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藝文類聚》所收北周王褒《京師突厥寺碑》,是中古時代與突厥有關的重要佛教材料。《突厥寺碑》主要是為促成北周與突厥和親及阿史那皇后早日入周而發,其撰作時間當在武帝保定三年至天和三年之間;突厥寺的建立和《突厥寺碑》的撰寫,盡管從表面看和阿史那皇后沒有關聯,但實際上阿史那皇后卻是建寺立碑最直接的因素。在政治和宗教雙重影響下,本無佛教信仰的阿史那皇后屢屢被各方勢力利用,無論其生前還是身后,不斷被牽扯進一些重要佛教事件中。個體命運深受時代變化以及國族盛衰之影響,致使北周武帝阿史那皇后在動蕩的歷史中留下模糊的身影。
關鍵詞:北周;《突厥寺碑》;阿史那皇后;佛教
中圖分類號:K239.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24)08-0093-06
《藝文類聚》卷76所收北周王褒《京師突厥寺碑》(以下簡稱《突厥寺碑》),乃中古時代與突厥有關的重要佛教材料,牽涉中原佛教何時傳入突厥、自突厥下嫁的北周武帝阿史那皇后有無佛教信仰等關鍵問題,頗受學界重視。但此碑文撰作年代不詳,以往研究對之僅有大致推定,由此導致對其解讀紛紜多端并頗有偏差。本文擬在前人研究基礎上(1),進一步考訂《突厥寺碑》的撰寫時間,推測其形成背景,探索阿史那皇后與佛教的關系及其隱晦曲折而令人嘆息的命運,揭示北朝后期特殊形勢下政治與宗教互相影響和糾纏的某些側面,以求對相關疑難問題有新的認識,并推進對此碑的準確理解與深入利用。
一、《突厥寺碑》撰寫之時代與背景
《突厥寺碑》全文曰:
夫六合之內,存乎方冊,四天之下,聞諸象教。百億閻浮,塵沙筭而不盡;三千日月,世界數而無邊。至于周星夕隕,漢宮宵夢,身高梵世,力減須彌,應現十方,分身百佛,上極天中,下窮地際。轉法輪于稔國,留妙象于罽賓。至于善見神通,瓶沙瑞相,波斯鑄金,優填雕木,莫不歸依等覺,回向佛乘,棄形骸而入道,舍國城而離俗。突厥大伊泥溫木汗,夏后余基,惟天所置,威加窮發,兵歷無革,小大當戶,左右賢王,麟膠角觸之弓,鷲羽射雕之箭。跨蔥嶺之酋豪,靡不從化;逾天山之君長,咸皆賓屬。人敦信契,國寶親鄰。太祖文皇帝,道被寰中,化覃無外,提群品于萬福,濟蒼生于六道。大冢宰晉國公,功高夤亮,位隆光輔,命司空而度地,監匠人而置臬,帶三條之逸陌,面九市之通鄽。圖木緹錦,雕楹礱密,香隨微雨,自麗風塵,幡雜天花,常調絲竹。四禪大患,凈界無毀,六珠芬盡,法身常住。銘曰:七華妙覺,三空勝境。意樹已雕,心猿斯靜。靈城偃色,空衣滅影。索隱窮源,振衣提領。(2)
此碑為北周王褒所撰,未署撰寫時間,其中提及兩位重要人物,“太祖文皇帝”即西魏北周政權奠基者宇文泰,“大冢宰晉國公”即宇文泰卒后至北周武帝天和末年實際掌控朝政的權臣宇文護。研究者主要依據此二人稱呼及相關事跡來推論《突厥寺碑》撰寫時間。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岑仲勉先生,他說:“碑只言文帝及護,據《周書》二,孝閔受禪,追尊泰為文王,廟為太祖,武成元年,追尊為文皇帝,則此碑必作于明、武兩帝時,但其確年不可考。”(3)宇文泰被追尊為文皇帝在北周明帝武成元年八月(4),宇文護被誅在武帝建德元年三月(5);即岑先生認為此碑撰作在北周明帝武成元年(559)八月至武帝建德元年(572)三月之間。岑仲勉先生的看法當然大致不誤,此后諸家說法亦基本類似(6)。不過,細繹碑文,尚有數處關鍵文字前賢未能予以深入關注和考察,而此碑撰寫時間似可據之進一步加以推定。
