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芳：臺上嫵媚嬌娘，臺下謙謙君子

梅蘭芳在處世中，處處以德為重，善待每一個人、善處每一件事，正因如此，他在圈內圈外贏得了廣泛尊重。

2024年是我國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京劇梅派藝術創始人梅蘭芳誕辰130周年，他在50余年的藝術生涯中，不僅以精湛的演技，塑造了一大批栩栩如生、嫵媚多姿的舞臺女性人物形象，留下了一大批經典劇目，更以謙虛仁義的風范，在日常待人處世中留下了許多令人敬佩的故事、佳話。

慧眼識“霸王”，傾情提攜金少山

京劇《霸王別姬》是藝術大師梅蘭芳先生的代表作之一，每到一地演出都很受觀眾歡迎。1926年，梅蘭芳到上海天蟾舞臺演出，因當時與一直在《霸王別姬》中飾演霸王的楊小樓先生分開，沒有了“霸王”，所以廣告中就沒打這出戲。但觀眾們不知原委，沒看到梅蘭芳的《霸王別姬》，感到很遺憾，紛紛找劇場老板，強烈要求梅先生演《霸王別姬》。梅先生一向以對藝術精益求精著稱，選配角非常嚴格，因為暫時沒有找到飾演霸王的合適的人選，就沒答應劇場老板的再三請求。

一天晚上演出，墊場戲已經開始，梅蘭芳正在后臺化妝，突然一段高亢激昂的花臉唱腔傳來，那黃鐘大呂般的嗓音立即引起了他的注意，心中暗自感嘆：唱得真不錯！梅先生馬上停止化妝，到上場門觀看，只見這位演員不僅嗓音洪亮，而且個頭、功架也很好，于是就找來劇場老板打聽他的來路，劇場老板告訴梅先生：“他叫金少山，是上海班底里的演員。”隨后向梅蘭芳詳細介紹了金少山的情況。“哦！”聽完介紹，若有所思地回到化妝室。

當晚演出結束后，梅蘭芳經過認真思考，有了讓金少山給自己配戲，飾演霸王的想法。雖然梅蘭芳是劇團老板，可以說了算，但他知道，如果這樣，團里的演員礙于自己的面子雖然不能說什么，但心里恐怕一時難以接受金少山，畢竟他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演員，那樣肯定會影響演出效果。梅蘭芳想：我必須先做好劇團骨干們的工作，他們思想通了，其他人就好說了。于是他找來劇團里的骨干洽商此事。果不出梅蘭芳所料，他的想法一說出，立即遭到大多數人的強烈反對，有的說：“金少山只是個演一般小戲的班底演員，您讓他配戲，有失身份！”還有的說：“他沒演過大戲，一旦砸了場有損您的名聲！也有損咱梅劇團的效益！”梅蘭芳聽后，耐心地對大家說：“你們說得不無道理，但我聽了金少山的演唱，也看了他的表演，他音域寬廣，既有堂音又有立音，音色很有厚度，洪亮雄渾，宏曠無比，極具穿透力，有一條花臉演員難得的好嗓子，表演也不錯，是個唱花臉的好料，前途無量，日后定能成角兒。這樣的京劇人才難得，我們發現了不珍惜、不幫助，京劇就將失去一個好演員，我們都是吃京劇這碗飯的，難道大家不希望咱們的事業有發展嗎？”同時，梅蘭芳承諾：“一旦演出出現問題，影響了收入，都算我的，決不影響大家的收入。”梅蘭芳誠懇真摯的態度，入情入理的話語，終于說服了大家。

說服眾人后，梅蘭芳又主動找到劇場老板，表示愿意與金少山合演《霸王別姬》。劇場老板一聽真是喜出望外，和金少山一說，他更是求之不得，高興得一蹦老高，拍著巴掌連聲說好。于是劇場老板趕緊給金少山置辦了黑靠等行頭，梅劇團的大管事李春林則抓緊時間給他說戲，梅先生盡管演出很累，也堅持親自與他排戲，經常到很晚才休息。金少山非常珍惜這次機會，每天排演過后自己都要再一點點仔細琢磨一遍，再練上一陣子。由于天賦條件好，基本功扎實，經過幾天的刻苦努力，很快他的表演就得到了梅蘭芳的認可，達到了可以登臺演出的標準。

梅蘭芳與金少山演《霸王別姬》的廣告一打出，立即引起上海京劇界和觀眾的極大興趣，一個班底花臉演員能接楊小樓先生的活兒，與梅蘭芳合演《霸王別姬》，大家都很驚訝，有的甚至覺得是奇事一件，演出的門票一掃而空，不少人竟是專門來看“霸王”是何許人的。演出時，金少山“卯足了勁”，演唱時滿弓滿調、韻味純正，發揮得極好，加上個頭高，扮相也有幾分霸氣，一下就把全場的觀眾“鎮住了”，劇場里不時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和叫好聲。那天晚上的演出，觀眾給金少山的掌聲和喝彩，幾乎跟梅先生一樣多。此后，梅蘭芳又提攜金少山演出了一段時間，在藝術道路上送了他一程。與梅蘭芳同臺共舞，使金少山獲益匪淺，加上自己的刻苦努力，演技大有長進，很快他在京劇花臉行當中異軍突起、聲名大振，地位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后來隨著演出水平的不斷提高，金少山不僅紅遍了大江南北，還轟動了香港，而且在京劇歷史上開創花臉演員挑梁主演、凈行空前輝煌的局面，人們稱他為“凈中王”。

