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連續幾天的大雪,讓我感到了多年未有的暢快。印象中,故鄉已有十多年沒下過這樣大的雪了,積雪厚達十余厘米。院子里的桂花樹在承受了太多的積雪后,不得不把枝臂垂向地面。落盡葉子的櫻桃、石榴和海棠,被積雪包裹得隱起了身影。
我沒能注意到院子中的蠟梅什么時候開了第一朵。我看到開花的蠟梅時,很多花都像走完了行程的倦客,已經有點萎縮了,如握起的小拳頭,又像對襟上的盤紐,唯蜜蠟的色澤新鮮依舊。這些小小的黃色的斑點,因為枯葉的阻礙,被我無意間忽略。
蠟梅樹高近兩米,在院子西南角,作為院內最高的植物,有些傲視群雄的感覺。我承認如此安置,是受了王安石《梅花》一詩的影響,但并不是為了像詩人那樣表達性格。詩人的梅花,應該是白梅,薔薇科,李屬,氣清香且淡,用暗香形容無可厚非。我院里的是蠟梅,獨立的品種,蠟梅科,蠟梅屬,氣濃郁且烈,是一種想把香暗下來都不可能的花。我胸無大志,不善孤芳自賞,生活的磨礪更是讓我失去了對棱角的追求,平靜和淡泊,讓我的生活幾近隱居,所以,更不想讓院子變成香氣濃郁的花園。整個院子,我對西南墻角最為看重,覺得那里是栽植蠟梅的理想之處。我的院門靠近東南,入院是水泥通道,邊上分割著幾塊菜田,兩邊分別栽了桂花、紅梅、石榴等等。唯西南墻角最為清靜,上有陽光照耀,下有水道流經,開門清風蕩漾,閉門平淡祥和。
蠟梅是表兄去歲春節前夕連土一同送來的,當時花蕾豐富,只可惜沒多久便紛紛失去了生機,想來是移栽的時間不當。好在生命沒受太大影響,春來便露芽抽枝。到了夏天,已枝繁葉茂,生機盎然。入冬后,我為其去除雜枝時,發現有幾枝結了花蕾,這也正對了我的感覺,符合“墻角數枝梅”和“為有暗香來”的意境。這是我和此株蠟梅的緣分,純屬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說到我和蠟梅的緣分,仔細想想,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已開始。當時,我寫過一篇《冬天里的故事》,用的比喻便是蠟梅,“依著風,倚著雪,散著蠟梅的芳香,在嚴寒的日子獨守一份清純,一份冰瑩。梅,你就是我冬天里最為凝重的故事,是唯一可以打開我心靈的琴匣的人。梅,你行走的一生牽動我一生的行走。”
不知道文中的女主人公如今如何。事實上,“梅”究竟是個怎樣的女子,我一無所知,文章的由頭是旅途中聽來的愛情故事,講述者是“梅”的男朋友,他們的愛情發生在北方,他在那里上學認識了她,但他們的愛情沒能得到家人的祝福。“冬天很冷,梅,城市的眼神比冬天更為寒冷,我不知你的遠行會不會被其所傷……”在短短的旅途中,他憂傷的表情讓我失去了對結果的好奇。他在中途的小站下了車,凄冷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于人群。
后來,我收到了一張沒有地址和寄件人的卡片,卡片里塑封著一朵蠟梅和一粒半紅半黑的種子。卡片在我的一次搬家中裂開,里面的梅花不知夾到了哪本書中,找不到了,半紅半黑的種子一直放在透明的收納盒里。有朋友看了告訴我,才知道它叫相思子。這些年來,如果不是這顆相思子,我甚至覺得當年講故事的人和他講的故事,不過是我為了寫作蠟梅而作的杜撰。
表兄送的蠟梅名為檀心蠟梅。蘇軾的《蠟梅一首贈趙景貺》中有一句“君不見萬松嶺上黃千葉,玉蕊檀心兩奇絕”,我為此專門查閱了玉蕊和檀心,知是蠟梅的兩個不同品種。既是兩奇絕,我能得其之一,也是值得欣慰了。正在我沾沾自喜時,卻被汪曾祺先生的《臘梅花》打得差點兒絕望,“臘梅有兩種,一種是檀心的,一種是白心的。我的家鄉偏重白心的,美其名曰:‘冰心臘梅’,而將檀心的貶為‘狗心臘梅’。臘梅和狗有什么關系呢?真是毫無道理!因為它是狗心的,我們也就不大看得起它。”誠如汪先生言,蠟梅為何要和狗扯上關系呢,非得弄出個令人惱火的狗心才能滿足他人的好奇嗎?我心中不爽,原本的得意瞬間瓦碎,摔得一地殘影。“不過憑良心說,臘梅是很好看的。其特點是花極多——這也是我們不太珍惜它的原因。物稀則貴,這樣多的花,就沒有什么稀罕了。每個枝條上都是花,無一空枝。而且長得很密,一朵挨著一朵,擠成了一串。”我不能說汪先生的評價是打個巴掌給塊糖,只想說,這些話成功地讓我保留了一絲安慰!