其一,“大冢宰晉國公”之稱呼。明帝、武帝時(至建德元年宇文護被誅時止),宇文護皆任大冢宰皆有晉國公之爵,但明帝時和武帝時對宇文護之官方稱謂存在一定差異。《周書》卷4《明帝紀》記載:
二年春正月乙未,以大冢宰、晉公護為太師……夏四月己巳,以太師、晉公護為雍州牧……武成元年春正月己酉,太師、晉公護上表歸政,帝始親覽萬機。軍旅之事,護猶總焉。(7)
明帝于孝閔帝元年(亦即明帝元年)九月即位,不久后至明帝二年正月即以大冢宰(七命)宇文護為太師(九命),但此為榮譽性質加官(8),并未剝奪大冢宰之實職(9)。然而其時明帝意圖擺脫權臣之控制,故與宇文護之間存在尖銳矛盾,其進宇文護太師之號,是表面上優崇有加,實際卻有架空之意。故其后不久,便有宇文護上表歸政之舉,明帝得以“親覽萬機”。自明帝對宇文護加號太師后,明帝亦有意削弱宇文護實際權勢,北周官方對宇文護的稱謂開始變成相對固定的“太師、晉國公”(10),直至宇文護遣人毒死明帝時止。武帝繼明帝而立,韜光養晦,對宇文護極盡奉迎之事。其時北周官方對宇文護之稱謂又變成以“太師、大冢宰、晉國公”或“大冢宰、晉國公”為主,即無論稱謂冗長或簡短,而“大冢宰”為其核心。如《周書》卷5《武帝紀上》:
(保定元年正月)以大冢宰、晉國公護為都督中外諸軍事,令五府總于天官……(保定四年十月)甲子,詔大將軍、大冢宰、晉國公護率軍伐齊……(建德元年三月)丙辰,誅大冢宰晉國公護。(11)
又如《周書》卷11《晉蕩公護傳》:
(保定)三年,詔曰:“大冢宰晉國公,智周萬物,道濟天下(后略)。”……(保定四年)九月,詔曰:“ (前略)大冢宰晉公,朕之懿昆(后略)。”……(天和)五年,又詔曰:“ (前略)使持節、太師、都督中外諸軍事、柱國大將軍、大冢宰晉國公,體道居貞, 含和誕德, 地居戚右,才表棟隆(后略)。”(12)
再如《文館詞林》卷696載《后周武帝誅宇文護大赦詔一首》中云“太師、大冢宰、晉國公護”(13)。而武帝時稱宇文護為“太師、晉國公”者此則僅見(14)。據此,筆者認為《突厥寺碑》既稱宇文護為“大冢宰晉國公”,則基本不可能撰于北周明帝時,其很大可能撰于武帝時期。
其二,“命司空而度地”之文。按司空即六官之一冬官大司空。如前所論,大冢宰、大司空皆六官之一,雖大冢宰地位更為重要,而品級則相同(同為七命),二者并列,并無統屬關系。如《資治通鑒》記載:“大冢宰雖六官之長,然猶與諸公等夷。”(15)此碑文公然謂大冢宰宇文護“命司空而度地”,非同尋常,應與“五府總于天官”有關。“五府總于天官”,即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總于天官,亦即大冢宰總統原本平級而互不相屬的大司徒、大宗伯、大司馬、大司寇、大司空。若不加“五府總于天官”,則大冢宰僅為天官之長,不過與其他五府之長(如大司空)相侔而已。對此王仲犖先生曾有闡釋:“宇文護以大冢宰當國,五府總于天官,是總攝百官,準古冢宰也。護既被殺,武帝以齊公宇文憲威名過重,終不能平,故由大司馬遷授大冢宰,以削其權也。蓋宇文憲本以大司馬總知兵馬,及遷冢宰,而不加五府總于天官之后命,則大冢宰所屬,除御正納言以外,不出禁衛掖庭飲食衣服諸掌,御正納言,日夕陪侍,又非冢宰所得指麾之者,是宇文憲雖曰元輔,實是一宮內大臣耳。”(16)因此,《突厥寺碑》既然謂大冢宰宇文護能“命司空”,則只可能是前引《周書·武帝紀》所謂保定元年正月“令五府總于天官”之后才可能出現的特殊情形;由此筆者推論碑文撰作應在武帝時期,而且是在建德元年三月誅宇文護之前,由此進一步推測碑文撰寫時間應為武帝保定元年(561)正月至建德元年(572)三月之間。