此后的幾十年里，金少山與“霸王”結下了不解之緣，與許多名旦演過《霸王別姬》，他也以梅蘭芳為榜樣，通過演這出戲，發現、提攜了不少青年演員，裘盛戎就是其中的一個。金少山常說：“沒有梅先生，就沒有我金少山”。

金少山后來的藝術成就證明，梅蘭芳沒有看錯人。

謙恭守禮儀，真心尊重齊白石

梅蘭芳年輕時為了提高藝術修養，對其他姊妹藝術多有涉獵，他常說：“藝術是相通的，互相借鑒，有助于提高表演水平。”因此琴、棋、書、畫，他無不通曉。繪畫方面梅先生曾拜著名畫家齊白石為師。盡管這種拜師是情誼所至，但梅蘭芳在學習時依然十分恪守師生之道，對老師尊崇有加。開始時齊白石先生還是擔心這個有名氣的“學生”難教，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齊先生不僅心中的擔心蕩然無存，反而對梅蘭芳的為人贊賞有加、十分欽佩。梅蘭芳不但學畫時虛心求教，時時執學生之禮，經常為“老師”鋪紙研墨，在其他場合亦對齊白石先生以師相待、尊敬備至。一次，一位朋友分別約齊白石、梅蘭芳等很多社會名流到家中做客。當天當齊白石先生來到時，這位朋友家已是賓朋云集，來者個個西裝革履，其中不乏有地位之人。齊白石當時穿著相對寒酸，并不引人注目。他落座不久，就有人通報：“梅先生到了！”屋里的人一聽梅蘭芳到了，紛紛起身迎接，梅蘭芳一進門就被眾人圍了起來，大家爭相寒暄問候，梅先生一邊應答，一邊環顧四周，隨后問主人：“怎么，齊白石先生沒來嗎？”還沒等主人回答，他就看到了被冷落在一旁的齊白石先生，于是趕緊分開眾人快步向前，走到齊白石先生面前，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老師”，然后噓寒問暖，并為齊白石先生提壺續茶，在場的人見狀都十分驚訝。

這件事令齊白石先生非常感動，事后沒幾天，他就精心畫了一幅《雪中送炭圖》贈送給梅蘭芳，并在畫上題詩，以明心曲，詩曰：“記得前朝享太平，布衣尊貴動公卿。如今淪落長安市，幸有梅郎識姓名。”

自己揭失誤、躬身嚴責省吾身

京劇《鳳還巢》是梅蘭芳首創的代表劇目。這出戲講的是：明末朝廷官員程浦有二女，夫人所生的長女叫程雪雁，愚鈍而貌丑，側室生的次女叫程雪娥，聰慧而美麗。程浦想將程雪娥嫁給英俊的故友之子穆居易，穆居易對程雪娥亦一見鐘情。不料談婚論嫁時，夫人以雪雁頂替雪娥，繼而鬧出誤會的故事。梅蘭芳在劇中扮演純情少女程雪娥，他唱腔優美，表演細膩，眼神運用特別傳神，尤其劇中梅蘭芳表現程雪娥偷覷穆居易時，那回眸一笑、含情脈脈、柔似清泉的眼神，把劇中人物程雪娥當時的心情表現得淋漓盡致。此劇梅蘭芳自1929年首演后，一直受到觀眾盛贊，成為他久演不衰的保留劇目。

新中國成立初期，一天，梅蘭芳在北京政協禮堂演出此戲，當演到程雪娥在簾子里偷看穆居易相貌時，有一段“遵父命在簾內偷覷才郎”的唱腔。那天梅蘭芳唱到這一段時，比平時少唱了一句，而在表演上多了幾個看穆居易時的羞澀動作。場上的演員以及看到梅蘭芳表演的劇團人員都認為，這是梅蘭芳為了加強表現程雪娥偷看即將成為自己丈夫的英俊男子而產生的強烈羞澀感，故意把唱詞省略了，是歷來以不斷革新著稱的梅蘭芳在表演上的又一次革新，不約而同地在心中為他的改動叫好。

演出結束后，大家一下圍到梅蘭芳身邊，紛紛稱贊他改動得非常好，向他表示祝賀。誰知梅蘭芳淡淡地笑了笑后面色凝重起來，他看了看大家說：“今天不是我改得好，是我在臺上一時失神，把那句唱詞忘了，沒有辦法才用動作把這個沒唱出來的腔兒遮蓋過去的。這是一出演了多年的經典劇目，我真是對不起觀眾呀！”稍一停頓，他非常自責地說：“我應該向大家檢討”。梅蘭芳的話令在場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心中暗想：“梅先生如果不說，還真沒看出來！”

