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走得干凈利索。我認為是我爹教的我媽,爹深得其中體會:這樣走好。這種事不是想怎樣走就能怎樣走的。我爹我媽命苦,上蒼眷顧他們,所以讓他們這樣走,只是痛了我們做兒女的。
痛,我更痛我媽的算頭子,怎么算得那么好?
那年,媽媽被下放了。她響應號召,回家種地。爹媽結婚第五年,我出生了,頭生頭養,多么歡喜。為此,日子,媽媽是要算計好了來過的。算計結果是要舍得,媽媽舍了賺工分,得了兩年假,在家帶我。等大妹妹生出來,媽媽要養家了,把妹妹交給鄰居婆婆帶;等小妹妹出生,媽媽決定由我來帶。小妹妹用一條爹當新郎官時戴的長圍巾綁在我背上,不勒不松。我在野地里玩泥巴,她在我背上啃手指頭,流鼻涕,困了就睡,腦袋耷拉在一邊,像個撥浪鼓。大妹妹呢,尾巴一樣跟東跟西,一拋一拋,搖搖晃晃。再等左盼右盼的弟弟生出來,許是苦的,許是累的,我媽媽幾乎沒有了奶,我要喂他米漿,上午一頓,下午一頓。冷了就放進自己嘴里溫,溫就是在嘴里打一個滾,再吐出來,食指上高高垛著,送進弟弟嘴里。弟弟嘴一癟一癟拌著,咽著,好幸福的模樣。我含笑看著,也是幸福的模樣。我身后的隊伍,簡直浩浩蕩蕩,能上戰場了。
有了弟弟,爹媽心滿意足,一心要養育好我們,媽媽的算頭子來了。她把自己算成了生產隊副隊長。隊里一群插隊青年,風華正茂;一群本村壯年,挑擔走路如風。副隊長要立表率。她咬緊牙關造了東街巷上第一座水泥樓房,耗時三天。造完房子后,家里沒有一粒米,沒有一捆柴,多虧了舅舅救濟。
我媽把我爹算上了生產隊新買的運輸船。時代在前進,那些年,鄉鎮企業開始蓬勃發展,隊長心眼多,要富裕生產隊,把船雇給了社辦的燈具廠,走上海,搖櫓拉纖,月黑風高,一月兩趟。后來裝上了掛機,在黃浦江里突突突脆響,黑煙升騰,有力無比。可是,馬達故障了,我爹老實,鉆到混泥漿一樣的水里去修,差點把命丟在了浩浩蕩蕩東流去的黃浦江里。回家我發現爹的手少了一個中指。
媽媽帶著我們守家。她一年四季在田里沖鋒陷陣,把家丟給我和妹妹,這是她的算頭子。她安排我們一切的家務,割草、自留地里種菜、澆水、起蘿卜雪里蕻、腌菜腌蘿卜干。我和妹妹一個往缸里倒菜、撒鹽,一個赤腳在蘿卜里踩,滿屋子嘎吱嘎吱響。
所有這些都不值一提,包括三十八年前爹腦出血走了,媽媽一夜間成了寡婦。寡婦要算好了過日子,樓房要翻成三層樓,這樣好娶兒媳婦;要嫁女兒,得留好嫁妝。這些相比于她的走,似乎是不值一提的算。她的走才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一算,最后的一算。她要給我們做示范,教會我們算,為我們將來能好好生活。
暑假結束,我從上海回到無錫家里,那是九月二號,輪到我去給媽媽燒飯吃。天還是那么熱,處暑熱煞老鼠。我和老公陪媽媽吃飯,黃瓜煲雞湯,鱔筒炒洋蔥,很香。我還沒有坐下,媽媽已經幫我碗里夾好了菜。我說:姆媽,你多吃點,吃了才有力氣。我把碗里的菜夾還給她,媽媽摁住我的手,不讓,勁兒還挺大。
飯后媽媽送我們兩個走。車停在后門外場上,離老巷子隔一條路。媽媽上午總要跨過路去,到她的老姐妹家里閑聊。家長里短,從不外傳。老姐妹是幾十年的老鄰居,年輕時一個當生產隊隊副,一個當婦女隊長,都是爭強好勝的人。老了,她們成了最要好的姐妹,要說知心話的。兩個寡婦,坐在一起,我媽九十一歲,鄰居婆婆八十五歲。平時我來,總要先去那里找媽,然后一起回家。婆婆的聲音越過村路追上來:攙好你媽走。媽媽卻朝前揮手:走吧走吧,中氣十足。