其三,“人敦信契,國寶親鄰”之文。所謂“國之親”,當指北周與突厥和親而言。西魏宇文泰統治時期,突厥逐漸興起,其時有和親之事;但此時北周尚未建立,和親雙方為西魏與突厥,下嫁公主亦為魏之長樂公主。(17)北周正式建立之后,周與突厥和親首見于武帝時,天和三年(568)武帝納突厥木桿可汗(俟斤)女為后,即阿史那皇后。(18)阿史那皇后入周事宜,前后綿歷多年,過程頗為曲折;大體來說,約武帝保定初已有和親之議,保定三年(563)正式遣楊薦、王慶為使,前突厥請婚并大致商定,此后突厥數有反復。其間北周前后遣使多次,直至天和三年(568)阿史那皇后入周,和親之事方塵埃落定。(19)從碑文中“國寶親鄰”之語,可知《突厥寺碑》的撰寫應在保定三年(563)和親之使時、木桿可汗以女許武帝之后,至于是在天和三年(568)阿史那皇后入周之前還是之后,據此尚難以斷言。不過,碑中“人敦信契”之語,較為契合突厥方面于和親之事反復無常,因而北周方面以“敦信契”相規勸的情勢,故推測《突厥寺碑》之撰應在阿史那皇后入周之前,即保定三年(563)至天和三年(568)之間。
早有研究者指出,《突厥寺碑》對木桿可汗大加歌頌,表明北周對突厥曲意討好,與娶突厥為后乃同類之事。(20)再結合前文所論,筆者認為,《突厥寺碑》討好突厥之意顯而易見,具體而言,則主要是為促成北周與突厥和親及阿史那皇后早日入周而發,其撰作時間當在武帝保定三年(563)至天和三年(568)之間。換而言之,突厥寺的建立和《突厥寺碑》的撰寫,盡管表面看和阿史那皇后并無關聯,而實際上阿史那皇后乃是建寺立碑背后最直接的因素。對于政治考量主導下的北周與突厥和親,阿史那氏不過是一個尊貴而重要的政治工具,她本人在其中卻不能自主,只能配合局勢參與演出,而這也幾乎是阿史那皇后一生命運之縮影。
二、《突厥寺碑》與阿史那皇后之命運
突厥自西魏時漸漸崛起,歷北周、隋直至唐初,始終是我國北方草原地區最強大的勢力,并對中原諸政權形成巨大威脅與壓力。北周北齊對峙時期,爭取和拉攏突厥尤為要務。北周北齊爭衡,最終北周吞滅北齊,其中原因固然出于多端不可一概而論,但北周與突厥基本始終保持較為友好的政治同盟關系(有時甚至聯軍伐齊),至少也是原因之一。阿史那氏作為突闕可汗之女,嫁給北周武帝為后,至隋初方才去世。可以說,她的一生既倍享尊榮,又被政治集團利益所利用,但同時她無疑也是維系北周與突厥同盟關系的重要紐帶。
關于阿史那皇后,《周書》《北史》有傳(21)。1993年其墓志在陜西咸陽出土(22),朱振宏結合墓志與傳世文獻對其事跡有詳細考釋(23),茲不贅述。此處關注重點,在于阿史那皇后與佛教之關聯。如前所論,約武帝保定三年(563)至天和三年(568)間,北周朝廷于長安建立突厥寺,并由王褒撰寫《突厥寺碑》,對突厥木桿可汗極盡阿諛之詞,其目的在于及早達成北周與突厥和親。寺既以“突厥”為名,碑文又多敘述可汗功德,是否能夠表明此時佛教信仰已在突厥中有所流行呢?學界已有研究對此問題的答案截然不同。一種說法認為木桿可汗甚至此前土門可汗時期突厥已有佛教信仰(24),另一種說法則認為繼木桿可汗而立的他缽可汗時期佛教方漸漸在突厥流傳(25)。筆者基本贊同第二種說法,即認為主要根據目前所能見最早明確記載突厥奉佛之《隋書·突厥傳》(26),佛教傳入突厥應始于他缽可汗時。但需要特別指出的是,無論持前述兩種說法中的哪種說法,均對《續高僧傳》中與阿史那皇后有關的一條關鍵材料作出錯誤解讀。《續高僧傳》卷21《習禪六·唐秦州永寧寺釋無礙傳》:
