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詁學視域下《詩經》中關于若干名物的法譯

[摘" 要] 《詩經》中有許多帶有中國文化意象的物器，這些名物除作為詩義的基本構成外，更密切關聯比興，關涉詩旨和詩寓。本文試從訓詁學角度，從現有出土竹簡破譯的《詩經》字句章節作為參考，選取《詩經》中頗具象征意義的名物“鐘”“羔羊”“喬木”和“小星”的法語翻譯來考察《詩經》法譯本的名物翻譯策略及得失，探究中國文化思想及中華典籍海外傳播中的困難，為《詩經》的法譯研究提供一定參考。

[關鍵詞] 訓詁學《詩經》" 名物" 法譯

[中圖分類號] I22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2-0091-04

訓詁學是對經典傳世文獻進行語言學方面的解讀，闡釋經學義理，是解讀經典文獻的考據證實之法[1]。有關《詩經》的研究，從文字訓釋、語句章次到詩意主旨，一直有很多爭議，而考古資料的出土，尤其像安大簡和王家嘴楚簡《詩經》的出土，為《詩經》文本的研究提供了新資料，可謂更接近《詩經》的本源，具有較高的歷史文獻與文物考古價值。鑒于《詩經》中的名物與比興相關聯，而美刺之微又多寄托于言外之意[2]，只有了解具體名物才能譯好《詩經》，其中部分名物便可以用考古資料進行解釋。本文分別選取代表中國禮樂文化的物器“鐘”，代表卿大夫品德的動物“羔羊”，和具有比興意義的“喬木”以及“小星”來分析法語翻譯文本對中國文化的詮釋。

一、《詩經》法譯本簡述

法國漢學在20世紀前一直享有歐洲漢學中心的地位，法國的經學研究獨樹一幟，很多漢學家秉承文獻學和語文學的優秀學術傳統，對中國典籍進行皓首窮經的研讀。《詩經》是最早譯入法國的中國古典著作之一，有嚴格忠實于朱熹注疏的顧賽芬（Séraphin Couvreur）和關注原作中山川風物和異國故事的鮑吉耶（Jean-Pierre Guillaume Pauthier）的法語全譯本，也有注重還原詩歌音樂性和韻律的路易·拉盧瓦（Louis Laloy）以及從文化人類學、社會學、民俗學角度解讀《詩經》的葛蘭言（Marcel Granet）的選譯本，《詩經》的研究越來越注重文學性和審美性，并展現出多元、創新性研究的發展趨勢。現今法國漢學界具有很大的影響力的法國國家科學研究院東亞文化研究中心主任雷米·馬修（Rémi Mathieu）對中國神話、古典詩學、儒道思想都有廣泛的研究，對《詩經》的翻譯是基于對中國文化深入的探究。而對《詩經》中名物最關注的學者要數瑪麗·比澤斯-莉莉格（Marie Bizais-Lillig），她重點研究了《詩經》涉及的動物、植物、物體和星座等內容，做了百科全書式的評論，并結合新的技術手段，將語言學分析和自動文本挖掘相結合，為《詩經》的詮釋提供了新的角度。

