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女詩人詠蘇軾詩歌研究

北宋大文豪蘇軾精通詩詞文賦、音樂書法，是大宋文壇上一顆耀眼的明珠，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為數不多的“全才”。清代是古代文學創作的集大成時期，隨著女性意識的不斷高漲，涌現出眾多優秀的女詩人，蘇東坡坎坷又耀眼的一生吸引著女詩人們為其吟詠，她們或為之惋惜，或為之振奮，留下了許多佳作。

筆者通過查閱現已出版的關于清代女詩人的詩歌總集，整理出清代女詩人詩歌中詠蘇軾及其作品的有23首。另外，女詩人們還對蘇軾為其侍妾王朝云寫墓志銘一事進行吟詠，共6首。蘇軾一生坎坷但又波瀾壯闊，身處逆境仍心存樂觀，他與侍妾朝云的故事也深深吸引著人們。在古代，女性大多身處深閨，不多出去游玩，她們想要了解蘇軾，基本上是通過閱讀史書或拜讀蘇軾的作品。當然，她們還會去拜謁蘇東坡像，參觀蘇軾祠、三蘇祠來深入了解這位大文豪的一生。

一、遠謫江城事可悲，憂時托諷付新詩

烏臺詩案是蘇軾一生的轉折點，也是導致蘇軾心態變化的原因之一，女詩人們對此深表惋惜。陶懷誠在《武昌詠古六首·蘇子瞻》中寫道：“五載躬耕辟草萊，元修菜把季常梅。烏臺一旦成詩案，赤壁千秋仰賦才。茶為乞僧工琢句，酒能謀婦好銜杯。不須大節談忠義，此地原因謫宦來。”另有張祥珍的《武昌詠古六首·蘇子瞻》提及：“遠謫江城事可悲，憂時托諷付新詩。奇才已得神宗賞，報主終辜國士知。一代黨人元祐籍，萬家俎豆浙江祠。即今遺跡西山畔，九曲亭前夕照遲。”一個人一旦太有才華就會招人嫉妒，再加上蘇軾賢良方正、直言敢諫的性格，一而再地批評新法，這讓朝廷里排斥異己的小人有了可乘之機。正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蘇軾因此遭遇了人生中的一次大變故。在中國古代，女性大多被限制在家庭中，且要恪守女德，再加上清朝社會對女性的教育并不重視，女性的文化水平普遍較低，她們想要獲得更高的文化教育是非常困難的，甚至沒有機會。也正因此，她們和蘇軾有了情感的共鳴，被排擠且不受重視，成為女詩人吟詠蘇軾的心靈契合點。還有的女詩人由此聯想到西漢時期也因在朝廷遭受排擠而被貶到長沙的賈誼，孫嗣徽在《武昌詠古六首·蘇子瞻》中寫道：“上書空抱賈生憂，勝有雄文百代留。已識奇才何不用，力爭新法竟成仇。”另外，還有汪端寫的《滄浪亭吊蘇子美》：“失路阮生悲廣武，懷才賈傅謫長沙。”孫嗣徽和汪端都生活在清代女詩人創作較為繁榮的時期，女性教育越來越得到重視，那些出生于大戶人家的女性則擁有著更多學習的機會。女詩人汪端出生于錢塘的書香世家，因此獲得了更好的文化教育。這些女詩人憑借其獨特的才情和史識在文壇嶄露頭角，她們引經據典、博覽古今，開始擁有了一定的社會影響力。除了抒發惋惜之情，也有的女詩人更為豁達，如于修儒的《讀二蘇公傳》：“昔日仁宗親策士，相才留以待兒孫。縱然未展平生志，已受千秋知遇恩。”蘇軾和蘇轍兄弟二人曾赴京參與科考，二人深受神宗皇帝喜愛，揚言為兒孫尋得兩位太平宰相，可是蘇軾卻仕途不順、屢遭貶謫，雖然他沒有實現少時的宏愿，但曾被宋仁宗褒獎過，或許也沒有遺憾了吧，由此能感受到女詩人渴望被人賞識的愿望。

