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匿之紗與抵抗之網

編者按：

斯潘蒂塔·馬利克（Spandita Malik）從小在印度長大，擁有時裝和攝影的教育背景，她以一種前所未有的藝術手法—在影像上刺繡，為攝影領域注入了全新的表達方式。她的鏡頭對準遭受暴力的印度女性，她將照片輸出在極具印度特色的面料上，讓畫中人親手繡上花紋。

刺繡，這一流傳千年的藝術形式，在此成為女性傳承的無聲語言，一針一線都記錄著她們的個人歷史，如同歷史的織女，共同編織出一部屬于女性的綿長史詩。在馬利克的作品中，刺繡與攝影的結合不單是一種視覺藝術的創新，更是深入到人物的內心世界，展現出深邃而復雜的美感。她摒棄了傳統攝影師的權威姿態，轉而邀請這些女性受害者參與到創作中來，讓每一位女性都有機會在作品中表達自己。每一幅刺繡都是她們情感的外化，既包裹著她們的脆弱，也隱去了那些不愿觸碰的家庭秘密。

家庭空間既是她們的庇護所也是她們的牢籠，而刺繡的細線卻成為了信任與關愛的橋梁，將她們的故事緊密地串聯起來，編織成一張充滿情感的網絡。通過刺繡，這些女性不再是被凝視的對象，她們獲得了重塑自己故事的力量。馬利克的這種創作方式，不僅為她們提供了一個自我表達的舞臺，也為讀者呈現了一個更加豐富、多元的女性世界，拓寬了我們對女性故事的理解與感知。

韓鷺（以下簡稱“韓”）：你何時起對攝影產生興趣？教育經歷是怎樣的？

斯潘蒂塔·馬利克（Spandita Malik，以下簡稱“S.M.”）： 我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富有創造力的人。我在印度新德里的國家時裝技術學院（National Institute of Fashion Technology）完成了時裝設計專業本科學業，并在紐約帕森斯設計學院（Parsons School of Design）獲得了攝影專業的藝術碩士學位。本科二年級時，我開始接觸攝影，從此之后，我始終堅持外出拍攝。與此同時，我開始將攝影融入時裝與刺繡藝術之中，嘗試探索新的創作形式。

韓：梵語詞“nārī”有著怎樣的含義？為什么以此命名你在2019年開始拍攝的系列？

S.M.：在梵文中，“nārī”意指女性、妻子或女性化的對象，也包含“犧牲”的含義。我在印度旅行期間，與遭受暴力的女性受害者合作，問她們在印度做一名女性意味著什么，她們總是回答說“你知道的”。這個回答讓我重新思考了“nārī”的真正含義—為什么它意味著犧牲？我們應該如何理解這個詞？因此，我與她們一起創作，構建了一種視覺語言來解釋這個詞。

韓：當你從學校回到印度并進入社區進行拍攝時，你進行了怎樣的嘗試？請分享你從初入社區到與那里的女性合作創作的故事。

S.M.：我在研究印度的性暴力文化（rape culture）時，決定回到印度，與當地的非營利組織合作。我找到了女性受害者的救助中心，這里以自助小組的形式教授女性刺繡技術，從而讓她們獲得一定的經濟自由。我聽說有些女性不能來現場，有的是因為家中的男性禁止她們出門，有的是因為擔心離家不安全。隨后，我決定前往北方邦、拉賈斯坦邦和旁遮普邦（Uttar Pradesh， Rajasthan， and Punjab）的村莊，拍攝并采訪這些缺席自助小組的女性。隨著項目的深入，我發現她們面臨著嚴峻的經濟困難和社會現實問題。

在第一次見到她們的時候，我通過教孩子們使用一次性相機與她們建立了信任，創造了一個能夠了解她們生活的互動方式。當我被這些女性歡迎進入她們的家時，她們不再認為我是陌生人，而是充滿信任地講述自己的故事。在這些陌生的私人空間中，我找到了一種特別的歸屬感和安全感，通過訴說過去的痛苦經歷，我與她建立了更加親密的關系，這種方式在女性群體之間尤為明顯。我們也進行了許多關于她們的孩子，特別是對女兒教育的對話，并探討了能夠讓她們接受的更多的教育方法。

韓：你的作品中的女性肖像與刺繡者的身份重疊，照片上的刺繡也代表了她們個性的各個方面，每件作品都非常獨特，收到最終作品時，你的感受是什么？

S.M.：感恩—這是我的感受。每個針腳和紋樣都融入了她們的情感，我對每個刺繡者都充滿尊重和感激，對我來說這是十分特別的經歷。

韓：你曾寫道：“女性通過刺繡和手工藝的語言，代代相傳，這些簡單但重要的手工技藝，在織物上永恒流傳地記錄和表達”，你認為女性通過織物和精細的刺繡，與攝影結合后展現了哪些新的詮釋空間？

S.M.：通過攝影與刺繡的合作創作，我幫助女性塑造并展現她們理想中的自我形象，加入支持她們的網絡社群，并擴大她們在外界的關注度。在與受害者之外的交流中，作品形成了一種通用的視覺語言，討論婦女權利和印度在性別暴力法律上的不足。這些刺繡，不僅是女性代代相傳的寶貴遺產，更在攝影實踐中展現了一種新的權力平衡關系，即照片傳達了一個隱性信息，如果說相機展示了被凝視的女性，那么刺繡則在回答“這是我真正的樣子”。