釋無礙,姓陳氏……以承圣元年礙生成都……天和三年,周武皇后入朝,投名出家,先蒙得度,雖在弱冠,戒操逾嚴。(27)
此則材料,岑仲勉先生首先發掘出來,列于《突厥集史》卷1北周武帝天和三年“皇后阿史那氏至自突厥”條后,但他并沒有作進一步解讀。岑先生以后,對此則材料的誤讀出現并被習慣地加以沿襲。
樊圃認為:“投名出家的人是有的,依《高僧傳》卷25《釋無礙傳》所載:‘天和三年,周武皇后入朝,投名出家,先蒙得度。’這一條是可以說明突厥人有佛教信仰的。周武皇后是阿史那氏,突厥木桿可汗之女,天和三年三月,至自突厥,時正值木桿可汗在位之年。”(28)意謂此處“投名出家”者是阿史那皇后,進而認為木桿可汗時突厥人已有佛教信仰。蔡鴻生云:“歷史給我們留下一條耐人尋味的信息:‘天和三年,周武皇后入朝,投名出家,先蒙得度。’木桿之女入朝為后,下距武帝建德三年(574)下詔滅佛還有六年,正當北周佞佛成風,寺院林立,僧尼猥濫之際,她‘投名出家’,當個掛名尼姑,無非是入境隨俗罷了。這種象征性和禮儀性的皈依,與宗教信仰的實質性轉變終究是兩回事……所謂‘投名出家’云云,任人擺布而已,豈有意愿可言哉。”認為天和三年(568)阿史那皇后“投名出家”,并非自身意愿,更不能證明其時突厥人中已頗具佛教信仰。
兩位先生各自解讀《續高僧傳·釋無礙傳》“投名出家”而得出的結論正好相反。筆者認為,其解讀在關鍵的出發點上即不能成立,之后的結論無論對錯自然皆失去了基礎。《續高僧傳》本條材料,釋無礙為傳主,所謂“投名出家,先蒙得度”乃就釋無礙本人而言,與阿史那皇后并無關系,只是時當“天和三年,周武皇后入朝”之時而已。緊接著下文續言“雖在弱冠,戒操逾嚴”,“弱冠”專就青年男性而言,進一步證明“投名出家”者不可能是阿史那皇后。中古時代,國家對俗人出家為僧尼一般皆有具體規定,對度僧權亦有嚴格控制(29),北周亦不例外(30),且很可能在四月八日佛誕日進行度僧(31),故《續高僧傳·釋無礙傳》載釋無礙于天和三年三月“先蒙得度”,大概指未到官方規定的度僧時間而得度為僧。釋無礙所以能享受“先蒙得度”之優待,則因恰逢“周武皇后入朝”之盛事,所謂“特恩蒙度”是也(32)。總之,《續高僧傳·釋無礙傳》所謂“投名出家,先蒙得度”乃系就傳主釋無礙而言,絕非謂出家者為阿史那皇后。不過,釋無礙“先蒙得度”的事跡確實表明,朝廷為天和三年三月阿史那皇后入朝與和親終于成功而舉行的系列大慶活動中(33),也包括與佛教有關的慶祝儀式(提前度僧)。
北周武帝天和、保定年間,朝廷于長安建立突厥寺并立碑歌頌突厥可汗,阿史那皇后入朝之時又特恩度僧,此二事皆服務于當時的政治需要,皆藉當時漢地廣泛流傳、影響深遠的佛教展示對突厥的善意和對突厥展開佛教文化宣傳,盡管牽涉其中的突厥木桿可汗父女并無佛教信仰。建德年間,武帝愈來愈限制佛教,并終有滅佛之舉措,阿史那后自然更不可能在此期間皈依佛門。直至周末楊堅輔政及代周建隋,方漸漸恢復佛教,但阿史那皇后亦無任何奉佛跡象,更未如多數北周皇后一樣出俗為尼。(34)由此推論,終阿史那皇后一生,都無佛教信仰。但是,即使在隋初卒后,阿史那氏仍然在官方佛教宣傳中被利用。《北史》卷14《后妃下·隋文獻皇后獨孤氏傳》:
