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型化、“中間人物”與軍事小說：《太行血》 方思遠形象分析

[摘" 要] 《太行血》作為一部軍事抗戰題材的網絡小說，講述了一批年輕英勇的太行青年在抵御外侮中前仆后繼、慷慨赴死、英勇犧牲的故事，可謂回腸蕩氣，受到眾多讀者的喜愛，特別是男性讀者。和平時代的人們更多聚焦于日常生活的家長里短與愛恨情仇，而人性中對于英雄的渴慕以及對于崇高事業的仰望，幾乎只能在文學作品中實現。比如，從《太行血》中塑造的英雄人物宋遠航身上我們便可以感受到那種具有超越性人格的魅力，而這也是軍事小說一直以來延續的傳統。然而，本文打算另辟蹊徑，從小說中的另一個人物方思遠入手，探討軍事小說人物創作的可能性。

[關鍵詞] 軍事網絡小說" 太行血" 人物形象

[中圖分類號] I1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2-0007-04

一、方思遠其人

首先，方思遠的性格。在方思遠的性格中充滿著幼稚、搖擺與妥協。他本不想加入皇協軍，為日本人做事，卻禁不住父母以及“狗奴才”的軟磨硬泡，最終憑借著自己在留學日本時的人脈關系加入了皇協軍，并成為偽軍隊長。起初，他也曾想過“不干了”，可為了發泄好友的橫刀奪愛之恨，他毅然選擇了繼續留在皇協軍，以此來對抗作為八路軍的好友宋遠航。在皇協軍時，他雖然總是看日本人“不順眼”，想“偷懶”“渾水摸魚”，可他從未有勇氣與日本人正面對抗，都是停留在心里“犯嘀咕”的層面上。當他出乎意料地受到“男女通吃”的變態狂高橋太郎的重視與賞識時，不明所以的他甚至還十分感激，“不再搖擺不定，堅定了留下來繼續替日本人做事情的決心?！弊詈?，妹妹受到高橋太郎的凌辱，而他則終于認清了日本侵略者的真面目，但悲劇已經釀成，一切為時已晚。當國家有難時，宋遠航果斷選擇棄筆從戎，就家國情懷而言方思遠不如宋遠航，他雖然“壞”，但又不像高橋太郎那樣壞得那么徹底。這種讓人既憐又恨的性格反倒使人物更趨于立體和飽滿，并且在性格的驅使下他所做出的選擇與行動能夠推動小說情節發展，使小說在意外、沖突、反轉中凸顯戲劇性。

其次，方思遠的情感。方思遠的情感可以說是自私、極具占有欲的。比如，當他知道他心愛的女孩和他的好友曖昧不清的時候，他便漸漸地被仇恨所吞噬。先是找理由欺騙宋遠航不要回宋家與白歌見面，后又是把宋遠航送給白歌的情書毀掉，最后竟然為了與好友作對堅定了參加皇協軍的想法。這樣的行為從表面上看似乎是因為情感的失意才致使他走上了錯誤的道路，但實際上是方思遠對情感的自私使然。他對愛情的占有欲幾乎瘋狂，在他的思想中，他喜歡的就一定要得到，白歌只是他喜歡的一個“物件”而已，不能有自己的感情與想法，如果有人搶走了，他便要不顧一切地毀壞掉。他從不會想自己在哪方面存在不足，也從不會在自己身上找到不能獲得白歌歡心的原因。他把這一切都怪罪在好友宋遠航的橫刀奪愛上，因為宋遠航的出現，才使白歌移情別戀。而當他發現白歌喜歡的是宋遠航時，他并沒有想著改變自己以獲得白歌的芳心，而是想要毀壞掉這段感情，拆散他們。但方思遠的自私又不是徹底和絕對的，在他的自私中又夾雜著無私。比如，他可以為自己的好友赴湯蹈火，不顧生命危險，救下好友，還因此損壞了自己心愛的摩托車。方思遠對其家人的感情更體現出他內心的厚重情感。盡管他內心充滿厭惡，但他可以為了給家人買“安全券”而答應為日本人做事。他缺乏強烈的家國意識，卻滿載對家人厚重的親情。他不是傳統革命小說中的保大家舍小家的英雄，卻是一個我們熟悉的近在身旁的普通的小人物。英雄是高空中被仰望的星辰，而低下頭來身邊總歸會有那個不好不壞的鄰人。