二、《關雎》中“鐘”的翻譯

《關雎》作為《周南·詩經》開篇，統領全書詩韻。孔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3]小序曰：“關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風，故系之周公。”[3]可見關雎的詩旨不能簡單理解為男女相悅。我們從詩中獨具中國禮樂文化最典型的“鐘”來分析詩旨，再據此考察法譯“鐘鼓樂之”中“鐘”的翻譯。《毛詩》言：“盛德者宜有鐘鼓之樂”。[4]鐘鼓之樂為天子諸侯所專有，并且需具有無上美德。關于中國古代文獻中的“鐘”，可最早追溯到一種叫“鏞”的樂器：《逸周書·世俘解》中有“王奏庸”，庸即鏞。鏞是古樂器，奏樂時表示節拍的大鐘。“西周早期甬鏞都是3件成編，后來中原地區的西周甬鏞常用8件的編列形式”[5]，所以周武王的鐘最少三個鐘為一組。考古學更是證明了編鐘的悠久歷史，可追溯到戰國時期，1978年出土于湖北隨縣的戰國編鐘即反映了戰國時期我國樂律學達到的高度水平。那么可以推斷《詩經》中出現的“鐘”至少為3件。關于《關雎》的主題歷來眾說紛紜，大都認為是歌頌“后妃之德”或是愛情詩。“鐘”并不是普通百姓家所能擁有的，一般是世家大族尤其是王室所用，用編鐘來奏樂歌，是地位和權力的象征。王公貴族每逢征戰、宴饗、婚禮、朝聘、祭祀等，盛大、嚴肅的場合才使用編鐘演奏，而且王子王孫才有資格使用。既然是禮樂文化的重要載體，那么在《關雎》中“鐘”的出現應該是宴饗、婚禮，從另一方面表明了這首詩的主題是世家貴族的盛大婚禮場合。無論是最忠實于原文傳統注疏的顧賽芬，還是漢學家兼音樂家拉盧瓦，以及漢學家兼社會學家葛蘭言和注重自然科學研究的茉莉都把“鐘”翻譯成了“cloche”，而關注原作中所展現的山川風物的鮑吉耶在翻譯時則用了“cymbales”。拉魯斯詞典把“cloche”解釋為：“Instrument de métal，en bronze， dont la forme évoque celle d’une coupe renversée et que l’on fait résonner en frappant sa surface extérieure avec un marteau ou sa surface intérieure avec un battant”[6]，即用錐子敲擊能發出聲音的鐘形樂器，“cloche”在法語中主要指的是掛在房屋和教堂里的鐘。如果用“cloche”來翻譯，就使這一意象的內涵縮小了，會讓人想到教堂里的鐘聲。而“cymbale”是銅鈸，同樣是打擊樂器，但與編鐘相去甚遠，銅鈸一般會是成對的，是由各種合金材質組成的薄圓盤。譯者顯然是把它翻譯成了普通百姓結婚嫁娶敲鑼打鼓用的鼓和銅鑼，認為這句與婚事有關。如果在法語中找一個相對確切的詞，筆者認為可以用“carillon”，這個詞的意思也就是排鐘，又稱“管鐘”，它是由一些長短有別的鋼管或銅管組成，懸掛在一個較高的架子上，演奏者手持一根或兩根木槌擊奏，成套的排鐘按自然音階鑄造。這樣來看，排鐘更接近于編鐘，更可以與中國的編鐘相媲美。從各個譯家對鐘的翻譯效果來看，每個譯家都沒有徹底從文獻考古學的角度去深究“鐘”在中國文化語境中的具體內涵，把詞義內涵縮小了，對中國特定器物所含的文化意象的傳遞有所缺失。

