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學畫臨習,應從兒時說起。
在我生長的那個年代,廣東的潮汕地區還很閉塞,家鄉惠來縣更是因“國道”不經過,成了被文化遺忘的“角落”。好在,每年臨近春節,新華書店便會新進一批春聯和年畫,往往不到一天就被搶光。驟時,縣城里的大街小巷,多添幾分年味與文化氣息。日常生活中,除了沒被粉刷掉的殘缺門墻壁畫外,能見到的畫作只有大紅大綠的年畫,還有就是印在洗臉盆、熱水瓶或搪瓷杯上的齊白石對蝦、徐悲鴻奔馬。雖說這類“文創品”制作粗糙,但墨韻神態依然栩栩如生。也正是這些年畫與“文創品”滋養著我對藝術的向往。
記得兒時,有一次跟著大哥闖進了父親任教的隆江中學圖書館,偶然翻到一本20世紀50年代出版的《齊白石草蟲冊頁》,那簡練傳神的墨韻,把我愣住了,不知怎么就放不下手,趁沒人便偷偷藏在褲兜里?;丶液蟊桓赣H發現,父親居然沒有責罵我,第二天將畫冊歸還,又借了回來。我喜出望外,立即用蠟筆如饑似渴地臨摹。父親發現我對繪畫如此癡迷,便帶我拜了遠親“七爺”為師。七爺年近八旬,穿中式長衫,儼然一副老先生模樣。居家雖破舊,因書房里掛有“梅蘭竹菊”四屏卷軸,滿屋充滿著書香墨韻。七爺為我做了示范,走時贈我半塊老墨條,還給了一些小品畫稿。自此我開始觸碰筆墨紙硯,并按七爺的畫稿臨習。之后,不知父親又從哪里弄來一本殘舊的《芥子園畫譜》,我如獲至寶,尤其對“梅蘭竹菊”題材愛不釋手。那時我根本就不知道有素描、色彩,更不曉得畫畫也可以上大學。
念到初二,我加入惠來一中美術組,才開始學習素描。而第一次色彩靜物寫生,我帶的畫具全是筆墨紙硯,同學們見狀無不捧腹大笑。1979年至1982年,我報考廣美附中、油畫系、工藝系、中國畫系,歷經四年的拼搏,最終考入廣美中國畫系?,F在想起,我之所以有扎實的造型基礎及善變的思維方式,緣由就在于屢敗屢戰的拼搏結果,也離不開對各畫種的臨習。
對筆墨之道的初步認知,應該從美院的臨習課說起。
大一至大二時,系里就安排有關山月、黎雄才等名家的原作臨摹課,課間請關老、黎老為我們做示范,還特別邀請王子武來到廣美講學。那時,我觀王先生揮毫作畫,見其運筆緩慢,真是急死人了。多少年過去,此招我依然學不來,這大概因性格所致吧。
念大三時,系里決定分人物、山水、花鳥畫科,我最終還是選擇花鳥畫,與兒時翻看那本《齊白石草蟲冊頁》不無關系。而分畫科后的第一個臨摹課,是我對筆墨領會最深的一次臨習。
系里幾乎將所有收藏的大師名家作品都拿了出來,這些作品來自八大山人、虛谷、任伯年、吳昌碩、齊白石、潘天壽、張大千、李苦禪等,讓我激動不已。相對于其他同學,我還有一個更大收獲。當時,系里要求臨摹室必須24小時專人值班,作為花鳥科代表的我,自告奮勇承擔起了這個責任,將床鋪搬到臨摹室。為期四周課程,不長也不短,日夜守候著大師的名作,如此相處共眠,這是多愜意的事??!
