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朵養了三只羊

1

一列火車飛馳而過，木床隨之輕微地共振了一小會兒，朵朵就醒了過來。她迅速起床，穿上羽絨服，躡手躡腳地出屋，摸黑來到羊圈，解開母羊的繩子，轉身走到大門口。

母羊領著兩只小羊不明所以地跟上來，朵朵帶著她的三只羊撲入黎明前的黑暗里。

走出胡同口，隔著一片稀落的棗樹林，就是那條時常有火車飛馳的鐵路，路基下鉆了一條水泥通道，穿過去便是一片闊大的田野。此時，灰藍色天空中唯有啟明星在閃爍，周圍靜寂無聲，晨風悄然流動著寒意。朵朵打了個寒噤，直奔鐵路北邊的田野。

母羊毫無異議地領著兩只小羊跟上朵朵。朵朵跟羊的感情，比整天飼養它們的爺爺奶奶還深厚。朵朵時常找嫩葉喂它們，那可是飼草中的極品，清香多汁，羊嚼起來別提多愜意了。而且，朵朵每次吃完零食，都會把沾了味道的手指讓它們舔。甜的、辣的、酸的、咸的，朵朵發現它們尤其喜愛咸味，對沾了咸味的手指愛不釋嘴。每當這時，朵朵就會很有儀式感地拍拍手，以示大餐結束。可那只駝色小羊卻不依不饒，亦步亦趨地追著朵朵，意猶未盡地伸著舌頭。朵朵佯裝慍惱，揚手攆它，甚至跺腳嚇唬它，但最后還是笑呵呵地捏一星鹽末，撒進它的嘴里。小羊像偷到肉骨頭的狗那樣，心滿意足地躲到一邊，美美地享受著。于是，駝色小羊便擁有了“饞嘴兒”這個名字。

走到水泥通道那兒，朵朵往里打量一下，覺得它黑洞洞的像一只怪獸張開的血盆大口，不由得吸了口涼氣，轉身鉆過鐵路圍欄的缺口，站住腳左右張望。此時沒有火車通過，朵朵便帶著三只山羊快速跨了過去。這要是在白天，朵朵是決計不敢穿越鐵路的。

天光似乎亮了一些，看得見一壟壟麥苗間裸露的土地泛著白堿，朵朵找到自家麥田，意氣風發地指著暗綠色的麥苗對三只羊說：“吃吧，這是你們的大餐！”

母羊低下頭順著苗壟貪婪地吃了起來，像焦渴的老牛埋頭清水里，不喝個暢快淋漓決不抬頭。饞嘴兒和它的姐姐沒吃過麥苗，先是伸鼻子嗅嗅，試探性地吃了一小口，然后就像朵朵第一次品嘗巧克力似的，嘗過第一口便悶頭大快朵頤起來。朵朵欣慰地笑了。

昨天放學一到家，朵朵就急不可待地掏出作業埋頭寫起來，連爺爺端過來的零食都顧不得吃。爺爺心疼地說：“朵朵一邊吃一邊寫，正長身體呢，不補充營養可不行！”朵朵抱怨道：“爺爺你不知道，今天老師留的作業超多！”

“哪天作業不多呀？”奶奶在院子里聽到了，接過話茬，“我早就說，一上三年級課業就重了，時間緊了，根本沒有精力養這羊，你非不聽，非要養著，你看它們都瘦成螳螂了！”

朵朵顧不得跟奶奶拌嘴，只發出拉長聲的“嗯——”還是爺爺善解人意，讓奶奶不要嘮叨了：“朵朵寫作業呢！”

奶奶仍然嘟噥著：“我早說賣了，她就是不讓。不讓賣，你倒是好好養啊，都瘦成這奶奶樣了！”

爺爺怒了：“奶奶要有奶奶樣兒！”奶奶這才閉了嘴，拾掇著做晚飯。爺爺則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抱干草喂羊。

晚飯時，朵朵邊吃飯邊看電視，無意間聽到電視里說了一句“馬無夜草不肥”。她靈機一動，決意第二天凌晨帶著羊來吃麥苗。

她跟著啃食麥苗的母羊往前挪，不時攔截兩只越界的小羊，啃了別人家的麥苗可不好，那會給爺爺帶來麻煩。

天空由灰藍漸漸變成灰白，朵朵她們已經到了麥田中間，母羊兩肋靠后一點的地方已鼓起小圓尖，小羊的肚子也已滾圓了。朵朵拍拍手說：“好了，大餐結束！”

可這次她的話竟沒得到響應，母羊照樣吃得嘴角淌汁，兩只小羊也只是瞟了她一眼，就又埋頭猛吃。

“這樣吃下去會撐死的！”朵朵急了，捉住母羊的耳朵往麥田外拉，呵斥說：“非要我用繩子拴著你才聽話嗎？做事全憑自覺，我沒拿書念給你們聽嗎？”

