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甫一落去,空氣里的花香和炊煙味兒就濃郁起來,絲絲縷縷游入人的肺腑里。杜甫背手站立,看著緩緩升騰著乳白色霧氣的菜畦。菜畦不大,土質疏松細密,是他剛用鐵鍬翻挖、破碎、平整出來的,撒上種子后還鋪上一層薄薄的細土。
晚風吹來,剛剛流過汗的身子涼爽爽,杜甫愈發愜意和欣慰。午后,他讀了一會兒書,見鄰居黃四娘在這邊忙活,就走來觀看。黃四娘喜愛種菜種花,見他看得興致盎然,提出送他一塊地。杜甫欣然接受,浣花溪邊住了一年,黃四娘和鄰居們待他特別好,常常給他送來蔬菜瓜果。有了這塊地,他能在讀書賦詩之余種菜種花,既是樂趣,收獲后也能回報鄰居們。于是他脫去長袍,在黃四娘的細致指導下,彎腰曲背地忙活了一下午。
鳳兒來喊他回家吃晚飯,一見到菜地就跳上去,等杜甫慌忙將她抱出,新土上已留下幾個小腳印。“鳳兒,這里很快就能長出瓜兒菜兒,還有漂亮的花,以后莫要踩。”杜甫一邊用手指疏松小腳印,一邊囑咐鳳兒。
“爹,啥子時候能長出瓜兒?明天嗎?明天早晨嗎?”鳳兒滿臉期待。
“如果夜里下一場春雨,明天,也許后天,就發出芽兒。再下幾場春雨,就能……”
“那要等到哪一天啊?”鳳兒噘起小嘴巴,不高興,“我想春雨現在就下,種子現在就發芽,現在就長出瓜兒,開出花兒……”新月升起,緩慢穿梭在稀疏的云層里。父女倆手牽手,絮絮叨叨地向茅屋走去。
鳳兒一吃完飯就跑出去,不一會兒帶回幾個孩子來。他們先在屋前的場地上做游戲,又哄一聲跑進屋。“噓,都小聲點兒,我爹下午種菜種花,現在賦詩呢。”鳳兒用小手半遮嘴巴,滿臉神秘和驕傲,“你們若是聲音太大,吵得我爹賦不出詩,誰承擔得起啊?”
看著鳳兒神氣活現的樣子,杜甫又想起那個寒冷的傍晚:他從節度使府辦差回來,家里黑燈瞎火,鳳兒倚在門框上,淚眼汪汪。杜甫一把抱起她,問她怎么了,被哥哥們欺負了嗎?哪知兩個小兒子走出來,一人抱著他的一條腿,大聲啼哭。夫人點亮一盞油燈,扶著桌子站起身,告訴他,家里沒有糧食了,孩子們餓啊。杜甫蹲在地上,緊摟幾個孩子,頭臉伏在他們身上,好半天沒有抬起。
“鳳兒,詩是啥子?”黃四娘的女兒菊兒問道。
“詩就是先讀書,再……”鳳兒小手連擺,“不說不說,說了你也不懂。”
“菊兒,我對你說,詩就是……”杜甫突然產生一個想法:教孩子們讀書。想法一產生,他就責怪自己想起得太晚。他帶著一家人逃難到成都,成都人,特別是浣花溪一帶的人,對他太好了,幫他找地建房子,給他送各種器物,只要他們有吃的就不會讓他一家餓肚子。“我從苦寒的北方逃來,成都和成都人收留、滋潤了我,我當回報。”杜甫默默地想。
黃四娘來接菊兒回家,聽說杜甫要教孩子們讀書,驚喜萬分,不停地致謝道:“我們世代貧賤,我們的孩子哪里想過能讀上書?還是由您這樣的大詩人來教……”
夜深人靜,夫人和孩子們都已睡去,茅屋里響起低微而均勻的鼾聲。杜甫時而低頭看書,時而抬頭,似是思索,也似傾聽妻兒的鼾聲。“滴答,滴答”,窗外傳來的聲音同樣低微而均勻。“下雨了?”杜甫大喜,悄悄走出屋外。
屋外一片漆黑,沒有月也沒有星星,他伸出手掌,并沒感覺到雨滴。他又昂起頭,張開嘴巴,伸出舌頭,終于感覺到有雨在落下,細細的,密密的,涼絲絲的,落在臉上,伸手抹過,光滑滑像抹上一層薄薄的油脂。“春雨貴如油,春雨潤萬物。”黑暗里,杜甫摸索著走向他的菜畦,不遠處,江面上有點點漁火。春江魚肥,漁夫們當是在為天亮后豐收的漁獲而舉杯暢飲吧。杜甫真想過去與他們席船對坐,舉杯同飲。
“唧,唧”,是微弱的蟲鳴,是新生的蟲兒為它們新生命的開始而歡唱和宣示。杜甫終于找到自己的菜畦,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濕潤潤的,還有暖暖的溫度。他側耳傾聽,細密的雨絲輕柔地落在松軟的新土上,細小的種子貪婪地吮吸著新雨。“天一亮,它們就會發出嫩芽吧。天一亮,成都城就是一片花的海洋吧。天一亮,大唐的天下就安靜平和了吧……”
蟲兒不再鳴叫,大約也不忍再攪擾這春夜細雨的靜謐。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杜甫低聲吟哦,輕輕走進茅屋,妻兒鼾聲依舊。
[注]杜甫,唐代詩人。史載,上元元年(760年),杜甫在飽經離亂后,寓居成都,在浣花溪畔建成草堂。次年春,他親自耕作,種菜養花,主動與當地農民交往。
張愛國:中短篇小說發表于《小說選刊》《北京文學》等多家報刊,出版作品集8部。
編輯 閆清 145333702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