另一收獲,就是任課老師張治安學養特別深厚,他以寫松樹、梅花、荷花見長,在大寫意畫創作上獨樹一幟。他與別的老師不同,從不動筆示范,而是采用“啟發性輔導模式”,對原作筆墨進行細致的剖析,尤其對筆意的解讀十分到位。記得有齊白石《荷花圖》(四尺整紙)和《松荔圖》(四尺斗方)兩件原作,這兩幅畫我不知道臨了多少遍,始終不得要領,反而“謀殺”了好多宣紙。最難的是松針的拉線,墨多了見不了沙筆,墨少了松針線條拉不長就斷了,倘若中途重新蘸墨運筆,氣又不連接。請教張老師時,他總說多臨幾遍自然就有了體會。每次請教每次都這么說,這等同于見“死”不救。課程上到第三周,張老師終于出手“相救”,傳授了此招的秘訣:先用筆蘸水,后筆尖蘸墨,再將筆肚子的水分刮掉,不多不少,以中鋒運筆,筆端略傾斜,每條線不急不慢,屏住呼吸,有幾分太極推手“四兩撥千斤”的意味。我一試,果然效果就是不一樣。在臨習吳昌碩的作品時,張老師強調粗枝干之間的交搭,指出吳昌碩慣用的妙招,就是常借用幾條“虛線”搭骨架,這一招能使整個畫面呈現出“意到筆不到”的效果。后來我在畢業創作《嶺南花果》四條屏時,采用的就是吳昌碩這一筆法。其中的荔枝條屏,又取法于齊白石那幅《松荔圖》。總而言之,大師如此“意隨筆走,筆隨意轉”的筆法,至今讓我受益匪淺。
40多年過去,許多臨摹習作都不見了。近日,翻出大學時期作品,找到一幅題款為“明月松間照甲子年冬月于廣州美術學院”的畫作,這幅畫便是我在大三上臨摹課時,以白石老人筆意即興而作?,F在看來,此作沒有“照本宣科”,沒有拘泥于宣紙的邊邊框框,而是左右出邊,沖出畫心,使得畫面充滿著無限的張力。整幅畫不以淺墨鋪底,而用宿墨畫出松皮的鱗片,凸顯出華滋的墨韻;三個松果兩高一低,錯落有致;松針條條以中鋒寫出,根根畢現,相互重疊;右上角處有半道淺墨色的弧線,恰似若隱若現的明月,顯然受嶺南畫派喜畫月亮的影響,不同的是沒有將天空渲染出來。其實,此畫還是十分幼稚,還欠缺白石老人寫松那種既柔又挺且剛的氣質,但作為學生作業,細細品味,運筆還算沉穩灑脫。作品左下方鈐印“健群”,是我的曾用名。此印是念大二篆刻課時,我請梁曉莊先生所刻,仿白石印風是我的要求,足見我對白石老人癡迷的程度。
臨習是吸收前人的筆墨技巧最好的一種方式,許多大師對臨摹都下過苦功。齊白石曾引吳昌碩的話說:“小技人拾者則易,創造者則難。欲自立成家,至少辛苦半世,拾者至多半年可得皮毛也”。意思是說,師古學今,不要學皮毛,應該吸取先人的筆墨技巧,多下功夫,自立成家。所以齊白石“衰年變法”,并不是只靠臨摹成功的,而是吸取先人尤其是吳昌碩的技法,進一步創造而形成獨特風格的,其畫風大雅大俗,堪稱中國美術史上的異類。我每每觀賞臨習,總能體悟到一種“畫為心語”的境界。
伴隨年齡與見識,我更鐘情于昔日臨習大師們那般“筆墨至上”的狀態,更注重對傳統“墨韻筆趣”的把握。以為韻味即才情,就好比唱歌嗓子的音色,一開腔,便能喚起全場熱烈的掌聲。如果韻味全無,畫面便會產生生澀、滯氣之感。對筆墨好壞的考量,已經成為我判斷一幅好畫的首要標準。
如今,應《中國美術報》之約,寫下這篇文字,既對以往畫畫臨習過程做一個回顧,也想表達一種對傳統的敬仰之意。
(作者系中國國家畫院美術館原館長、廣東省美術家協會名譽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