蘇軾將一生的遭際揮筆成詩，為后世留下了許多佳作。任崧珠在《登東坡亭有作》感嘆道：“先生一去八百載，文采風流自典型。”邵匹蘭《閱外子所批蘇詩》：“當年奇節高千古，即此文章亦緒余。”有了東坡居士，宋詞也從柳永的那座高峰轉向蘇軾的這座高峰，女詩人都肯定了蘇軾在文壇上的重要地位，她們也大多是從蘇軾詩詞里感受東坡居士的心境。女詩人張鳳也贊揚東坡詩：“不勞刻劃天然美，應是青蓮再世身。”“午夜疏窗閑誦讀，一吟一字一精神。”（《秋夜讀蘇東坡先生詩集率成七絕二首》）她認為蘇軾的詩詞字字珠璣、句句箴言、常讀常新，還將其與李太白的詩作進行對比，贊揚其詩詞的自然淳樸之美。周映清則從詩詞中體會到蘇軾平淡的心態，詩曰：“萬古峨嵋名不沒，一身江海命如何。談空莫更夸仙佛，心跡曾傳水調歌。”（《秋夜讀東坡集》）其在贊揚蘇軾文章行云流水酣暢淋漓之外，還歌頌了其視富貴如浮云，雖身處偏遠之地依然悠哉淡然的精神。此外，在每年的東坡生日之時，有些女詩人也會積極參與懷念這位大文豪的宴席活動中，楊渼皋的《東坡生日》一詩就記錄了這一場景：“華筵雅集拜髯蘇，欲繪千秋笠屐圖。介壽瓣香成故事，消寒樽酒足清娛。”另有《舅大人以五詠堂作坡公生日詩見示敬和元韻》：“獨秀峰巒已飽看，坡公生日再憑欄。月池掩映知魚樂，松徑陰森待鶴安。”楊渼皋也是出生于大戶人家的女子，從小也是受到良好的教育，飽讀詩書，在詩歌中寫道東坡生日宴席上大家飲酒作畫、消遣娛樂的場景，這種充滿文士氣息的生活氛圍在清代女性中并不是誰都經歷過的，只限出生于書香世家的女詩人們，這也足以看出一樣受到過良好教育的女子，其詩情、才華、史識、眼光并不亞于同時代的男子。清代女詩人們能在男性專權的封建王朝中勇于突破自我、勇于展示才華、勇于實現自身價值，這真的是一大進步。

二、紅顏知己一佳人，同甘共苦兩不負

蘇軾一生顛沛流離，在被貶惠州時，侍妾們相繼離去，但王朝云仍然不離不棄，二人有著精神上的高度契合，因此清代女詩人每每讀到蘇軾與朝云之間的故事都會深深感慨。后來朝云因病離世，蘇軾為之悲痛，親自撰寫墓志銘，又寫下《悼朝云》一詩。女詩人謝方端則作《西湖吊朝云墓用東坡悼朝云詩韻》一首抒發自己的感慨，詩曰：“蕭颯松風薄暮天，香墳寂寂憶當年。柳堤久斷金剛偈，湖上曾參學士禪。萬里投荒依故主，六橋無路續前緣。幽魂若踐蘇公約，明月三山伴作仙。”謝雪在《題朝云墓志銘后》一詩中也寫道：“長侍坡公謫海鄉，千秋留得姓名香。魂子月夜歸來否，尚見碑銘字數行。”古代社會女子依附于男性，再加上大多紅顏薄命，朝云一生追隨蘇軾，留得后世芳名，她參悟佛學、知書達理，不論蘇軾被貶何處都生死相依，最重要的是她懂得蘇軾的內心，但這樣的才女卻因病去世。清代女詩人與朝云同為女性，因此而深深共情。韓綺如在《朝云墓》中感嘆道：“年年人上朝云墓，誰見朝云玉貌來。只有六如亭畔月，夜深環佩照徘徊。”如此知書達理的女子，世上還有誰見過她的容貌呢？可能也只有在夜色降臨時，六如亭畔的月色才會承載著蘇軾的思念，照亮這方青冢。唐慶云在《題朝云墓志銘后》寫道：“六如亭上草還生，春夜香魂繞明月。不是坡公題墓石，恐教青冢作田耕。”幸好有蘇軾為其寫墓志銘，讓后世人們至少知道這世上還有一位叫朝云的女子，若非如此，朝云的青冢或許變為耕地，甚至不復存在，后人又有誰知曉？朝云了解蘇軾的出仕之志，也能讀懂他一肚子的“不合時宜”，在蘇軾眼中，朝云不僅僅是一位始終追隨他的紅粉佳人，更是同甘共苦的紅顏知己，是精神契合的心靈摯友。

清代女詩人有的是接受過文化知識熏陶的大家閨秀，她們與朝云一樣才華橫溢，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因此她們在嘆息于朝云命運的同時，也感慨于蘇軾的深情，更是希望有一個彼此陪伴、不離不棄、相知相惜的知己，最重要的是希望和朝云一樣，能夠留得千秋美名。清代女詩人熱衷于吟詠歷史上的杰出女性，她們吟詠漂母一飯之恩和不求回報的光輝，吟詠虞姬內心堅定、英勇赴死的決然，吟詠昭君愛國情深、甘于奉獻的無私，吟詠西施美好純潔、深明大義的勇氣。身為女性，她們在贊揚這些人物精神品質的同時，也能理解她們作為女性的身不由己，因此而共情、憐惜，在她們眼中，女性也能為國家、為歷史作出貢獻，這也是清代女性意識慢慢覺醒的重要體現。