嘗夢周阿史那后,言受罪辛苦,求營功德。明日言之,上為立寺追福焉。(35)
隋文獻獨孤皇后,獨孤信女,其長姊即明帝獨孤皇后(武帝與阿史那皇后之嫂),其女楊麗華即宣帝楊皇后(武帝之子媳,亦即阿史那皇后名義上之子媳),自然與阿史那皇后較為熟悉。所謂獨孤皇后“嘗夢周阿史那后”之事,虛實難辨,但至少所謂阿史那皇后 “受罪辛苦,求營功德”之辭,可進一步佐證阿史那皇后生前并未有深厚的佛教信仰。隋文帝據此鄭重其事為阿史那后“立寺追福”,則有明顯的利用意味——文帝本虔誠佛教信徒,銳意于恢復佛教,種種神異宣傳手段層出不窮,因所謂獨孤皇后之夢而為阿史那皇后立寺追福自然也屬其中之一;阿史那皇后既為前朝皇后與突厥可汗女,身份關鍵而敏感,為其立寺追福自然更具佛教宣傳上的示范效應,同時可能也兼具政治上對突厥安撫籠絡之意。
三、結論
個體命運為時代所裹挾,深受國族盛衰之影響,這從北周武帝阿史那皇后遺留在歷史中的模糊身影典型而深刻地體現出來。阿史那氏以突厥可汗之女,天和三年(568)嫁為武帝皇后(未生育子嗣),宣帝時仍被尊為皇太后,靜帝時再被尊為太皇太后;隋開皇二年(582)阿史那氏卒,文帝詔有司備禮祔葬于周武帝孝陵。(36)盡管阿史那后生前不受武帝寵愛,亦并非宣帝生母,而且遭遇周隋禪代之政治劇變,但周隋兩代阿史那皇后均頗受禮遇,其背后最根本的因素當然是突厥勢力的強盛和突厥對中原王朝的牽制壓力。(37)然而,也正因為特殊的北周武帝后和突厥可汗女背景,阿史那皇后的一生,在尊榮之外也倍顯坎坷和冷清,少女時自熟悉的北方草原嫁入陌生的長安深宮,不受周武帝寵愛而周武帝偏又“抑情撫慰”,青年喪夫兼旋有亡國之憂(北周為隋所代),壯年而逝(年僅32歲)。在政治和宗教雙重影響下,本無佛教信仰的阿史那皇后屢屢被各方勢力所利用,無論生前還是身后,不斷被牽扯進一些重要佛教事件中,如北周武帝保定、天和年間建突厥寺并立碑,天和三年(568)入周時朝廷的特恩度僧,及隋文帝為阿史那皇后立寺追福,而為后人留下重重迷霧并使后人生出諸多嘆息。
注釋:
(1) 涉及北周《突厥寺碑》的研究,國內主要有:岑仲勉的《突厥集史》(中華書局1958年版)卷1“編年”部分北周武帝天和六年;樊圃的《六到八世紀突厥人的宗教信仰》(《文史》1983年第19輯);蔡鴻生的《突厥奉佛史事辨析》(載《蔡鴻生史學文編》,廣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張鵬的《〈全后周文〉編年考》(西北大學2004年碩士學位論文)之“京師突厥寺碑”條;王興鋒的《北朝后期中原王朝與北疆民族關系研究》(陜西師范大學2012年碩士學位論文)之“北周對突厥政策的轉變”;董思岐的《南北朝佛寺碑銘集注》 (沈陽師范大學2019年碩士學位論文)之“京師突厥寺碑”條。國外代表性研究,如日本學者石田干之助的《突厥之佛教》(《史學雜志》1946年第56卷第10號;石田干之助此文,原文未見,據前揭樊圃文轉引);德國學者克林凱特的《中亞突厥之佛教》(陳瑞蓮譯、楊富學校:《甘肅民族研究》2010年第2期)等。
(2) 歐陽詢:《藝文類聚》 卷76《內典上·內典》,載王褒:《京師突厥寺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307—1308頁。