三、《羔羊》中“皮”“革”“縫”的翻譯

《羔羊》這首詩的主旨，歷代《詩經》注疏家的解釋基本一致，是頌揚文王治下朝臣的美德。比如《毛詩正義》把《羔羊》這首詩釋讀為“《鵲巢》之功致也。召南之國，化文王之政，在位皆節儉正直，德如羔羊也。《公羊傳》何休云‘羔取其執之不鳴，殺之不號，乳必跪受之。死義生禮者，此羔羊之德也’”。[4]以此隱喻卿大夫能群處而不結黨，生而有禮，死而赴義，節儉正直，用羔羊喻其德行。《毛詩》經與安大簡對譯釋讀，“縫”乃“裘”之訛，“縫”在安大簡31號簡中作“裘”，即“羔裘”，也就是羔羊皮做的皮衣[7]，朱熹注“皮，所以為裘，大夫燕居之服”[3]。又如陳建軍通過安大簡與毛詩《羔羊》的章指對讀，在分析前賢經學訓詁和小學訓詁材料的基礎上，梳理了“皮”“裘”“革”代表的是三種不同事物的同類項，分別是卿大夫所穿的服飾，即“皮弁”“羔裘”“革履”，旨在自上而下的視角來贊美朝臣的“內修外美”[1]，詩歌取不同的詞，反復吟詠，循環往復，起到突出詩意主旨的效果，所以這三類有細微差別的事物更能象征主人公之美德。將古代文獻與新發現的出土文獻研究相結合，還原傳世文獻的原意，無論對古代文獻的再生性和對中華文化的精確外傳都有著不可估量的現實意義。再看翻譯的處理，鮑吉耶和顧賽芬這兩位全譯本譯者都沒有把“羔羊之皮，羔羊之革，羔羊之縫”分別翻譯出來，而是做了簡化處理，統統翻譯成了“羔羊皮peaux d’agneaux”，這樣就部分喪失了原詩的“自上而下”的自然體察，缺少對卿大夫官府的細致觀察，更沒有翻譯出詩歌篇章結構上的疊詠體體例。為了遵循原文本的詩體，筆者認為分別翻譯成“chapeau en cuir d’agneau”“vêtements en cuir”“chaussures en cuir d’agneau”，這樣只更換一兩個詞語，使章節回環復沓、反復詠唱，形成對仗工整的形式美以及逐次遞進的層次美，更符合詩旨，達到重章疊句的效果，令詩意雋永。

四、《漢廣》中“喬木”的翻譯

《詩》中所涉草木，都與詩旨有關，一名一物，皆寓意其中，所以必須識其物、明其喻。《漢廣》也是《詩經》中最受譯者青睞的一首詩，數次被選譯成法語。這首詩也采用了《詩經》最經典的三疊章的樣式。“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四句在每一章中都反復吟唱，即一唱三嘆的藝術效果。而一倡三嘆最早是表示宗廟樂歌，出自《荀子·禮論》“清廟之歌，一倡而三嘆也，縣一鐘，尚拊膈，朱弦而通越也，一也。”[8]“漢之廣矣”的三章迭唱鋪寫出“不可”的主旋律。首句“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朱熹注“文王之化，自近而遠，先及于江漢之間，而有以變其淫亂之俗。故其出游之女，人望見之而知其端莊靜一，非復前日之可求矣。因以喬木起興，江漢為比，而反復詠嘆之也”[3]，以喬木不可棲息起興，喻女子端莊貞潔不可輕易求娶，需照禮儀而為。“喬木”，《毛傳》釋為“南方之木美。喬，上竦也。”[4]朱熹注“上竦無枝曰喬”[3]，《詩經選注》注解“喬木”為“高聳的樹木”[9]。可見“喬木”高聳不可休，喻江漢之地，受文王之風教化，游女品行之高不可求，以比興托意。我們來看諸譯者對“喬木”的翻譯：雷米·馬修翻譯成“un arbre majestueux（雄偉的樹）”，葛蘭言譯成“grands arbres（高大的樹）”顧賽芬用了翻譯加注的形式“des arbres très élevés qui ont peu de branches; où ne peut se reposer （à leur ombre. Ils n’en donnent pas）（高聳少枝沒有蔭蔽的樹）”，鮑吉耶采用了音譯加注的形式 “des arbres， nommés Khiao-mouh （qui n’ont de branches qu’à leur sommet名叫喬木而僅在樹頂生出枝葉的樹）”。各個譯者都采用了不同的翻譯方法，前兩位譯者強調的是樹之高大，可能讓讀者對不可在樹下休息感到費解，顧賽芬翻譯成“幾乎沒有樹枝的樹”有些偏頗，而鮑吉耶沒有強調樹的高聳。筆者認為可以在最后一個譯者譯文基礎上稍加改動，譯成“de grands arbres， nommés Khiao-mouh （qui n’ont de branches qu’à leur sommet）”或者是“des arbre de haute futaie， nommés Khiao-mouh（qui n’ont de branches qu’à leur sommet）”，音意兼備，更忠實于原文，翻譯出了喬木的主要特點，為本章句的起興做好鋪墊。