韓：攝影師的身份往往掌握著更多話語權，掌握著記錄角度和最終結果的選擇權，許多攝影師希望加強這種話語權，而你選擇了完全相反的路徑—將作品的創作結果的一半交給被攝者本身，在創作過程中，你也很尊重被攝女性的想法，作為一位女性創作者，你認為對作品控制權的釋放與作品呈現的效果的關系是怎樣的？

S.M.：殖民化視角的照片塑造了印度的視覺刻板印象，即使是我這樣在印度長大的人，對印度攝影的理解也是通過殖民化的視角。這個項目重新定義了我對攝影的理解，通過攝影實踐和對攝影哲學的思考，我發現攝影師構成了敘述的主體。在這個項目中，我意識到作為一個聚焦于印度女性的攝影師，我需要重構攝影的敘述主體，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分享敘述的權力，以避免成為另一個主導她們講述的外來者。所以，我邀請她們共同參與創作，形成一個代表她們的更真實的視角。作為在印度長大的女性，我知道在生活的許多方面我們都沒有權力和掌控力。攝影讓我在創作中體會到控制和權力的感覺，而在與女性合作時，我覺得分享這種控制和權力是一種很美好的方式。

韓：在疫情期間，由于無法到現場拍攝，你選擇在結婚照上刺繡來合作創作“新娘”（Vadhu）系列。這種創作方式與之前現場拍攝的感受有什么不同？當你再次回到印度時，感受會不會再次改變？

S.M.：對于女性社區來說，那是一段非常艱難的時光。我選擇在印度疫情爆發時開始這個項目，是出于維持社區生計的考慮，這個項目給予了我極為不同的體驗和感悟，我了解了很多女性的過去和有關她們婚禮的故事。當她們將相冊中的照片寄給我時，我知道她們充分信任我能夠珍惜這些寶貴的記憶，在那個特殊的時期，我覺得這彌足珍貴。當我終于能夠再次回到印度之前，我擔心是否能像以前那樣與大家重新展開合作，但當我到達那里時，我感覺就像回家一樣，我重新見到了那些在我生命中重要的女性。我受到了她們充滿愛意的歡迎，還有許多網絡社群中的女性朋友，她們對能與我一起參與這個項目感到非常興奮。

韓：在“新娘”系列中，為什么男性形象往往被隱匿在華麗且厚重的刺繡花紋中？

S.M.：這些照片來自女性的個人婚禮相冊。我們討論了照片的選擇以及是否需要裁剪照片。但這一舉動并不是在這個系列中才開始出現的，在“拉妲”（Radha）系列中輸出男性形象之前，這些女性就已經有刺繡和遮蔽男性形象的想法。

韓：照片通常是光滑、清晰且具有工業感的。而你將圖像印在織物上，使其具有質感和褶皺，那些刺繡像從織物的土壤中自然生長出來的花朵。我對你的作品中攝影、織物和刺繡之間的關系著迷。你是如何想到將它們融入到攝影媒介中的？你認為它們帶給攝影媒介怎樣的新特質？

S.M.：我一直對紡織品和手工藝感興趣，并常常覺得簡單的照片是不完整的。對我來說，疊加繡線的織物照片具有豐富的含義。在不同項目中使用的織物都是不同的，比如“普爾卡里”刺繡（phulkari，旁遮普地區的民間花朵紋樣刺繡）用的是圣雄甘地推廣的傳統卡迪布料（khaddar），“扎爾多齊”刺繡（zardozi，中東、中南亞地區的金屬刺繡）和“戈塔”刺繡（gota-patti，起源于拉賈斯坦邦的貼花刺繡）用的是卡迪布料（Khadi），而“赤坎”刺繡（chikankari，印度勒克瑙的一種傳統刺繡風格）用的是透明薄紗的巴里紗卡迪面料（voile khadi）。卡迪是一種通過傳統紡車手工紡織的面料。紡織術在印度歷史上有著深厚的根源，在爭取獨立的斗爭中，圣雄甘地將紡車作為自力更生的象征，敦促印度人自己紡織布料，以擺脫英國殖民者的剝削。多年來，紡車在印度已成為自力更生的象征。我相信，在這個項目中，卡迪刺繡體現了社區中的抵抗、力量和關懷。當我在本科學習不同的刺繡技巧時，我就開始在打印在織物上的圖像上刺繡。當我開始與印度的女性進行合作時，這種創作方式就自然而然地融合在一起了。

我認為織物和刺繡將照片變成了一個承載了制作過程轉移和傳遞記憶的實物，親手刺繡留下的細膩痕跡與手工氣息，常常喚起我對家的溫馨記憶，這是印度家庭特有的氣味。

作者簡介：

斯潘蒂塔·馬利克（Spandita Malik），印度視覺藝術家，2019年獲得帕森斯設計學院的攝影碩士學位。曾提名2021年Foam Paul Huf獎和2023年MAST攝影基金獎。作品曾在肯珀當代藝術博物館、倫敦攝影博覽會、法國巴黎國際攝影展等世界多地展出。作品曾在《英國攝影雜志》、《藝術博物館雜志》（Musée Magazine）、《泰晤士報》和《華盛頓郵報》等報刊上刊登。

責任編輯/韓羅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