再次，方思遠的行動。方思遠的性格與情感的特殊性導致了其行為既不同于絕對的正面人物，也不同于絕對的反面人物。他錯誤地認為參加皇協軍就可以為家人買通“安全券”，選擇加入皇協軍。當好友酒井純一郎離開時，他覺得自己不會被提拔也想離開。但是，當他被破格提拔為“雄獅隊”第六小隊的小隊長時，又因為看到了仕途的希望而堅定地留了下來。當高橋太郎與他寒暄時，他連連應和說“謝謝太君關照！謝謝太君關照”。而當他被高橋太郎冒犯時，雖然內心怒火中燒，卻違心地陪笑臉；當他心愛的妹妹被高橋太郎玷污時，他不敢公然反抗，而選擇苦苦哀求。從這一系列的行為中，可以見出方思遠的窩囊懦弱、貪生怕死。然而，當高橋太郎不僅打他妹妹的主意，還想打他主意時，方思遠被冒犯的底線終于破防了，也由此看到了高橋太郎的真面目：無論方思遠如何退讓，在日本人那里他都是沒有出路的，于是他選擇與日本人徹底決裂。決裂后的方思遠先是回家同父母和妹妹召開了家庭會議，公開表明浪子回頭的決心，決意做“中國人該做的事情”“要用自己的實際行動，為自己曾經的背叛行為贖罪，用自己的實際行動，為中國人民的抗日戰爭做點什么”。如果說，方思遠浪子回頭之前是在泥淖中逐漸沉落的過程，那么浪子回頭之后則是人格逐漸高揚的過程。他先是假意擔任副指揮手助八路軍突圍，后來為了讓白歌脫離險境，他謊稱一名戰士是八路軍團長喬裝的，以此來轉移火力。他還答應宋遠航策應起義，高喊：“頭可斷，血可流，我們中國人的意志不能垮！”其革命激情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革命隊伍。方思遠在思想和人格到達最高點時，也迎來了人生的結局——他被一顆迫擊炮擊中而亡。

二、網絡軍事小說人物創作的可能性

自90年代末以來，中國網絡軍事小說經歷了由實轉虛再由虛轉向實的過程，即網絡軍事小說發展早期（1998—2002年），其“網絡化”特征不太明顯，諸多小說模仿傳統軍事文學創作觀念與方法。但隨著網絡信息技術與網絡文學的發展，軍事小說進入第二個發展階段（2003—2005年），這一時期網絡軍事小說在題材和方法上都發展出多個向度，比如出現了玄幻類、架空類網絡軍事小說。2006年網絡軍事小說進入第三個發展階段，這一階段的網絡軍事小說表現出向現實的靠攏，尤其是近年來網絡文學總體上呈現出現實主義傾向，這一時期網絡軍事小說接續嚴肅軍事文學傳統，但在語言與風格上體現出與嚴肅文學不同的網絡文學特征?？傮w而言，相對于嚴肅文學，網絡文學在人物類型化方面表現得更為明顯，尤其是小說的主要人物，比如《太行血》中的宋遠航，與方思遠不同，宋遠航是個徹徹底底的英雄，這類英雄人物一般居于軍事小說的主要位置，是讀者抬頭仰望和填補想象的對象，其類型化特征一般會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方思遠這類人物性格比較搖擺模糊，因為性格缺乏一定的穩定性，因此能在小說中屹立不倒所依靠的并不是鮮明的性格特征，而是曲折的成長軌跡和豐富的人性面向，這種人物類似于當代文學史上出現過的“中間人物”。