媽媽把我們送出門,手里藏著一只剛剛飯鍋上蒸熟的玉米,悄悄塞進我的包里。媽媽看著我們上車,開走。后來,婆婆悄悄告訴我們:那天中午你們回去了,你媽來看過我,這是來告別的呀,她平常下午從不來。
那天下午五點,弟媳婦下班回家,發現媽媽跌在地上,頭頂著水泥門檻的角落。拉她起來,她還口齒不清地呢喃:我睡覺少了,我睡覺少了。意思是不怪別人,怨她。一家人把她送到鎮醫院,醫生說腦梗不死人,抽掉腦子里的血就好了。我拉著媽媽的手說:姆媽,沒事,別怕,腦子里的血抽掉就好了。我當真是這樣信的,也是這樣說的。我是個騙子,騙了我媽。
鎮醫院用救護車把我媽轉到區醫院,在那里又做了一個CT,醫生告訴我們我媽最多只能活兩天。我不肯相信,我不想當騙子,留存在我媽媽最后的記憶里。但是我沒轍啊。媽媽躺在搶救室里呢喃,叫著我的名字,讓我不要天天來,讓弟弟別開車,反反復復地說。妹妹替我回:姆媽,曉得了,曉得了呀。
第二天,我們護著媽媽回家。媽媽躺在她睡了十幾年的床上,掛著鹽水,插著呼吸器,她的兒女看著她。
四號晚上,妹夫說:今晚要特別留意,老娘要走了。我重重瞪他一眼,悄悄說:輕點,姆媽聽得見,剛剛還在流淚。我捧著媽媽的頭說:姆媽,你放心,我們姐弟四個會相互照顧好的。大妹妹哭著說:姆媽,你要給我點時間啊,我從現在起不上班了,來陪你啊。姆媽!我們雖然小門小戶,但是我們和睦溫馨,無氣無惱。姆媽!
媽媽果然沒有走,她讓醫生食言了,是她的算頭子吧?夜里,我們圍坐在她的床邊,聊著小時候的事。夜深了,小妹妹說:我的腰要斷了,我得躺下來。我們發現媽媽的腿在往旁邊移,連那條不會動的腿也移動了,她在給心愛的小女兒挪地方呢。
五號,大妹妹捧著媽媽的頭說:姆媽,要撞七了呀,你要算好啊。撞七是要花時花錢的事,天還熱得要命。媽媽一生節儉,哪里能依。果然,五號挺過去了,六號清清早,四點一刻,媽媽走了,永遠地丟下了她的兒女,走了。我們沒有想到她算得那么好。
十號,出殯,教師節,多么好記的日子。媽媽就是一個教師,不識一字,教會我們處世立人。
清早,秋高凈明,親朋好友踏著晨曦來拜別。中午,八桌酒席,紅臺毯上冷盤熱炒一只一只上。媽媽再也不是這里的人,她進了幾里路以外的安息堂。僅僅九天,一個玲瓏智慧的人成了灰燼。
九月十六號回喪,中秋節放假第二天。等一切有關她的事體忙完,炮仗在空中響過,道士離去,她的女兒們安全歸家,臺風“貝碧嘉”來了。媽媽讓我們避開了,我們辦事完滿,毫發無損。這是她的算頭子。
十月四號,國慶放假第四天,是媽媽的五七,她的子孫們不用因為她的事而去請假。她要她的兒孫努力工作,努力掙錢。她苦過,她懂,唯有勤勞才能致富。這一天無風晴朗,秋高氣爽,木魚聲聲,佛號悠揚。化她的房子,夕陽西下,映紅了半邊天。人們來搶拋梁,場面熱氣騰騰,這是媽媽的安排,就像當年她造房安頓我們的童年。客人們吃過晚宴回家,滿天星星閃爍,這也是媽媽的安排。媽媽一生都在安排我們,往后要靠我們自己了。
活生生的媽媽,變成一張照片,掛在從小長大的娘家的墻上,微微笑著。
十月五號下雨了,我上街買菜,路上有水洼,雨落下去,翻起一個個泡泡,像媽媽的眼睛,眨呀眨。雨一直在下,一直在下,如同我們抽抽噎噎地哭,越哭越傷心,禁不住放聲大哭:姆媽!姆媽!
朱玲娣:江蘇無錫人,喜歡看看書,偶爾也寫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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