五、《小星》中“小星”的翻譯

《小星》也是《詩經》中膾炙人口的一首詩，“嘒彼小星，三五在東∕嘒彼小星，維參與昴。”我們先來看這首詩的詩旨，《毛詩序》：“《小星》，惠及下也。夫人無妒忌之行，惠及賤妾，進御于君，知其命有貴賤，能盡其心矣”[4]；明代朱善注解為： “昔先王之世，《關雎》之和樂，《樛木》之不妒忌，《小星》之安分而無怨”[10]；《鄭箋》云：“眾無名之星，隨心、噣在天，猶諸妾隨夫人，以此序進御于君也。心在東方，三月時也。噣在東方，正月時也。”[4] 根據天文學考證，這里的“心”，指的是心宿三星中的“大火星”，屬天蝎座，東方青龍座。“噣”，是柳宿，南方朱鳥座的鳥嘴[11]，屬水蛇座，所以這兩個巨星就是指后妃，而小星指的是妾室。經與安大簡對讀，“嘒”寫作“李”與 “季”，在原詩中讀作“暳”，根據《玉篇》 而訓為眾星貌[12]，也就是眾多妾室圍繞護衛在后妃左右。我們來看翻譯的處理，“小星”分別翻譯成“petites étoiles / quelques étoiles”，可見前者更符合詩意，但很難讓人聯想到詩旨，還需在譯文后做注。而“三五在東”則分別翻譯成數字和音譯“trois à cinq à l’orient / Sin et Lieou se montrent à l’Est”，葛蘭言音譯的Sin（心星）et Lieou（柳星）更貼近原詩旨，并在詩意論述的時候說明了具體星座。《詩經》的用詞大都含有比興意，翻譯出除字面意思之外的詩旨就需要譯者深厚的語文學功底和考據學探究精神以及相應的翻譯技巧，三者相融通才能盡可能譯出佳作。

六、結語

翻譯作為一種跨文化闡釋，譯者只有熟稔字詞的文化含義才能更好地傳達異語字詞所承載的文化內涵。從《詩經》法語譯本不同的翻譯情況來看，詩中帶有諸多中國文化意象的名物在法語中沒有對應的極為準確的詞匯，翻譯者只能做出取舍，或是把概念內涵縮小化，或是翻譯出基本的范疇詞或是上位詞，抑或是音譯加注的形式，但譯者大都沒有徹底從文獻考古學的角度去深究這些詞的具體內涵。從翻譯的“冰山一角”也能窺見翻譯之難之繁，法語譯者還需在訓詁學的積淀下，佐以最新考古學加持，才能在忠實的基礎上對中國古典文籍做出創新性的翻譯。在推動中國古籍“走出去”的過程中還需中外譯者通力合作，補足各自短板，不斷加強中國語言文字學功底，提高翻譯質量。

參考文獻

[1] 陳建軍.安大簡與毛詩《羔羊》的章指對讀[J].大連大學學報，2023（02）.

[2] 郭萬金，翟瑛棟.《詩經》“惡草”的名物考索與教化隱喻[J].南通大學學報，202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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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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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荀子.荀子[M].北京：中華書局，2011.

[9] 蔣立甫.詩經選注[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1.

[10] 朱善.詩解頤[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11] 劉龍勛.詩經風雅識論[M].合肥：大安出版社，2001.

[12] 王挺斌.安大簡《詩經·召南·小星》異文考辨[J].漢字漢語研究，2020（04）.

（特約編輯 楊" 艷）

作者簡介：尹春榮，曲阜師范大學，研究方向為翻譯理論與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