(3) 岑仲勉:《突厥集史》,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35頁。
(4) 《周書》卷4《明帝紀》:“ (武成元年)秋八月己亥,改天王稱皇帝,追尊文王為帝,大赦改元。”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58頁。
(5) 《周書》卷5《武帝紀上》:“(建德元年三月)丙辰,誅大冢宰晉國公護。”
(6) 如王仲犖云:“突厥寺者,《辨正論》謂宇文泰所建,據《藝文類聚》卷76《京師突厥寺碑》,蓋北周大冢宰晉國公宇文護輔明、武時。”(《北周六典》卷4《春官府第九·司寂上士》)蔡鴻生云:“據《周書》記載,晉國公宇文護于閔帝元年(557)二月出任‘大冢宰’,至武帝建德元年(572)三月被誅,仍帶此銜。造寺立碑,當在這個時限之內。碑文提到兩位君主:‘太祖文皇帝’即宇文泰,這個廟號是明帝武成元年(559)追加的。”(蔡鴻生:《突厥奉佛史事辨析》,載《蔡鴻生史學文編》,廣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46頁。)克林凱特:“宇文泰的繼任者明帝(556—560年)為該寺院的修建撰文立碑。”([德]克林凱特:《中亞突厥之佛教》,《甘肅民族研究》2010年第2期。)張鵬:“文云:‘大冢宰晉國公’,《周書孝閔帝紀》:‘(元年二月)甲午,以大司空、梁國公侯莫陳崇為太保,大司馬、晉國公護為大冢宰’,則晉公護為大冢宰在孝閔帝元年,武帝誅護在天和七年(572),本文當作于是間。”(張鵬:《〈全后周文〉編年考》,西北大學2004年碩士學位論文。)王興鋒:“筆者推測其年代應為晉國公宇文護出任大冢宰期間(557—572)和木桿可汗在位期間(563—572),即北周對突厥政策轉變之后(保定四年以后)。”盡管諸家在進一步的時間節點上或有所分歧,但大體不出岑仲勉先生所論時間范圍。
(7) 《周書》卷4《明帝紀》;《北史》卷9《周本紀上·明帝紀》略同。
(8) 《隋書》卷27《百官志中》:“周太祖初據關內,官名未改魏號。及方隅粗定,改創章程,命尚書令盧辯,遠師周之建職,置三公三孤,以為論道之官。次置六卿,以分司庶務。其所制班序:內命(小注:謂王朝之臣。)三公九命,三孤八命,六卿七命(后略)。”宇文氏依《周禮》建六官,六官即天官大冢宰、地官大司徒、春官大宗伯、夏官大司馬、秋官大司寇、冬官大司空,雖以大冢宰為首為重,而六官品級相同并無高下之分(皆七命);六官之外,設三師(太師、太傅、太保)三孤(少師、少傅、少保),品級更在六官之上(三師九命,三少八命),但為榮譽性質的所謂“論道”之官,詳參王仲犖先生《北周六典》之系統梳理。
(9) 樊圃:“根據寺碑,此寺出于大冢宰晉國公之命。考《周書》卷3,孝閔帝元年(557)二月,以晉國公護為大冢宰。《周書》卷4,明帝初元二年(558)正月,以大冢宰晉國公護為太師。但《周書》卷5,建德元年(572)三月仍書誅大冢宰晉國公護。史書記載可能有誤,但造寺碑這類記載,似不會發生疏忽。因此,王褒之書此碑以557年為近似。”(樊圃:《六到八世紀突厥人的宗教信仰》,《文史》1983年第19輯。)意謂宇文護僅僅于孝閔帝元年(557)短暫擔任大冢宰,實系對史傳之誤讀或過于隨意解讀;蓋宇文護自孝閔帝元年任大冢宰始,至建德元年被誅時止,大冢宰之號一直保有,《周書》《北史》屢有記載,不可能處處皆誤;明帝以宇文護為太師,只是加官,并未剝奪其大冢宰之職,《周書》卷4《明帝紀》載明帝遇下毒臨死之際遺命中有“唯冀仁兄冢宰”云云,明白可證;萬斯同《周公卿年表》、練恕《北周公卿表》(均收入《二十五史補編》第4冊,中華書局1955年版)皆以宇文護任大冢宰時期為孝閔帝元年初任直至建德元年被誅之時,可謂定論。因此,樊圃先生認為宇文護僅于孝閔帝元年擔任大冢宰,進而據此謂《突厥寺碑》約撰作于557年,顯然不可靠。
