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編的第一套書

一

仿佛已經十分遙遠了，確切地說，是1996年下半年，我正式調入出版社，參與編輯《小說家》雙月刊，也就是《小說月報·原創版》的前身。編刊的同時也編書。工作中，經過朋友介紹，我認識了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的楊天石先生。楊先生60歲左右，身材挺拔，顯露出南方人的精明睿智，依稀可見當年玉樹臨風的英姿。聊天中得知，楊先生在政協辦的《團結報》上有一個“說文談史”專欄，發表的是古今文史的逸聞趣事。我所在的單位以出版小說、散文、報告文學為主，隨筆也在出版范圍之內。我建議楊先生把專欄文章結集出版，搞一套叢書，名字就叫“說文談史”。楊先生非常爽快地答應了。

楊天石先生是著名學者、博士生導師，在海外查閱摘抄復印罕見的中、英、日文檔案多年，根據第一手資料著有《中華民國史第1編》（合著）、《中華民國史第2編第5卷》（主編、主撰）、《尋求歷史的謎底——近代中國的政治與人物》《海外訪史錄》，還著有《黃遵憲》《朱熹》等，是著名雜志《百年潮》的主編、《炎黃春秋》的編委。我同楊先生建立了雜志交換關系，我給楊先生寄我社出版的《小說月報》《散文》等，楊先生寄我他主編的《百年潮》。楊先生后來又出版了《蔣氏秘檔與蔣介石真相》《找尋真實的蔣介石：蔣介石日記解讀》《楊天石近代史文存》（五卷）等，名氣越來越大。

楊先生不僅幫我組織了“說文談史叢書”，后來又把“錢玄同日記整理校注本”推薦給我社，因東北一家出版社承諾出更高的整理校注費，且勢在必得，打算用那套書獲獎，我們社領導一貫不喜歡與其他社搶稿子，就習慣性地放棄了。在《百年潮》上，我讀到了青石先生的連載文章《毛澤東與莫斯科的恩恩怨怨》，十分喜歡，就問楊先生是否可以聯系作者結集出書。楊先生告訴我，青石就是《百年潮》的編委楊奎松先生，同名的著作江西人民出版社已經以高稿酬預定下了，此事又沒成。我請楊先生為“說文談史叢書”推薦幾位學者型作家，楊先生于是推薦了王春瑜先生。

王春瑜先生是明史專家，中國社科院歷史所研究員，又是著名的雜文家，其《萬歲考》《株連九族考》等宏文享譽士林，對思想解放、反思“文革”有很大的推動作用。王先生以金生嘆為筆名，在《文匯讀書周報》上開有專欄，上至院士、下至文壇混混，只要他們違背常識，滿嘴胡吣，就一律痛扁，毫不留情，出版專著《明清史散論》《明朝酒文化》《交誼志》《古今集》，雜文、隨筆集《“土地廟”隨筆》《老牛堂札記》《續封神》《鐵線草》等二十余種，主編《明史論叢》《中國反貪史》等叢書二十多種，其中《中國反貪史》獲得了中國圖書獎。

我第一次登門拜訪王先生，他即留我吃飯，不僅馬上就答應了約稿，并很快交來了《漂泊古今天地間》的書稿，而且還推薦了著名影評家、劇作家舒諲（冒效庸）。其兄冒效魯教授，是與錢鍾書相交50年的詩友。《談藝錄》正文第二行“友人冒景璠，吾黨言詩有癖者也，督余撰詩話”，說的就是冒效魯。？舒諲先生的隨筆集《孤月此心明》后來也出版了。舒先生去世后，我還陪同王先生去看望了舒先生的遺孀。除了舒諲先生，王先生還推薦了我國臺灣的著名史學家蘇同炳（莊練）先生。

王先生熱心提攜后進，我的兩部隨筆集《徘徊在門外的感覺》《書緣與人緣》，都是王先生幫助出版的，這是后話。不僅幫助過我，僅據我所知，散文家趙芳芳的散文集《綠窗書影》，經王先生介紹，在商務印書館出版。

二

2014年8月1日，我上午在貴陽參加第24屆全國圖書交易博覽會，下午5：00，正要陪領導去見客戶，在所住西湖大酒店門口巧遇王春瑜先生和伍立楊先生（“說文談史叢書”第二輯的作者之一，書名《夢中說夢錄》），被力邀參加他們的聚會。只好向領導請假，改道與王先生、伍先生同行，與兩位專家作者再聊歷史，展望未來。

