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值錢”的石頭

2021年11月，J省審計廳派出審計組對CH鐵路建設項目征地拆遷補償情況進行專項審計調查。征拆審計小組前面已審了兩個縣，進駐第三個縣的第二天晚上，F縣征遷辦聯絡人來到審計組入住酒店，要給每人送兩塊本地產的“不值錢”的石頭，這引起了審計調查人員的好奇心。

從紛雜資料中查找疑點

審計人員篩選F縣征遷辦填報的征地臺賬，有個叫石藝礦業的企業征地拆遷個案補償5000萬元，是CH鐵路建設項目本省路段補償金額最多的個案。不用討論，石藝礦業個案補償項目必審。

負責該項目審計調查任務的小王決定從個案補償程序和補償價值認定兩個方面入手。很快，小王就從被調查對象提供的泥沙石般混雜的資料中剝離出來幾個疑點。

其一，未按批復要求變更登記礦業權范圍。2014年12月，J省國土廳對CH鐵路建設用地壓覆礦產資源評估報告給予批復后，石藝礦業未按批復要求及時到國土部門辦理礦業權范圍變更手續。2015年10月石藝礦業采礦證續期時仍未變更登記礦區面積，直到2017年8月Y市國土局發函至石藝礦業后才對礦區面積做了變更登記。

其二，礦產儲量3年未變。采礦權評估報告地質類專業名詞多，計算復雜，審閱起來較為晦澀。小王通過咨詢儲量報告編制單位相關人員，反復對比數個省市政府網站公開的小型石灰巖、大理石采礦權評估報告，沒有發現明顯問題。但是對礦產儲量在2014年至2017年征拆資產評估價都沒有變動深表懷疑。

經了解，2014年7月F縣國土局對石藝礦業越界開采行為下達《礦產資源行政處罰決定書》，沒收其違法所得并處罰款，并經行政訴訟依法確認石藝礦業自2009年公司成立以來就一直存在非法開采的事實，2017年4月才終審判決。

CH鐵路自2014年下半年啟動勘察測繪設計和征地調查摸底工作，2016年7月正式啟動征地程序。難道有非法開采“前科”的石藝礦業，在2014年7月接受行政處罰后真變“乖”了，一直沒有開采嗎？

石藝礦業資產補償價值評估明細表和縣征遷辦提供的幾次征地拆遷協調會議記錄加深了這一疑問。

礦山資產評估報告里附的資產補償價值評估明細表顯示，有228萬元的資產補償是省國土廳批復下達后新增的工程車輛、加工設備、環境影響評估、森林植被恢復費等支出。

征地拆遷協調會議記錄多次討論了石藝礦業征拆問題。原來，石藝礦業對CH鐵路建設項目征地拆遷工作一開始以嚴重影響其生產經營、征拆補償過低為由強烈阻撓，F縣政府為保障施工進度，當時還成立了近百人的征拆工作組準備對礦區采取強制措施。不知什么原因，強拆沒有實施，建設單位和縣征遷辦最后還是同意了石藝礦業要求的補償款。

審計分析認為，礦產企業在得知建設項目要征地拆遷消息后，通常會加快礦產開采進度，盡可能多的獲取更多利益，這才符合企業利益最大化的經營目標，新增工程車輛、加工設備投入也說明石藝礦業就是這么做的。怎么會什么也不干，坐等當時還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拿到手且補償金額也不確定的征地補償款？

接著，小王在石藝礦業礦山資產評估報告中又發現了補償價值不合理的新疑點。一是2012年入賬的礦山剝離方量17萬立方米，賬面原值1180萬元、凈值649萬元，評估價895萬元，評估價比賬面凈值高出近三成。對比一般土方挖運每方20原30元的單價，石藝礦業平均每立方米近70元的補償單價是否合理？而且，剝離的廢土石均可利用，當時廢土石的收益還未明文要求要上交財政，評估價值應減去廢土石的處置收益。二是長期待攤費用中包括礦區占用土地146畝、加工區占用土地28畝的征地費用，面積比省國土廳批復壓覆的礦區面積34畝多出140畝，折合征地補償286萬元。小王懷疑，會不會存在建設項目未壓覆的土地也補償了？

