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有一塊空地,不論窗前屋后,我想種兩棵樹:一棵合歡,紀念母親;一棵海棠,紀念奶奶。
奶奶和一棵老海棠樹,在我的記憶里不能分開,因為奶奶一生一世都在那棵老海棠樹的影子里張望。
老海棠樹近房高的地方,有兩條粗壯的枝丫,彎曲如一把躺椅。兒時我常爬上去,一天天地在那兒玩,奶奶在樹下喊:“下來吧,你就這么一天到晚待在上頭?”是的,我在那兒看小人書、射彈弓,甚至寫作業。“飯也在上頭吃?”她又問。“對,在上頭吃。”奶奶把盛好的飯菜舉過頭頂,我兩腿攀緊樹丫,一個海底撈月把碗筷接上來。“覺呢,也在上頭睡?”“沒錯,四周都是花香呢。”奶奶只是站在地上,站在老海棠樹下,望著我。她必然是羨慕,猜我在上頭都能看見什么。
春天,老海棠樹搖動滿樹繁花,搖落一地雪似的花瓣。奶奶坐在樹下糊紙袋,不時地沖我嘮叨:“就不說下來幫幫?你那小手兒糊得多快!”我在樹上胡亂地唱歌。奶奶又說:“我求過你嗎?這回活兒緊!”我說:“有我爸媽養著您,您干嗎這么累啊?”奶奶不再吭聲,直起腰,喘口氣。
夏天,老海棠樹枝繁葉茂,奶奶坐在樹下的濃蔭里,又不知從哪里找來了補花的活兒,戴著老花鏡,一針一線地縫。天色暗下來時她沖我喊:“你就不能去洗洗菜?沒見我忙不過來嗎?”我跳下樹,洗菜,胡亂一洗了事。奶奶生氣了:“你上學也這么糊弄?”奶奶把手里的活兒推開,一邊重新洗菜,一邊說:“我就一輩子得給你們做飯?就不能有我自己的工作?”我不敢吭聲。奶奶洗好菜重新撿起針線,或者從老花鏡上緣抬起目光,或者又會有一陣子愣愣地張望。
有年秋天,老海棠樹照舊落葉紛紛。天還沒亮,奶奶就起來主動掃院子,“刷拉——刷拉——”鄰居都還在夢中,那時候她已經腰彎背駝。我大些了,聽到聲音趕緊跑出去說:“您歇著吧,我來,保證用不了3分鐘。”可這回奶奶不要我幫:“咳,你呀!還不懂嗎?我得勞動。”我說:“可誰能看見?”奶奶說:“不能那樣,看不看得見是人家的事,我得自覺。”她掃完院子又去掃街了。
我這才明白,曾經她為什么執意要糊紙袋、補花,不讓自己閑著。她不是為掙錢,她為的是勞動。什么時候她才能像爸和媽那樣,有一份工作呢?大概這就是她的張望吧。不過,這張望或許還要更遠大些——她說過:“得跟上時代。”
所以在我的記憶里,幾乎每一個冬天的晚上,奶奶都在燈下學習。窗外,風中,老海棠樹枯干的枝條敲打著屋檐,摩擦著窗欞。一次,奶奶舉著一張報紙小心地湊到我的跟前:“這一段,你說說,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耐煩地說:“您學那玩意兒有用嗎?就算都看懂了您就有文化了?”奶奶立刻不語,只低頭盯著那張報紙,半天目光都不移動。我的心一下子收緊,但知已無法彌補。“奶奶。”“奶奶!”“奶奶——”她終于抬起頭,眼里竟全是慚愧,毫無對我的責備。
但在我的記憶里,奶奶的目光慢慢地離開那張報紙,離開燈光,離開我,在窗上老海棠樹的影子那兒停留一下,繼續離開,離開一切聲響,飄進黑夜,飄過星光,飄向無可慰藉的迷茫……而在我的夢里,我的祈禱中,老海棠樹也隨之轟然飄去,跟隨著奶奶,陪伴著她;奶奶坐在滿樹的繁花中,滿地的濃蔭里,張望復張望,或不斷地要我給她說說這一段到底是什么意思。這形象,逐年地定格成我的思念,和我永生的痛悔。
點燈人說:作家沈念認為,散文是在人間的寫作,要說人話,寫人事,動人心。史鐵生的《老海棠樹》一文,未寫一字情,可讀者卻分明能在字里行間與之深深共振、共鳴、共情。
那棵老海棠樹在歲月流轉中,四時不同樣。作者僅僅是在寫一棵樹的變化嗎?只因那棵樹下有一輩子都在“張望復張望”的奶奶,樹的四季里有她一生的寫照。糊紙袋、補花、掃院子與讀報學習,她始終張望著一份有尊嚴的工作和“跟上時代”,這是渴望跳出現實困境而思想超前的奶奶。作者用大量的動作描寫營造出了極強的畫面感,讓讀者有了自我代入感,這便自然地搭建起了情感的鏈接,使得讀者在閱讀的當下有了情感共鳴。此外,“她終于抬起頭,眼里竟全是慚愧,毫無對我的責備”等處的留白,給人以想象的空間,這些提示我們,寫作時還要有讀者意識,不必事無巨細全都交代清楚。
書寫平淡生活中的人與事,可以運用意象來支撐意義,更要運用和訓練好感官的敏感度,寫鼻之所嗅、目之所見、耳之所聽,寫眾生也寫山河草木,讓景語成為情語,恰如那棵老海棠樹所象征的濃濃祖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