我那時還沒有使用電腦，更別提利用網絡了，與諸位先生的聯系主要靠長途電話。蘇同炳先生也很快交來了書稿，這就是文史隨筆集《長河拾貝》。蘇先生是謙謙君子，非常客氣，我們合作之后，每年春節都給我寄明信片，我也會打電話給蘇先生拜年。后來，蘇先生還在我們社出版了《中國近代史上的關鍵人物》《中國古代名女人》《中國歷史上最具特色的皇帝》等著作。即使其他出版社也關注蘇先生，他也是先征求我的意見，如果我社不想出版或續約了，他才把自己的著作交其他社出版，如《古風月談》《中國歷史上的傳奇性人物》《人物與掌故叢談》等，這是后來的事情了。

我把約稿情況告訴了楊天石先生，楊先生有些意外，說，還能約臺灣地區的作家嗎？楊先生不但編輯了自己的隨筆集《橫生斜長集》，而且還替我約請了中國臺灣地區的史學家汪榮祖先生。汪先生有一部《學林漫步》，也是專欄文章的結集，1983年在臺灣出版。1998年3月9日，楊先生給我的信中說：“高為同志：汪榮祖教授的目錄已寄到，今轉呈，請酌。”下面還附上了汪教授在臺北市的地址。《學林漫步》雖是舊書新做，但當時是第一次在祖國大陸出版。2005年，江蘇教育出版社又出版了增訂版，補充了27篇文章，可見這部書的價值。我感到高興的是，江蘇教育出版社的增訂版，保留了汪榮祖教授為百花文藝出版社所出版本寫的序言，體現了汪教授的嚴謹學風和不忘舊事的性情。

三

隨著《史家陳寅恪傳》《史傳通說》《蔣介石評傳》《追尋失落的圓明園》《史學九章》《槐聚心史——錢鍾書的自我及其微世界》等著作在祖國大陸的出版，汪榮祖教授也被越來越多的讀者所認識。汪教授還有一事值得一說。20世紀80年代，某位演講家給學生做思想工作，在場的汪先生忍不住站起來駁斥所謂的沒有不是的父母，只有不孝的子女的理論，當時轟動一時，也讓人們對作為正直學者的汪先生刮目相看。

雖然我還約請了其他學者，但按時交稿的只有謝泳，當時風頭正盛的青年學者，而且他還信守自己的承諾：已經收入其他集子的文章，不再收入本書，這就是《教授當年》，謝泳的第三部雜感集。十二年后，2010年，暨南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修訂版，共撤下了19篇文章，如《毛澤東與北大》，其他18篇全是“議論篇”中的，如《傳記不如年譜 年譜不如日記》；增加了15篇，其中9篇是“研究篇”中的新作，如《“傳記文學”和“文史資料”》《讀史札記》等。同樣讓我高興的是，在《再版后記》中，謝泳教授也提到了百花文藝出版社的老版本，當然，也提到了作為責編的我。當我收到謝泳寄來的簽名編號的毛邊本時，真的是很感動很感慨的：謝教授是位念舊的人；我們認為市場飽和、棄之如敝屣的東西，別人卻撿起來當作寶貝。

“說文談史叢書”（第一輯）出版于1998年10月，包括蘇同炳《長河拾貝》、楊天石《橫生斜長集》、王春瑜《漂泊古今天地間》、汪榮祖《學林漫步》、謝泳《教授當年》，共五種。五位學者中，蘇同炳先生出生于1925年，當時已經有二十多部著作問世，其他三位學者也都是五六十歲，謝泳則是1961年生人，與其他四位不是同時代人。其他四位的著作只印了兩次，共6000冊。當時，我們出版社囿于市場環境和發行條件，書籍首印基本是3000冊，即使是后來獲得了中國圖書獎、據說累計發行了近10萬冊的梁思成《中國建筑史》，第一次印刷也是3000冊，1997年在長春舉辦的全國書市（2007年更名為“全國圖書交易博覽會”）上被搶購一空。唯獨謝泳的《教授當年》印刷了三次，共10000冊。現實就是如此，不講任何道理或邏輯。

“說文談史”是我獨立策劃、責編的第一套叢書，留下了一些遺憾。五位作者都是富有創造力的學者，應該追蹤聯系，關注他們新的寫作計劃和進程。當然，作為編輯，不但要了解自己單位的優勢和不足，如我們不具備充足的實力，參與“百家講壇”易中天《品三國》或《哈利·波特》等潛在暢銷書的競爭，更要知道自己的短板，不斷學習，有一門自己感興趣的領域并多下功夫，知識面盡量廣一些，與作（專）家們能聊得上來。20世紀80年代的“黃金十年”已經成為絕唱，理想主義漸行漸遠，物質至上甚囂塵上。網絡普及，新媒體的興起，都在壓縮紙質書、報、刊的生存空間。現在的編輯，只有付出加倍的努力，與知名作家保持溝通，發現未成名有潛力的作者，才能在越來越現實的環境中，把自己的抱負實現出來。

高為：先后擔任百花文藝出版社、小說月報雜志編審。出版散文隨筆集《徘徊在門外的感覺》《書緣與人緣》等。

編輯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