這里面有文章。但是，有哪些人在里面做文章，又是如何做的文章呢？小王與征拆審計小組長商量后，決定圍繞這些疑點進一步切割出有價值的“石頭”。

在諸多疑點中切入重點

為節約審計時間，審計人員直截了當，請相關單位解釋上述疑點是怎么回事。

關于沒有在省國土廳鐵路建設項目壓覆礦產批復要求及時變更礦業權范圍的疑點，石藝礦業表示確實沒有，認可了。

關于2014年7月到2017年7月石藝礦業沒有開采動用礦產儲量的疑點，Y市國土部門書面證明，采礦權評估報告中的儲量符合實際情況，石藝礦業這三年確實沒有開采。但市國土局礦保科不能提供礦山資源儲量年報、礦山儲量動態臺賬等相關證據。

由建設單位、石藝礦業兩方各自推薦并抓鬮確定的評估機構，對審計組的疑點也作出了書面解釋：礦山剝離區土地只是開采工作面占地面積，但礦山的生產需要很多配套設施的建設，如原料場、堆土場、加工廠、道路運輸設施、配電設施等，這些都需要另外征用土地，這部分征地面積要遠大于剝離區占地面積。因CH鐵路壓覆礦山導致礦區停產，其配套的設施也無法再利用，配套的設施征用的土地也應列在補償范圍。小王要求石藝礦業補充提供納入補償范圍的全部征地合同。

評估機構還表示對于剝離的廢土石及廢礦石是否可利用需要對剝離物巖性用途單獨出具鑒定報告。石藝礦業提供了剝離物堆放照片，剝離物都是堆放在礦山的堆土場，沒有處理獲益，故沒有調減評估價值。

至于礦山剝離評估價高于賬面凈值近三成，是因為2017年的人工物價比2012年高，山很陡，路很難走，而且平均十米厚的土，在山上挖起來不容易，于是參考那幾年J省平均工資的漲幅進行評估。

對于評估機構的解釋，小王感覺表面上看是過得去的，但給的證據太少，僅憑堆放照片判斷剝離物沒有被處理，難以支撐其解釋，還需要進一步調查才行。

下午，石藝礦業陳副總拿來了全部征地合同和付款憑證。征拆小組長與小王一起，將27份征地合同進行匯總。石藝礦業共從2個鄉鎮的7個村小組和5位農民手中征收土地420畝，其中耕地28畝、公益林173畝。征地合同有效期限40年。合同約定，石藝礦業按照法律規定對土地享有完全的占有、使用、收益權。

征地合同匯總征地款850余萬，但支付憑證只有150多萬，而且全部是現金支付，其余征地款支付憑證石藝礦業無法提供。

紅線外征收補償的146畝林地依據的是Y市地質隊編制的《F縣凝灰巖礦體開采點表土及風化層剝離工程量測量技術報告》，但該報告只描述剝離工程量的測量方法和計算過程，其附圖也只有剝離區剝離前地形圖和采剝后現狀圖，沒有征地定界圖，也就是征收補償的地在哪兒，找不到。

晚上，征拆審計小組開會討論，將上述疑點問題梳理了一下，切割出兩個審計調查重點：一是紅線外征用的土地是不是真的征收了？二是評估補償價值哪些不合理，不合理補償具體金額是多少？

確定了重點調查方向，下一步得去礦區征拆現場，打磨出真相。

現場延伸獲取關鍵證據

第二天一早，征拆審計小組在縣征遷辦和建設單位陪同下，來到了石藝礦業采礦加工現場。審計小組4人兵分兩路，征拆小組長和小王負責看現場，另兩人上戶走訪調查。

現場證據非常簡單，國土工作人員隨身帶來的圖斑和GPS儀器確認，占用水田28畝的加工區房屋建筑物及構筑物并未拆除，數十位工人正在生產加工。也就是說，加工區28畝土地仍由石藝礦業使用，鐵路建設項目并未征收。

石藝礦業的陳副總指認的146畝土地，開采山地在哪兒無法界定。經測量排土場地不足五畝，大量的廢土及廢礦石不知去向，所謂沒有從處理剝離物獲益，都是僅憑補償對象的一面之詞。

而且，評估補償的征地款，除加工區28畝用地還有建構筑物現場可見外，其他土地僅有石藝礦業文字提供的“另外，礦體征用開采山地、排土場及其他上山公路用地總面積為146畝”一句話，拿不出征地具體位置、面積和征拆現場圖片。