類型化不僅僅是網絡軍事小說人物塑造的主要特征，而且也是網絡文學安身立命的重要質素。由于網絡文學是一種快文學或通俗文學，并不以展示人性的豐富性和藝術的先鋒性為己任，因此在人物塑造上更偏向于類型化，或者福斯特所說的扁平人物，比如近些年來流行的“霸總”形象。在福斯特看來，圓形人物與扁平人物并不存在高低之分，只是特征以及所產生的審美效果不同。扁平人物即類型化人物，今天我們對于“類型化”多持有趨于貶義的意見，但事實并非如此，文學史中的人物畫像從不乏令我們印象深刻的類型化形象，比如我們所熟知的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莎士比亞的福斯塔夫、契訶夫的別里科夫等。福斯特認為這種扁平人物形象具有兩大優勢，一是容易被讀者辨識，二是容易被讀者牢記。因為扁平人物是那種無論小說鋪設的情境發生什么變化，都可以被一句話概括，其“不變”性滿足了人性中渴望一成不變的部分。由此可見，在通俗小說和網絡小說中，類型化人物成為主要人物形象是因為對于通俗小說和網絡小說的接受群體而言，閱讀小說更多的不是出于尋求某種認識與教育的目的，而是出于一種趨于娛樂化的目的。

在傳統小說中，類型化人物也占主導，但現代以來，以“類型化”為主要特征的傳統小說不再受到追捧，“能夠被一句話說盡”顯然不是現代小說家的藝術追求。相反，小說以及小說人物開始走向繁復，比如我們所熟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個復調小說的制作高手，我們在《罪與罰》中的拉斯柯爾尼夫斯基這一個人身上幾乎可以看到整個人類的影子。我們將這種人物稱為圓形人物，“檢驗一個人物是否圓形的標準，是看它能否以令人信服的方式讓我們感到意外。如果它從不讓我們感到意外，它就是扁的。假使它讓我們感到了意外卻并不令人信服，它就是扁地想冒充圓的。圓形人物的生活寬廣無限，變化多端……”[1]按照福斯特的看法，《太行血》中的方思遠無疑是一個圓形人物，而相對來說，宋遠航是一個扁平人物。盡管，在閱讀《太行血》時，相比方思遠而言，宋遠航給我們留下的印象會更為清晰，也更能滿足我們關于英雄的想象，但就小說這門藝術的人物塑造來說，軍事小說中的英雄極難寫出彩。若干年前，《士兵突擊》獨辟蹊徑塑造了一個另類英雄“許三多”，與傳統英雄不同，許三多笨拙、木訥，但他勤奮、執著，二者的共同點是都擁有英雄所必備的特質，比如英勇獻身、無私忘我以及集體主義精神等。1980年代以來軍事小說中的英雄形象大多遵循這一規律，既保有英雄的核心特質，又在一定程度上有所游離，像《亮劍》中的李云龍，當他的新婚妻子被敵人抓走時，不惜違反軍紀攻打敵人，理由是如果老婆被人抓走還無動于衷不去營救，那就不是男人，而當他發現敵人想用妻子作為人質，脅迫他放他們一馬時，李云龍則斷然將炮口對準了敵人連同他的妻子。作為一個普通人，李云龍需要滿足自己的私利，而超越普通人升華為英雄時，普通人需要割舍自己的私利而實現集體利益。照此思路，前半段《太行血》中的方思遠斷然不是英雄，因為正相反，為了家庭利益，他犧牲了國家利益，而當他終于成長為英雄時，則是為了國家利益而割舍了私利，由此具備了英雄的核心價值，其成長的旅程也抵達終點。而宋遠航則不同，他似乎是一個天生就自帶英雄光環的人，因為他并不需要像方思遠那樣有一個破繭成蝶的成長歷程，讀者沒有痛恨過他，沒有鄙夷過他，對他只有仰望、敬佩、憧憬。如果說《太行血》中的宋遠航能夠給讀者留下清晰的印象和蕩氣回腸的情感，更多是因為他是一個“好看”的人物，那么方思遠則不同，他是一個“耐看”的人物。對于普通人來說，“好看”是一種想象，是艷羨，是“別人”，而那個“耐看”的人雖然不那么好看，但我們會發現在他或她的身上能看到我們自己，“耐看”的人比“好看”的人離我們更近?！昂每础敝挥泻每催@一個面相，而“耐看”的人則有多個面相，我們在他們身上總有出其不意的發現。也就是說，“耐看”其實是緣自人物生命的豐滿。

