起眼的綠玉斗才最名貴。對茶杯的描寫由詳?shù)胶啠钣衽c三人的關系則是由疏到親。綠玉斗名貴與否還在其次,關鍵是它是妙玉自己日常用的。
再看妙玉為寶玉尋出的大海:九曲十環(huán),一百二十節(jié),蟠虬整雕竹根的一個大盒。此海的制作工藝極易讓人聯(lián)想起黃楊套杯。黃楊套杯因劉姥姥而在賈府引起一陣子笑語。此海的工藝要求更高,欣賞價值大于使用價值,在書中僅見于此處。此海的曲曲折折,似乎象征著妙玉對寶玉不可言說的心思。寶玉品茶后,妙玉正色道:“你這遭吃的茶,是托他兩個的福。獨你來了,我是不能給你吃的。”妙玉的心思真是欲蓋彌彰。寶玉去折梅時,有旁人跟著,妙玉是斷然不允的。“獨你來了”,恰恰是要給的。
寶玉過生日時,妙玉送來一張粉紅箋子,上面寫著“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寶玉不知如何回帖,袖了帖去問黛玉,路上遇到了邢岫煙。岫煙引用一句俗語評價妙玉: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孔子有感于當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現(xiàn)象,提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主張。孔子的提議有其現(xiàn)實針對性,每個人都要承擔一定的社會責任,其行為都要符合相應的規(guī)范。另一方面,這也極易把人束縛住。這也許并非孔子本意,但從后世的歷史來看,這樣的束縛幾乎無處不在。岫煙與妙玉“有半師之分”,她并非借俗語來否定妙玉,但這句俗語代表了賈府大多數(shù)人對妙玉的評價。妙玉正是因為“不合時宜,權勢不容”才來賈府的。以當時的評價體系來看,妙玉既不合佛門清規(guī),也不符合世俗標準。妙玉的尷尬在此,妙玉的可貴亦在此。
以容貌、才華、氣質(zhì)而論,妙玉黛玉在伯仲之間,難分高下。同時妙玉又有與黛玉類似的心思:對異性知己的渴望,對美好事物的熱愛。大觀園詩社的風雅熱鬧,黛玉諸姐妹間充滿真情、絕少心機的言說戲謔,恰恰反襯出妙玉的孤寂苦悶。
前八十回中,妙玉的詩僅見于“凹晶館聯(lián)詩悲寂寞”一節(jié)中。湘云吟出“寒塘渡鶴影”,黛玉道出“冷月葬花魂”的妙句后,妙玉出來止住了,原因是有幾句詩“過于頹敗凄楚”。妙玉建議自己續(xù)上幾句作結。如何續(xù)呢?“到底還該歸到本來面目上去”。妙玉續(xù)詩的末二句“徹旦休云倦,烹茶更細論”,其實是詩中套話,也是她故意使用的障眼法。她所謂“本來面目”,也是順著湘黛二人“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的愁苦之音寫自己的孤寂:帳懸文鳳,屏掩彩鴛,反襯出自己的孤單;雖露濃霜重,猶登陟不已,借以消憂;倒數(shù)第二聯(lián)“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不似“寒塘”二句凄楚,卻也概括了自己的苦無知音、孤寂無依。
妙玉平時應該也會寫詩自遣,但她的詩作不便示人。對于黛玉寶釵諸人來說,寫詩都是末事,何況妙玉。黛玉未必認同寫詩是末事的觀點,但在公開場合,她是沒有膽量也沒有能力來反駁的。妙玉又多了一層佛門的束縛,處境更尷尬。
黛玉寫白海棠的詩: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詠菊詩: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問菊詩: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夢菊詩: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等等。都可以詩作妙玉“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的注腳。
可以設想,黛玉若出家,應該也是妙玉的樣子。姑蘇二玉,皆為對方人生的另一種可能。
回到開頭提到的癩僧的話。不見外姓親友,與出家無異。進一步說,其實是不讓動男女之情。男女之情在世俗生活中已是大忌,更不見容于佛門。黛玉和妙玉雖然走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但二人人生境況的區(qū)別只是程度上的,而非本質(zhì)上的。
(作者單位: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成都附屬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