(10) 宇文護加號太師之后,《周書》《北史》中明帝時對宇文護之官方稱謂兩見“太師、晉國公”,而無一例“大冢宰、晉國公”;又《初學記》卷23《道釋部·寺》載《后周明帝修起寺詔》:“制曰:‘孝感通神,瞻天罔極,莫不布金而構祇園,流銀而成寶殿,方知鹿苑可期,鶴林無遠。敢緣雅頌,仰籍莊嚴,欲使功侔天地,興歌不日。太師、晉國公總監置陟岾、陟屺修寺營造。’”(徐堅等:《初學記》,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560頁)此詔令原文,亦稱宇文護為“太師、晉國公”而不及“大冢宰”,可為佐證。
(11) 《周書》卷5《武帝紀上》。
(12) 《周書》卷11《晉蕩公護傳》。
(13) 許敬宗編、羅國威整理:《日藏弘文本文館詞林校證》,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370頁。此詔又見于《周書》卷11《晉蕩公護傳》,文字略同,稱呼宇文護為“太師、大冢宰、晉公”。
(14) 《隋書》卷16《律歷志上》載周武帝保定五年玉升銘曰:“維大周保定元年,歲在重光,月旅蕤賓,晉國之有司,修繕倉廩,獲古玉升,形制典正,若古之嘉量。太師晉國公以聞,敕納于天府。暨五年歲在協洽,皇帝乃詔稽準繩,考灰律,不失圭撮,不差累黍。遂镕金寫之,用頒天下,以合太平權衡度量。”
(15) 《資治通鑒》卷174陳宣帝太建十二年五月“德林曰宜作大丞相假黃鉞都督中外諸軍事不爾無以壓眾心”條“《考異》曰”。
(16) 王仲犖:《北周六典》卷2《天官府第七·五府總于天官》,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34頁。
(17) 《周書》卷11《晉蕩公護傳》:“初,太祖創業,即與突厥和親,謀為犄角,共圖高氏。”《周書》卷50《異域下·突厥傳》:“(突厥土門可汗)求婚于我。太祖許之。(大統)十七年六月,以魏長樂公主妻之。”
(18) 《周書》卷9《皇后·武帝阿史那皇后傳》:“ 武帝阿史那皇后,突厥木桿可汗俟斤之女……太祖方與齊人爭衡,結以為援。俟斤初欲以女配帝,既而悔之。高祖即位,前后累遣使要結,乃許歸后于我……天和三年三月,后至,高祖行親迎之禮。”《周書》卷50《異域下·突厥傳》:“俟斤又以他女許高祖,未及結納,齊人亦遣求婚,俟斤貪其幣厚,將悔之。至是,詔遣涼州刺史楊薦、武伯王慶等往結之。慶等至,諭以信義。俟斤遂絕齊使而定婚焉。”《周書》卷5《武帝紀上》:“(天和三年)三月癸卯,皇后阿史那氏至自突厥。”
(19) 北周武帝與突厥阿史那女和親過程,參岑仲勉《突厥集史》卷1“編年”部分北周武帝保定三年至天和六年;朱振宏: 《北周武德皇后墓志考釋研究》, 《唐史論叢》 第20輯,三秦出版社2015年版,等等。
(20) 蔡鴻生:“立寺紀功無非是北周王室討好突厥汗庭的一種姿態,與娶突厥女為后異曲同工,都是小朝廷對大汗國的外交策略。”《突厥奉佛史事辨析》,載《蔡鴻生史學文編》,廣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46頁。
