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兒童,他走進我的房間里,便給我整理東西。他看見掛表的面覆在桌子上,給我翻轉過來。看見床底下的鞋子一順一倒,給我掉轉來。看見壁上的立幅的繩子拖出在前面,搬了凳子,給我藏到后面去。我謝他:“哥兒,你這樣勤勉地給我收拾!”
他回答我說:“不是,因為我看了那種樣子,心情很不安適。”是的,他說:“掛表的面覆在桌子上,看它何等氣悶!鞋子一順一倒,教它們怎樣談話?立幅的辮子拖在前面,像一個鴉片鬼。”我實在欽佩這哥兒的同情心的豐富。從此,我也著實留意于東西的位置,體諒東西的安適了。它們的位置安適,我們看了心情也安適。于是我恍然悟到,這就是美的心境,就是文學描寫中常用的手法,就是繪畫的構圖上所經營的問題。這都是同情心的發展。普通人的同情只能及于同類的人,或至多及于動物,但藝術家的同情非常深廣,與天地造化之心同樣深廣,能普及于有情、非有情的一切物類。
世間的物有各種方面,各人所見的方面不同。譬如一株樹,在博物家,在園丁,在木匠,在畫家,所見各人不同。博物家見其性狀,園丁見其生息,木匠見其材料,畫家見其姿態。但畫家所見的,與前三者又根本不同。前三者都有目的,都想起樹的因果關系,畫家只是欣賞目前的樹的本身的姿態,而別無目的。所以畫家所見的方面,是形式的方面,不是實用的方面。換言之,是美的世界,不是真善的世界。美的世界中的價值標準,與真善的世界中全然不同,我們僅就事物的形狀、色彩、姿態而欣賞,更不顧問其實用方面的價值了。
所以一枝枯木,一塊怪石,在實用上全無價值,而在中國畫家是很好的題材。無名的野花在詩人的眼中異常美麗。故藝術家所見的世界,可說是一視同仁的世界,平等的世界。藝術家的心,對于世間一切事物都給以熱誠的同情。
故普通世間的價值與階級,入了畫中便全部撤銷了。畫家把自己的心移入于兒童的天真的姿態中而描寫兒童,又同樣地把自己的心移入于乞丐的病苦的表情中而描寫乞丐。畫家的心,必常與所描寫的對象相共鳴共感,共悲共喜,共泣共笑;倘不具備這種深廣的同情心,而徒事手指的刻畫,決不能成為真的畫家。即使他能描畫,所描的至多僅抵一幅照相。
藝術家的同情心,不但及于同類的人物而已,又普遍地及于一切生物、無生物,犬馬花草,在美的世界中均是有靈魂而能泣能笑的活物了。詩人常常聽見子規的啼血,秋蟲的促織;看見桃花的笑東風,蝴蝶的送春歸。用實用的頭腦看來,這些都是詩人的瘋話。其實我們倘能身入美的世界中,而推廣其同情心,及于萬物,就能切實地感到這些情景了。我們的心要能與朝陽的光芒一同放射,方能描寫朝陽;能與海波的曲線一同跳舞,方能描寫海波。這正是“物我一體”的境涯,萬物皆備于藝術家的心中。
(摘自《人間快樂雜貨鋪》,豐子愷 著,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23年5月。本文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