朵朵強行拉著母羊走，另一只小羊猶豫了一下跟了過來，只有饞嘴兒無動于衷，自顧自吃著麥苗。朵朵生氣地一跺腳，嚴厲地喊道：“饞嘴兒！”饞嘴兒似乎也意識到有些不妥，緊著啃了幾口便腳步趔趄地追過來，可追幾步便又停下來吃一口，走走停停地便落后了。

朵朵提醒饞嘴兒：“別掉隊，過鐵路了。”

2

這時，天色比來時亮多了，水泥通道里也沒那么黑得嚇人了，朵朵帶著山羊鉆進通道。等她鉆出通道轉頭看時，卻見饞嘴兒沒跟過來，正站在鐵路那邊不知所措地四下張望，

“饞嘴兒，我們在這兒！”朵朵喚道。母羊也咩咩兩聲，招呼掉隊的饞嘴兒。

饞嘴兒循聲一望，發現了她們，撒開四蹄奔了過來。它想跟來時一樣跨越鐵路，卻不知這時正有一列火車飛馳而來。

“危險，別過來！”朵朵慌了。可已經晚了，火車在饞嘴兒跨越鐵路的一瞬間飛馳而過。

被撞飛的饞嘴兒在空中翻了好幾個跟頭才落下來，它蜷縮在護欄下邊，動都不能動了。

“饞嘴兒，饞嘴兒！”朵朵驚恐地望著那一團駝色。饞嘴兒的眼睛盡管睜開著，可總忍不住要閉上，嘴里發出微弱而無助的咩叫。

朵朵哭了出來，心疼地抱起它，幾乎是小跑著回家的，一進門就大聲呼救：“爺爺，爺爺！”

爺爺檢查了饞嘴兒的傷，說：“沒有大礙，嘴里沒有出血，證明沒傷到內臟，主要是摔傷。”他安慰朵朵：“會緩起來的，右后腿斷了，咱給它接上。”

奶奶正在院子里掃地，又接茬說：“那能活？活蹦亂跳的還養不好呢。要我看，不如賣了，大的賣給宰羊的，小的賣給收熟皮子的，至于這個半死不活的，賣給賣羊湯的算了，人家只用骨頭熬熬湯，別的干不了。”

“奶奶！”朵朵哭得更厲害了。

奶奶跺跺鞋上的塵土，說：“賣了清靜，省得餓死，也省得打掃滿地的糞蛋。”

爺爺蹲在饞嘴兒跟前，說：“朵朵愛養就養著，這又不是賠錢的事。再說，上次那兩只小羊不是賣了錢嘛。”說著，他用兩塊木板夾著綁住饞嘴兒的右后腿。

朵朵問：“這樣行嗎，要不要送到寵物醫院看看？”

奶奶聽到又叫了起來：“還上寵物醫院，就是把它賣了也不夠繳費的，一只破羊還真把它當回事了……”

“飯熟了嗎？朵朵吃了還要去上學呢。”爺爺截斷奶奶的嘮叨，拉起朵朵：“吃飯上學。小羊交給爺爺，等你放學回來它就能站起來了。”

“真的？”

“當然。”爺爺堅定地說，“山羊沒那么脆弱，它只是昏厥，緩一緩就好。”朵朵點點頭，她愿意相信爺爺的話，愿意相信饞嘴兒是堅強的。

出門上學前，朵朵跟饞嘴兒告別：“等著我，我給你帶好吃的回來。”可是饞嘴兒仍舊奄奄一息的樣子，眼睛閉上的時間比睜開的時間還長。

在學校午餐的時候，朵朵藏了一塊餅干，想著饞嘴兒吃到餅干時的歡快模樣，她打心底高興。同桌白靖遞過她一枚雞蛋：“我從家里帶來的。”

“你養的小雞下蛋了？”

“不是小雞，已經長大了。”白靖駁斥。

“就下了一枚？你不是養了一群雞嗎？”朵朵有些奇怪。

白靖嘆了一口氣：“原來是一群，養到半大了，發現公的比母的多，爺爺奶奶就拿去賣掉了，要不是我死攔著，連這一只也留不下。就這，他們還嫌它滿院子屙屎呢。我媽媽說有種寵物雞，一輩子長不大，能托在手掌里，他們上次回來時說過年給我帶一只……”

朵朵安慰他：“馬上就要過年了，你爸媽準能給你帶回來。”

白靖問：“對了，你那兩只小羊是不是又快被賣掉了？”

白靖的話觸到了朵朵的傷心處。想到受傷的饞嘴兒生死未卜，朵朵的心情又壞了起來。

3

下午放學，見到來接她的爺爺，朵朵第一句話就問：“饞嘴兒怎么樣了？”爺爺說：“好著呢。”

朵朵摸了摸上衣口袋，那里裝著一塊餅干和一枚生雞蛋，是給饞嘴兒準備的，“它站起來了嗎？”