梅蘭芳自揭瘡疤，承認失誤，已經出人意料，大家誰也沒想到的是，他在講述這段別人并不知道，而且根本沒察覺的事后，竟然用“我對不起觀眾”這樣的話來檢討自己的過失，表達自己的反思。顯然他把這件事看得很大，是把事情放大了以后來認識的。

后來，有好友對梅蘭芳說：“這點事并無人知曉，你何必如此自責，把事情說得如此嚴重！”梅蘭芳認真地回答：誰也不是圣賢之人，小錯誰都會有，我也不例外，但有了錯決不能姑息，更不能覺得別人不知道就悄悄原諒自己，那樣長此以往地發展下去，人品上就要出現大問題。錯不論大小，都出之有因，不除必釀后患。比如這件事，我上了臺怎么能失神呢？還是本身有問題，說到底，是沒把演出放在第一位，沒把觀眾放在第一位，只有認識到這一層，才能還失誤的本來面目，看清危險，警示未來，才能有長進！

“事不在大，自知則明；言不在多，醒世則經。”應該說梅蘭芳這“對不起觀眾”之說有些過于自責，“檢討”二字也有些過重，但他的自責，卻體現出了一種不文過飾非的精神境界，一種恪守職業道德從點滴做起的美好心靈。

熱情待廚師，誠摯舉杯表謝意

1960年10月，梅蘭芳先生應山東省文化局邀請，率團來濟南演出。梅蘭芳對此次演出十分重視，組織的演出陣容可謂名家薈萃，主要演員有武生葉盛章，老生李宗義、梅葆玥，青衣李慧芳、梅葆玖，小生姜妙香，花臉劉連榮、王泉奎等，演出的劇目有《貴妃醉酒》《霸王別姬》《鳳還巢》《宇宙鋒》《穆桂英掛帥》，《蝴蝶杯》《三打祝家莊》《天門陣》《玉堂春》《將相和》《奇雙會》《挑滑車》《擊鼓罵曹》《時遷偷雞》《打瓜園》等大戲和折子戲。演出在山東劇院開鑼，從10月15日到10月31日，17天里共演出了19場，場場爆滿，連青島、煙臺、兗州等地的戲迷都不顧路途遙遠，專程趕來看梅先生演出，堪稱盛況空前。

演出結束后，山東方面為感謝“梅蘭芳劇團”的傾情演出，為劇團舉行了高規格的歡送宴會。席間賓主雙方頻頻舉杯，共同祝賀演出成功。交談中梅蘭芳非常謙虛，多次說：“山東是革命老區，我們能來為老區人民演出非常高興！”宴會在歡聲笑語中進行著，就在即將結束時，梅蘭芳突然對在身邊作陪的山東文化局處長周正說：“今天的菜做得口味很好，我們這么多人用餐，廚師們辛苦了，我想當面感謝一下他們！”

“您給山東人民帶來了精彩的演出，這些都是我們應該做的，您就別客氣了！”周正處長如是說。

“這是兩碼事！您還是讓我表達一下心意吧！”梅蘭芳堅持著。

見梅蘭芳如此真誠，周正趕緊派人把廚師長請了出來。

廚師長雖工作多年，但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遇到，來到大名鼎鼎的梅蘭芳身邊時，不免有些拘謹。梅蘭芳看到廚師長到來，立即起身，微笑著一邊主動與他握手，一邊說：“你們的菜做得很好，非常可口，我代表大家謝謝你們了！”

看著梅蘭芳和藹的神情，聽著他發自肺腑的話語，廚師長立即輕松起來，連聲對梅蘭芳說：“您客氣了，能為您服務我們感到十分榮幸！”

沒想到梅蘭芳口頭表示了感謝還不算完，又讓服務員給廚師長斟了一杯酒，然后端起自己的酒杯對廚師長說：“我不太善飲酒，但今天要敬你一杯！”

“啪！”隨著一聲清脆的碰杯聲，一位享譽全球的京劇大師與一位普普通通的廚師干了杯中酒。此情此景，讓在場的人，尤其山東方面的同志感動不已。幾十年來，周正對這件事一直記憶猶新，每當回憶起來都說：“梅先生貴為‘四大名旦’，又身為全國政協常委、中國文聯副主席，對為自己服務的廚師們如此心存感激之情，如此熱情，真是令人敬佩！”

厚德載物。梅蘭芳在處世中，處處以德為重，善待每一個人、善處每一件事，正因如此，他在圈內圈外贏得了廣泛尊重。從梅蘭芳光彩照人的舞臺形象和平時的為人處世中，我們領略到了一位德藝雙馨藝術大家迷人的風采，真可謂臺上嫵媚嬌娘，臺下謙謙君子，臺上演戲精彩，臺下做人亦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