我和蠟梅真的有緣分。六年前,文友送我一幅蠟梅圖,配文為:“梅經風霜香益烈,人到無求品自高。”文和圖的無縫對接讓我格外愉悅。文友為甘肅人,我們相識于某次文學活動,初見便很投緣,他好書畫,我喜茶,但我們共同的愛好卻是酒。成為朋友后,他送我書畫,我送他茶葉,淡然、隨性,毫無違和。圖是他隨性而畫,任性相贈。我裝裱后懸于客廳,邊飲茶邊看,自在隨意!
送樹的表哥和送畫的文友,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表哥生長于農村,精明強干,做過村主任、村長和鄉鎮干部,后跟著女婿從事廢舊物資回收,還在鄉下開了間收購站,七十多歲了,卻神采飛揚。文友生于甘肅小城,有著西北人的豪放,也有著詩人的張揚與對美好事物的熱愛,好詩歌、繪畫、書法。這兩個喜好完全不同的人,贈我梅花的心情卻是一樣的,有些像蠟梅的兩種不同寫法,蠟梅和臘梅。
流傳于網絡的說法是,據記載,北宋元祐之前蠟梅被稱為黃梅。北宋起,才出現了關于蠟梅較為科學的記述以及名稱的明確寫法。如,蘇軾有關于蠟梅的詩句:“蜜蜂采花作黃蠟,取蠟為花亦其物。”蘇軾的學生黃庭堅作《戲詠蠟梅二首》,并題注:“京洛間有一種花,香氣似梅花,亦五出,而不能晶明,類女功捻蠟所成,京洛人因謂之蠟梅。”在蘇軾和黃庭堅師徒二人的推崇下,“蠟梅”的名字被叫響了,逐漸取代了“黃梅”的稱呼。認為應該叫“臘梅”的,則因為蠟梅的花期在臘月。當然,也有不認同者,他們覺得蠟梅與臘梅是兩種屬類,除了生長的南北地域不同,還列舉了它們的習性和開花周期,誓要將兩者的關系厘清。我不想牽涉,我覺得這兩個名字之間本沒有區別,而糾結“蠟”和“臘”字的人,從開始就失去了公允對待梅花的心,同是臘月里的梅花,“蠟”的特質不就是最好的表達嗎,何必因一字之別而將之另許?
寫到這里,復又想起汪曾祺先生的《臘梅花》:“我應該當一個工藝美術師的,寫什么屁小說!”只一句我便笑了。后來,還看了一些評論,如汪老自嘲、汪老幽默,更甚者還提到了反叛和挑戰等等,真的是各說各話,莫衷一是。我沒有太多想法,唯“臘梅和狗有什么關系呢?真是毫無道理!”令我念念不忘!
我無意表明什么,只覺得汪老是個隨性、活潑,充滿智慧的人,寫了便寫了,管他人如何想。
被我栽植在墻角的蠟梅,更是率直、真摯、熱情,花開便開了,落便落了,從不作解釋。
阿土:本名莊漢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出版作品集六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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