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漁的詩

白漁，原名周問漁，1937年出生于四川富順縣。1958年大專畢業(yè)到青海工作至2008年退休，曾任地質(zhì)技術(shù)員、文學(xué)編輯、專業(yè)作家，青海省作協(xié)秘書長、副主席、榮譽主席，青海省政協(xié)常委等。

1955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1979年加入中國作協(xié)，曾經(jīng)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中國青年出版社、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作家出版社、青海人民出版社等十余家出版社出版《白漁詩選》《黃河源抒情詩》《歷史的眼睛》《烈火里的愛情》《唐蕃古道》《黃南秘境》《走進柴達木》《白漁文存》等長短詩、散文詩、散文、報告文學(xué)三十余部集（其中兩部譯成英文）。作品入選《中國新文藝大系》《中國新詩選美》《20世紀漢詩選》等百余種選集。有“江河源詩人”之譽，系一級作家，青海省優(yōu)秀專家，國家突出貢獻專家。

飛 魚

迎著陽光在海面滑翔

像插上了欲飛的翅膀

因為它性喜光明

漁人就誘之以光亮！

當黑暗籠罩汪洋

幾團野火虛設(shè)曙光

成群地躍波越浪

熙熙攘攘撲向燈光

以為是光在召喚

真的又升起了太陽

向著虛幻的光明爭先地進入巨網(wǎng)……

飛魚向往于光

才會受騙于“光”！

它們面臨死亡

快活得竟不知上當……

1979年3月 海南

人，總有那么一點……

像園里的韭菜，不要割

讓它綠綠地長著

像谷底的泉水，不要斷

讓它淡淡地淌著

像枝頭的青果，不要摘

讓它靜靜地掛著

也許，人總有那么一點

忘又不能忘，說又不能說

像怯光的蝙蝠

扇翅于黃昏的角落

留著它吧——

是酸，幫你消化生活

是苦，為你鑒別歡樂

是甜，給你添力加熱……

無論是福，是禍

或少，或多

留著，留著

不必追究，何須說破

1983年6月 西寧

今 夜

燈是這么亮

路是這么短

眼看又到你家門

想和你吻別卻不敢

情人都是屬鼠的嗎

最喜好游動在夜間

街燈，閃著貓眼

要捕捉你的羞赧，我的慌亂……

巴不得有一霎的停電

讓我倆沉入深海中間

愛情最宜在黑暗中生長

所以最能照亮黑暗……

1983年8月

黃河，源頭是清澈的

清澈的！像單純清悠的牧歌

清澈的！一條哈達從雪山飄落

過草原，漾出笑渦

出叢林，身姿灑脫

下懸崖，氣勢磅礴

縱然有時撒野

也不會進村闖禍……

我愛你源頭清清，慈祥謙和

而怨其流程加長竟被臟污

我愛你包容大度，旋天斡地

而厭其混雜太多以至淤塞

??！古老的母親河

你面臨著

疏導(dǎo)，澄清

洗濯，擺脫……

1984年5月 海南

鷹鈴兒響

——撒拉族風(fēng)情之三

鷹鈴兒響，鷹鈴兒響

一道黑色閃電，撲下來

從白云里，從藍天上

讓大鷹用歡快的音樂宣判：

豺狼、狡兔、雪豹……拼斗吧

有本事的活著

沒本事的死亡

打臥著的獸

不算撒拉人的膽

獵歇著的鳥

不是撒拉人的槍

鷹鈴兒響、鷹鈴兒響

斗熊，熊口吐白沫

攆狼，狼伏在地上

獵手站在一旁，哼起阿里瑪

喚它爬起來，再一次較量

這才是撒拉人的性格

即使對付敵人，也不發(fā)暗箭

只放明槍，讓你反撲，提防

野狼被掐死

狡兔攫入背囊

獵手縱馬馳去

大鷹站在肩上

鷹鈴兒響，鷹鈴兒響……

1984年7月 循化

雪線蠅

是驚奇的夢，在雪線上

蒼蠅竟變成了益蟲

在格?；ɡ锒泔L(fēng)避雨

以祖?zhèn)鞯膱皂g

悄悄地傳播花粉

海藍、金黃、火紅的格?；?/p>

冷落中烘起一片熾烈

蒼涼里開出一簇繁盛

一定是經(jīng)不住罡風(fēng)撕扯

花山上聽不見蜜蜂歌吟

一定是受不住缺氧、高山反應(yīng)

群芳中沒有蝴蝶的舞影……

它沒有玷污吉祥的花朵

丑惡的形象反而建立了美的功勛

莫怪蒼蠅把細菌傳播

只怪我們周圍的細菌太多

當秋霜寒凝高原

蒼蠅也隨格桑花埋入雪中

花為棺槨的葬禮

也堪稱壯美，別有一番詩情！

1986年8月

野狐峽

大野搖動五彩的群落

花氣熏蒸中，我走向草原邊緣

黃河，不在群山中穿行

而是在平地切出深深的裂谷

驚世駭俗的刀法

天地間鏨出神奇的雕塑

兩岸巖石上，經(jīng)典那么多

大遷移的博物館

專門將過去陳說

云影，長風(fēng)

沖蕩回折

展開滄桑演變的一軸

把草原懸上高空

把阡陌沉入谷底

沒有成法的因襲

沒有潰敗的惆悵

沒有停滯的迂腐

迎面撲來——撕扯，切割

騰躍，奮爭

哪怕只有一絲縫隙

也要化作奔蟒騰蛟

奪路而過

這，才是黃河

1987年元旦

扎陵湖島上的白唇鹿

輕盈如林梢滑落的風(fēng)