由此，我們還可以談談作為當代軍事小說的重要傳統——“十七年”軍事小說。今天文學史對于這一時期小說人物存在的問題，所達成的共識是其類型化、概念化問題比較嚴重，比如，正面人物絕對正面，反面人物則絕對反面，“中間人物”少有存在。當然，仍然有小說突破了當時的歷史閾限，比如《紅日》對于敵方軍官的塑造則沒有走向絕對化，而略偏向“中間人物”的塑造，但這種突破在今天看來是十分有限的。當時已有批評家對于小說人物塑造問題提出建議，比如1962年8月，中國作協在大連舉辦農村題材短篇小說創作會議，會上時任中國作協黨組書記的邵荃麟提出“中間人物”論的主張，認為描寫英雄人物的同時，也應重視對中間人物的描寫，一時引發文壇的熱烈爭論?！拔母铩睍r期“中間人物”論作為“黑八論”之一受到批判，直到1979年才得以平反。新時期文壇思潮迭起，小說人物塑造不僅突破了類型化與概念化框架，甚至還朝著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方向走得更遠，而“中間人物”成了文學創作的常識，不再被刻意提起和討論。

今天，軍事小說在人物創作尤其是英雄人物的創作上依舊保留諸多傳統遺跡，這個傳統既有“十七年”的傳統，也有“新時期”的傳統。當然，一些軍事小說在這兩個傳統之外有所開拓，在一定程度上推進了中國當代軍事小說的發展，尤其在人物塑造上探索了新的可能性，這十分難得。對于當下的主題性創作，學者孟繁華建議，“我們當下的‘主題創作’是‘行動文學’的一部分，它們緊跟時代步伐，書寫一個時代的偉大變化，其精神是必須肯定的。而且很多作品已經成為這一‘行動文學’的翹楚。但是，筆者仍不能不說，由于這些小說將筆墨過于集中在這些‘新時代的梁生寶’身上，而沒有顧及更多人物形象的塑造，在文學性上終究還是‘勢單力薄’而缺少文學的豐富性，只有‘主題’而缺少創造。我們應該從這種創作傾向中總結經驗，吸取教訓，也應該從我們的“文學遺產”中汲取營養和精華，從而提升我們‘行動文學’的質量，創作出超越社會主義初期和當下同類題材的作品?！盵2]這一建議當然適用于軍事小說創作，《太行血》中方思遠這一人物形象可以說是對“勢單力薄”的英雄形象的一種補充，就文學意義而言，評判一個人物形象是否成功的依據是這個人物是否血肉豐滿，其性格、行動與命運的走向是否符合真實性原則，而并非依賴于其所內涵的某種概念，這也是為什么馬克思反對席勒化寫作的重要原因。

福斯特曾宣稱：“一部復雜的小說經常既需要圓形人物，也缺不得扁平人物?！盵3]問題的關鍵不在于人物是否圓形或者扁平，文學史上從不匱乏栩栩如生又寓意豐富的扁平人物，而現代小說則貢獻了同樣栩栩如生又寓意豐富的圓形人物。小說人物形象的塑造在于能否在生活中辨別某種重要的時代現象及其具有代表性的形象顯現，比如俄羅斯文學中的“多余人”，中國現代文學中的“零余者”等，再就是小說人物本身是否具備充沛的生命力和堅不可摧的真實性。就后者而言，我們認為《太行血》中的人物，尤其是“方思遠”做到了，而宋遠航也不愧為一個成功的類型人物。

參考文獻

[1] E.M.福斯特.《小說面面觀》[M].馮濤，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

[2] 孟繁華.一個文學批評概念的沉浮與消失——關于“寫中間人物”論的再認識[J].中國現代文學叢刊，2023（5）.

（特約編輯 范" 聰）

作者簡介：李宇彤，大連大學，研究方向為文藝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