三、苦中尋樂心豁達，進退自如悟禪心

蘇軾仕途坎坷，卻能在不斷貶謫中始終擁有樂觀豁達、隨遇而安的心態，他一直向往淡泊名利與波瀾不驚的生活，即使條件再艱苦，也能苦中作樂，他在“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蘇軾《與程秀才》）的生活條件下尋找慰藉，為儋州百姓開設學堂，讓他們接受教育，其高潔的品格引得后人爭相吟詠，為之稱贊。曾被仁宗評價有著宰相之才的他，面對一再被貶的人生，一定需要很大的勇氣，才能從這種落差中恢復過來，而這時候的蘇軾早已擺脫塵世紛擾的束縛，他完全超越世俗的窮達觀念，以更加平和、寧靜、淡然的心態對待人生。

東坡居士在他顛沛流離的一生中，一直在探索人生的意義和最高境界，他是一位精通禪意的詩人，從“不識廬山真面目”（《題西林壁》）到“山色豈非清凈身”（《贈東林總長老》），他把自己完全融入自然之中。張茝馨在《蘇東坡》一詩中寫道：“一代奇才又謫星，文章福命兩相仍。良朋游宴乘仙舫，侍女因緣悟佛燈。欲步瓊樓窺素兔，怎容白璧點青蠅。遺碑猶拜林云素，豈獨知音是老僧。”烏臺詩案使蘇軾經歷了一番身心煎熬，之后他的心境也慢慢變得開闊，對于禪宗思想也是融會貫通，因此蘇軾喜愛和僧人交朋友，把自己所悟的禪理融入詩歌，如“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和子由澠池懷舊》），人生當如過客，匆匆留下痕跡又匆匆離去，這些帶有“禪宗”思想的詩歌深深吸引著清代女詩人，女詩人們讀蘇詩，甚至直到夜深也不覺困乏繼續拜讀，她們從詩中了解蘇軾、同情蘇軾，直到漸漸明白人生變幻無常，慢慢理解蘇軾，并成為超然世外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人。正是這種“禪意”使蘇軾的詩歌常讀常新，在人生每個階段讀都會有不同的感悟和理解。女詩人汪端在《蘇公祠》寫道：“葑云卷盡碧波深，時聽詩僧理素琴。湖雨跳珠驚旅夢，石泉敲火悟禪心。南屏金鯽支笻玩，天竺蒼龍倚醉吟。剩有叢祠山翠里，玉梅香雪點寒林。”聽著僧人彈奏素琴聲，聽著雨落在湖水里的叮當聲，女詩人似乎也體會到了蘇軾所說的“禪心”，即便是外界環境多么嘈雜，只要保持內心的一份寧靜就好，就像盛開在臘月的寒梅，在寒冷的環境中保持自身的高潔。正是蘇軾跌宕起伏的人生和灑脫豁達的心態，使他完全悟出了禪宗的精華，也正因此，他才能坦然面對生活中的種種坎坷，始終保持一種寵辱不驚的人格。

當然，蘇軾的思想體系不只是佛家，他是一位將儒釋道三家思想兼收并蓄的人，除了有積極入世的儒家思想外，還融合著道家思想。蘇軾年少時，他的父親蘇洵就教導他熟讀先秦兩漢的文章，尤其是《莊子》，其汪洋恣肆、自由開闊的境界深深影響著他。或許，年少的蘇軾并未能全部領會《莊子》的意境，但是在屢屢被貶后，他開始追求心靈的自由，《莊子》中所蘊含的道家思想也慢慢充盈了蘇軾的內心世界。蘇軾經歷過歲月的磋磨依舊表現得自由、淡然，他的豁達、樂觀，不僅僅吸引著清代女詩人為其吟詠，直到如今也時時刻刻激勵著身處逆境中的人們。

通過研究清代女詩人寫關于蘇軾的詩歌，可以發現她們把重點主要放在蘇軾其人其文、蘇軾與朝云之間的感情以及蘇軾的精神境界上。蘇軾屢遭貶謫的命運讓女詩人們感慨，她們身處男權社會，在一些方面確實也會受到偏見和排擠，因此她們需要一位心靈契合、相知相惜的摯友，就像朝云與蘇軾，互相理解，互相欣賞。最后，蘇軾的精神從古至今都是為人所贊揚的，他一生顛沛流離，卻能在別人看來異常艱苦的環境中努力尋找積極的一面，他始終相信在山窮水盡處仍有柳暗花明的景色，所以一直保持著一種進退自如、寵辱不驚的心態，他憑借著“浩然天地間，唯我獨也正”（《過大庾嶺》）的精神信條影響著一代代文人，直到今天依舊是談及宋詞繞不開的巔峰，是中國古代獨特的精神文化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