爺爺一邊走一邊說：“那恐怕得等到明天，不過它已經能半仰起身子了，喝了半袋牛奶就不喝了。”

朵朵揣測說：“它沒喝過牛奶，可能喝不慣。不過，要是往牛奶里放點糖，不，放點鹽，它肯定就愛喝了。”

爺爺搖一下頭，說：“它是等朵朵回去喂它，爺爺不如朵朵招它喜歡。”

“是嗎？”朵朵的臉上綻開笑顏。

回到家，不等爺爺把車停下，朵朵就跳下去，飛跑著去找饞嘴兒。可是院里沒有，廊檐下沒有，羊圈里也沒有。朵朵的心里開始發慌，卻見爺爺指了指她的屋子，馬上明白了，拔腿就奔了去。

爺爺很細心，在地上鋪了干草，干草上又墊了一層麥秸，饞嘴兒安逸地臥在上面。一見朵朵跑進來，它兩眼放光，弱弱地咩了兩聲。朵朵蹲下身，見它蜷曲著三條腿，獨獨伸展著受傷的右后腿。朵朵掏出餅干和雞蛋，展示給饞嘴兒看，說：“看我給你帶什么回來了？”

這時，奶奶又在外屋發牢騷：“小的有病，老的也有病！哪有把牲畜放到人住的屋里養的？我看，干脆……”奶奶的意思不言而喻，她還是主張賣掉三只山羊，尤其是饞嘴兒，干脆早早地賣掉。

不等奶奶把話說完，朵朵就憤怒地跳起來，吼叫道：“不——”尖利的吼聲一落，朵朵自己都嚇住了。奶奶吃驚地瞪著她：一向溫順的朵朵怎么發這么大的脾氣？

爺爺忙抱住朵朵，安撫道：“朵朵養的羊全憑朵朵做主，不僅不能賣，我們還要把它養大。”朵朵抱著爺爺哭了，眼淚洇濕了爺爺的肩頭。

爺爺給她出主意：“羊沒有草吃就要餓肚子，餓肚子就瘦了，冬天里麥苗是小羊的最愛，不過用不著非要帶著去放養，可以把草割回來嘛。再說，羊沒草吃并不是朵朵的錯，這大冬天的，讓朵朵上哪兒去找青草呀！爺爺想出辦法了，等春天，我們種一畝苜蓿，比種糧食還省事，一年收割三次，吃不完的苜蓿晾干，等到冬天再喂羊，味道比青草也不差呢。”朵朵這才破涕為笑。

晚飯時，朵朵給饞嘴兒弄了半碗牛奶，把那枚雞蛋磕進去攪拌均勻，想了想，又捏了些鹽末撒到碗里。饞嘴兒先是喝了一小口，隨即就大口喝了起來，喝光了竟還伸舌頭拼命舔碗底。朵朵知道饞嘴兒是貪嘗鹽的味道。朵朵耐心讓它舔了一會兒才拿開碗，卻見饞嘴兒竟翹著右后腿，只用三條腿一顛一顛地追著。朵朵一邊退一邊欣喜地大叫：“爺爺，你看！”

饞嘴兒站起來了，而且能走動了，盡管一顛一顛的，但正如朵朵期望的那樣安然無恙。爺爺也高興地捋著饞嘴兒的背毛，連連說：“好了，小羊緩過來了！”

緩過來的饞嘴兒十分頑強，不到一周，它就跑回羊圈了，受傷的右后腿也不總翹著了，不時點一下地。臨近放寒假時，饞嘴兒的傷腿能一直點著地走路了。

這天黎明，朵朵又是天不亮就起床了。她躡手躡腳走出屋，拿起放在門口的草筐和割草刀。朵朵再不敢冒險帶著三只山羊去麥田了，她要把麥苗割回來喂它們，尤其要喂那靠三條腿走路的饞嘴兒。

“朵朵。”大門口一個黑影叫道。

“爺爺？”朵朵疑惑地應聲，問：“你怎么起這么早？”

爺爺拿起草筐，笑嘻嘻地說：“我能讓朵朵獨自去割麥苗嗎？給你的小羊弄大餐為什么不叫上爺爺呀，爺爺也非常喜歡小羊的啊。”

朵朵開心極了：“爺爺是天底下最有愛心的爺爺了，不像白靖他爺爺，給他剩了一只雞還要……”

“如果白靖不能在他家養雞了，可以到我們家來養，你看好不好？”

“當然好了！”朵朵高興地跳了起來。

祖孫倆開心地出了門。和那天黎明一樣，空闊無邊的天空中懸掛著精亮的啟明星，晨風流動著若有若無的薄霧，一列火車嘯叫著飛馳而過，車頭射燈像流星一樣一閃而過。一切平常，又不尋常。

高連奎：作品散見于《西北軍事文學》《大眾文藝》等刊物。

編輯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