悠閑如高空飄忽的云

你會變成美女含情脈脈地回頭

你能動聽地陳述恩怨懲罰奸佞

在狼的窺伺下，膽怯地飛逃

在雪豹的追捕中，靈巧地擺脫

角杈在巖石上碰出火花

寧可撞碎，也不忍受剝奪

角還要長，茸還要出，血還要生

只有拾起往昔的陰影

潛入碧波環(huán)繞的寂靜中

沒有躲避就沒有信念的成熟

沒有險惡就顯不出美的頑強

遠去，角杈上掛著星月

走近，輕蹄踏響羯鼓

滿足于一股山泉，一塊草地

從頭頂?shù)拈蠙熘ι?/p>

托起一個完美的世界

交給雪山、黃河……

1986年7月 扎陵湖畔

1987年9月 改于西寧

河源的呼喚

我伴歷史趕路

把它拋向過去

從催發(fā)葉子到綠滿原野

從生長野粟到耕播收割

從一泓小溪到萬帆爭流

無不是從這艱難起步

踏響萬里雄風(fēng)

我寫歷史，歷史詠我

箴言比波紋還多

淘亮的是金

沉沒的是沙

淤塞的是恨

悲壯的是歌

花，裝扮過我

刺，扎傷過我

燈，點亮了我

億萬年，只為一個信念奔波

無論是清溪、濁流

洪濤、巨波

都快聚攏來吧

還顧盼什么，猶豫什么！

懸崖，跳下去

深峽，穿空過

時空，磨圓棱角

隨我奔出門庭

到天地的廣場上

迎迓……

角逐……

1986年7月 黃河沿

1987年9月 改于西寧

河源月

大草原白天牧羊

夜晚牧月亮

一群群

在鄂陵、扎陵湖嬉戲

在星宿海徜徉

懸在天空

浮在湖面

隱現(xiàn)草莽

一千個月亮輝煌山川

也把我心中的陰影照亮

河源，月之故鄉(xiāng)

引出我多少遐想

哦哦！這里最缺少人煙

最不缺光亮

最富有清爽……

1986年7月 瑪多

1987年9月 改于西寧

星宿海

像一群星體紛飛隕落——

驟然間在天野上定格

每一片月光都在問我

那傾沒的海子

在哪里流落？

一掬古海遺留的淚珠

幾千年痛苦地講述：

只因雨露太少，陽光驕烈

才干涸了漁歌，旱走了天鵝

大雁匆匆飛過頭頂，去尋找新的湖泊……

熱戀的傳說雖美麗誘人

已激不起我心中的綠波

只泛起難言的惋惜和苦澀：

不收攬八方云雨，四面來風(fēng)

縱然是一座大海，也會在

閉塞中干癟、萎縮

星宿海，你有權(quán)告訴游客

提醒一切來者……

1986年7月 瑪多

1987年9月 改于西寧

天 籟

我躺在草原藍天的襁褓里

癡癡地，陶醉于美的眩暈

花的紅潮呼嘯而來

漫過我的四周和頭頂

仿佛是躁動在地心的巖漿

——汩汩熱血

拱起小鹿頭上的山峰

聽見天河潺潺的水聲

聽見綠草嗶剝地拔節(jié)

聽見霞光和云彩簌簌流動

太陽斟篩濃烈的酒漿

把格?；ǖ谋K碰響

在草原藍天的襁褓里

我就是它的一個細胞

感觸到生機勃發(fā)

我就是它的一個器官

回蕩著萬籟的洪鐘

也聽得見我靈魂的低語

像浸透花香的微風(fēng)

隨悠悠牧笛，融入藍天白云……

1986年7月 赴大武途中

1987年10月 改于西寧

天葬臺

低沉的長號，催動野谷和鳴

煨桑的香煙，招來一群蒼鷹

靜靜地等待著，要撲上去吞噬

任剖尸人口銜腰刀

在羽毛上抹血，也不飛不驚

沒有捶胸頓足的哭號

也不見對死亡的悚懼

鼓角聲中喃喃地禱祝

仿佛是送親友騎神鷹邀游

去采摘星斗，收獲陽光，放牧白云

風(fēng)蕭蕭，添幾分壯烈

幡獵獵，飄縷縷肅穆

轉(zhuǎn)經(jīng)筒旋轉(zhuǎn)的軌跡

畫出生死界線的圓

多么坦蕩、豁達的民族

不留遺骸，不塑雕像在人間

巖石般的來自大地

陽光似的去之空間

讓人生的季節(jié)交替

任生死的花朵枯榮

從這塊凈地交出自己

從這月臺上送別

坦然地走完各自的旅程

1986年7月 赴大武途中

1987年10月 改于西寧

竊 行

如果說男人好色

那就專好你之色

不管誰有多么嬌美

眼里，也一片蒼白

如果說男女多偷情

那就專對你行竊

把你的情偷個干凈

世上再無什么可竊

請讓我學(xué)一回古人

把竊來的榮幸

用心血染成彩絲

織進未來的日月……

2006年10月

扎 根

我已扎根

扎根于你心的沃土

剩下的該是

舒枝長葉，孕育果實

學(xué)紅柳深掘，磐根

像松柏長青，挺立不移

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摧折

將其從熱土剝離

除非你，唯有你

才有砍伐，鋸掉的權(quán)力

即使如此

那搖落的松仁柏籽

仍落在你的土地

會長出一個新我

哺育它的不還是你？

2008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