對此，陪同審計組現場調查的縣征遷辦成員單位國土、林業和建設單位的人，一致否認參與了當年的征拆認定工作，當時的經辦人要么調整崗位，要么退休了，一時聯系不上。

臨近傍晚，上戶調查的兩位審計人員返回了更為關鍵的證據：部分村民提供了他們自己保存的與石藝礦業簽訂的合同，但不是征地合同，而是租地合同，合同約定租期40年（因為林權證有效期只剩下40年），到期不管礦產是否開采完均不再續租。租金每五年支付一次，第一期租金支付到2014年，因得知要建鐵路，租金支付改為一年一付。2016年下半年，鐵路建設開始征地后就終止了租地合同。并且明確表示，他們村民對鐵路紅線外征地不知情，與石藝礦業終止租地合同后，大部分土地一直由村民種植果樹和油茶，并不是石藝礦業恢復的森林植被。

個別村民還反映，石藝礦業從來就沒有停止過開采加工，否則，那幾年怎么還年年支付租金。

村民反映的石藝礦業從未停止過開采加工，與國土部門提供的礦產儲量3年確實未變的證明互相矛盾，孰真孰假，經驗豐富的審計人員，有辦法辨別。

征拆審計小組再次討論決定分兩步走：調歷史影像資料。露天開采需要直接剝離土方，不像地下開采形成的采空區表面看不出來；查詢銀行流水。采礦加工發生的成本費用和銷售收入，總不可能全部是現金交易，說不定就在流水里撿到漏呢。

潤色包裝不值錢的石頭

小王搜索奧維地圖的歷史影像資料發現，石藝礦業2010年分別在漢上村沙田、牌樓東西兩個小組同時動土，2013年正式在沙田組蓋建加工廠房，同時牌樓組的裸露土地進一步擴大，此時礦體所在的土地并未動工，仍是一片綠色，直至2016年初，也就是省國土資源廳批復鐵路建設項目壓覆礦產面積后，鐵路將要動工前，礦區的土地才大面積裸露，開始對礦區土方剝離進行開采。

在查找石藝礦業環評資料時，小王在網上發現多份公開信息。2018年10月，礦區16名村民聯名向縣環保局反映石藝礦業施工砍伐樹木污染河流破壞生態環境，16名村民中有一人是與石藝礦業簽過租地合同的。11月，村民在未得到縣環保局的反饋后，又將問題反映到問政J省。

此后不久，石藝礦業負責人到縣公安局投案，承認2015年1月至2017年8月期間，在審批許可的界址外非法開采變層凝灰巖，造成礦產資源和生態環境破壞，當即接受公安機關處罰。公安機關罰沒石藝礦業非法所得折合每立方米1200元，僅為壓覆補償評估礦石單價的四分之一。

同步，審計組申請查詢了石藝礦業的銀行賬戶流水。銀行流水只有幾個股東的投資和往來款，幾乎沒有石藝礦業購建機械設備和加工廠房等資產成本和“石頭”銷售收入。2017年9月縣征遷辦轉付5000萬元的征拆補償款，在三天內全部轉入幾個股東個人賬戶。

向廳領導請示后，審計組延伸查詢了股東個人銀行賬戶流水，流水顯示：2009年簽訂征地合同后，石藝礦業陳副總轉付漢上村兩個村干部個人賬戶各5萬元，為了區區十萬塊，村干部就把村集體的土地賣了。

2014年至2017年，累計有兩千余萬元“石頭”銷售款直接進入石藝礦業老板個人賬戶。陳副總解釋說，這么做不是為了騙取征地拆遷補償，而是想少交點稅，私營企業嘛，都是這么做的。不管他怎么解釋，至少可以證明非法開采的數量不少。

2017年6月，即抓鬮確定評估機構后一個月，有32萬元流入了承接評估業務的評估師個人賬戶，也就是這家評估機構同時收取了建設單位和補償對象的評估服務費，石藝礦業以額外的評估服務費購買自己想要的資產評估報告。

石藝礦業老板個人賬戶在收到數千萬的補償款后，還有一筆80萬元轉給了Y市某中心主任的個人賬戶……

至此，2016年才剝離的“2012年入賬的礦山剝離方量17萬立方米”評估補償應予扣減，多補償895萬元；權屬村集體、且未實際壓覆并征收的土地多補償286萬元。石藝礦業涉嫌騙取征地拆遷補償合計1181萬元。

小王在擬草石藝礦業涉嫌騙取征地拆遷補償問題移送處理書時，還在想，這個補償個案中，建設單位、F縣征遷辦、國土、林業，以及Y市礦產管理部門，評估機構等，在石藝礦業騙補的問題中，有哪些人分別做了哪些文章？這些人都被那幾塊“不值錢”的小石頭（市場價每塊5萬元起步）砸昏了頭嗎？

（作者單位：江西省地質局第九地質大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