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草是一種文學

現在已經很難回想起來，第一次聽聞貓吃草時的啞然。貓也吃草？它不是應該在野外捕鼠捉魚撲蝴蝶，至少也是埋頭于貓碗中的寵物糧嗎？直到大數據頻頻推送購買貓草的鏈接，我的認知才更新了頻道。

所謂貓草，其實不是特指哪一種草，而是泛指小麥苗、大麥苗、燕麥苗等禾本科植物。它們都有細細長長尖尖的葉子，翠綠翠綠，啃咬起來頗有嚼勁兒。某個閑來無事的午后，突然聽到一陣嘎吱嘎吱，從聲音里就能撞見一張得意的貓臉。

人不知道貓為什么吃草。有理論認為，貓草中的纖維可以刺激腸胃蠕動，幫助排出貓舔毛時卷入消化系統的貓毛，或是攝入食物中不可消化的部分。還有研究表示，由于野生肉食動物幾乎都攜帶腸道寄生蟲，定期、本能地食用植物將寄生蟲趕出腸道，幾乎是貓寫進基因里的自然行為。無論如何，食欲是身體的選擇，吃草是貓的智慧。

而草是生生不息的。當我驚嘆于咬光一茬很快又生一茬的麥苗，幾乎就是在驚嘆生命本身的力量，與驚嘆一棵北宋古蓮穿越千年開花結實并無不同。正如“皮實”“能活”是山丹丹對汪曾祺的安慰，皮實、能活也是野生植物最基本的生存哲學。

切爾諾貝利核電站泄漏數十年后，人類和動物紛紛退場，那片我們以為寸草不生的凋零之境卻成了植物的王國。其旺盛的生命力，讓那些綠色不僅擠擠挨挨地覆蓋了大地，甚至要鉆進鋼筋水泥的建筑物中，從荒蕪昏暗尋找它的太陽，從灰色墻體裂開它的生機。沒有什么比草木更皮實，更能活。

在幻想故事中，草的生命力有著更極致的表達。日本漫畫家荒木飛呂彥就曾創作出死去的貓在安葬之所重生為貓草的故事。或許是基于遺傳法則，這棵貓草既表現出植物的趨光性，也保留了作為貓的生活習性。

不免想起惠特曼的詩，他說“我猜想這草本身就是個孩子，是植物界生下的嬰兒”，他還說“我相信一片草葉就是星星創造下的成績”，他甚至說“我們吃草，我們是野牛群中的兩只，和隨便哪一只一樣的順乎自然”。在詩人筆下，草甚至不是植物本身，而是一種他在《自己之歌》中描述的“充滿希望的綠色物質”。

當然，這都是人的視角。正如那些將世界名畫中的角色換成喵星人的藝術創作，一旦那張臉不再是人類的臉，身旁的一事一物都可以另作解讀。譬如當法國現實主義大師米勒的《拾穗者》變成了《拾貓草》，就呈現出完全不同的藝術情緒。表面上，在麥田中辛苦撿拾落穗的三位農婦，只是平行置換成了苦哈哈拾貓草的三只小貓，但那種苦難形象所帶有的嚴肅性和沉重感卻被消解了。離開了特定的歷史情境，當代藝術家們的二次創作為作品的世界觀帶來了有趣的變化，讓人從不同視角重新認識過去熟知的事物。

普通人寫不出《草葉集》。人們養一棵植物，常常一門心思只等花開。花開了就要呼喊、拍照、昭告天下，高興得不行。人們插花，是要培養自己優雅的氣質，投入修身養性的美學實踐，卻不會想要插草。如果有，也只是綠葉的陪襯角色。從尤加利葉到銀葉菊，無不是讓人眼前一亮的佼佼者。沒有人會拿柳葉似的禾本科當作美的素材。它們是牛羊的食物，是人跡罕至的荒蕪雜草。

相反，草坪是人類的造物，它是平整的，油亮亮的，而且很貴。這就是為什么它是草坪，而非草原。當攝影家熱衷于尋找不同層次的綠意和點綴其間的白羊，那種自由開闊是將鏡頭對準城市公園的一小塊綠地時無法相比的。后者不僅讓人置身于統一性之中，感到一種缺乏藝術個性的無聊，更讓人聯想到割草機的味道，想到那些被迫找齊個頭的青草無法長高的命運。但在另一些情況下，草坪的存在另有其意。它不是單純的審美或出于環保目的的綠化，而是一種對房屋所有權的宣示，一種衡量生活品質乃至人格的標志。

在菲茨杰拉德的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中，尼克·卡拉威在西蛋區租下房子，幾乎沒有想到要花工夫去護理他的草坪。而不遠處就是住豪宅的杰伊·蓋茨比修剪整齊的綠地，差距之明顯到了任何一方都沒法無視的地步。某一天，當他們都低頭看向草坪，尼克才尷尬地發現那中間有一條清晰的分界線，一邊是自己參差雜亂的草坪，另一邊是蓋茨比大片整齊的草坪。為了準備與黛西的午餐會，蓋茨比為此感到相當困擾，以致不得不派自己的園丁去照料鄰居的草地。未經修剪的草顯然不是文明的象征。在文明面前，它是令人反感的，需要被處理的。

這好像也是一種揀選的機制，如同麥子和稗子。而當我有意尋來一本記錄雜草的文集，發現目錄上并不見大麥苗一類，想來已經因其對寵物乃至人類的營養而被歸為有益健康、通俗暢銷的植物類別，不再屬于雜草了。產業化的批量生產之下，在大自然數不盡的珍奇植物中識得一叢鐵皮罐中的貓草，實在不算一件能讓人泛起笑來眨著星星眼的厲害事。就連貓也并非對它鐘情，被允許的安全食物哪里有媽媽不讓吃的竹子、蘭草來得香？即使亂啃亂咬可能會被攔腰拖下，它們也從沒有放棄過。

至于是不是要夠罕見、偏門才值得優待，貓是沒概念的，因而也不會計較。相比人類，或許它們是更懂得“等觀”的。一切能吃的草，都是貓草。

梁爽：媒體從業者，寫作者，電影學碩士，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電影》《草堂》《延河》《新民周刊》《香港文匯報》等多家報刊。

編輯 閆清 145333702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