(21) 參見《周書》卷9《皇后·武帝阿史那皇后傳》;《北史》卷14《后妃下·周武成皇后阿史那氏傳》,兩傳文字略同。
(22) 馬先登:《北周武德皇后墓志》,《文物天地》1995年第2期。
(23) 參見朱振宏:《北周武德皇后墓志考釋研究》,《唐史論叢》2015年第20輯。
(24) 代表如岑仲勉(“由此文(指《突厥寺碑》)觀之,則木汗時已漸伸信仰,不自他缽始矣”,《突厥集史》,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973—974頁);樊圃:(認為木桿可汗時“突厥人有佛教信仰”,《六到八世紀突厥人的宗教信仰》," 《文史》 1983年第19輯);日本學者山崎宏 (“推斷佛教進入東突厥之開端約在土門建國前后”,轉引自朱振宏:《北周武德皇后墓志考釋研究》," 《唐史論叢》 第20輯, 三秦出版社2015年版,第314頁)。
(25) 代表如蔡鴻生(“在突厥史上,首次接受佛教的,是木桿可汗之弟他缽可汗(572—581)”,《突厥奉佛史事辨析》,載《蔡鴻生史學文編》,廣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48頁);楊富學(“佛教真正對突厥人產生影響,應是自第4代君主佗缽可汗(Taspar Qaghan)時代(572—581)開始的”, 《突厥佛教盛衰考》, 《南都學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2期);朱振宏(“直到木桿可汗時代,佛教似乎還未能在東突厥流行,到了他缽可汗時期,開始向中原求取佛經,佛教因而在東突厥逐漸盛行”,《北周武德皇后墓志考釋研究》,《唐史論叢》2015年第20輯)。
(26) 《隋書》卷84《北狄·突厥傳》:“齊有沙門惠琳,被掠入突厥中,因謂佗缽曰:‘齊國富強者,為有佛法耳。’遂說以因緣果報之事。佗缽聞而信之,建一伽藍,遣使聘于齊氏,求《凈名》《涅槃》《華嚴》等經,并《十誦律》。佗缽亦躬自齋戒,繞塔行道,恨不生內地。”
(27) 道宣:《續高僧傳》,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781頁。
(28) 樊圃:《六到八世紀突厥人的宗教信仰》,《文史》1983年第19輯。
(29) 謝重光:“百姓為了逃避賦役而爭趨入道,國家為了保證賦役征收,想方設法控制僧尼數量。其手段是從教團手中收回度僧權,具體做法:一是確定出家資格,給額官度;二是取締私度,沙汰偽濫;三是編造僧籍,加強管理。……北朝朝廷重在把度僧權收歸官府。”《漢唐佛教特權的盛衰》,載《中古佛教僧官制度和社會生活》,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第383—384頁。
(30) 《續高僧傳》卷22《明律上·隋京師大興善寺釋靈藏傳》:“時屬周初,佛法全盛,國家年別大度僧尼。”
(31) 《續高僧傳》卷19《習禪四·唐終南山紫蓋沙門釋法藏傳》:“年二十二,即周天和二年四月八日,明帝度僧,便從出俗。”
(32) 《佛祖統紀》卷46《法運通塞志十七之十二》宋神宗熙寧元年:“古者出家之士,自漢明以來,并從國恩而為得度,如隋文一歲至五十萬,唐太宗感奘三藏‘弘法須人’之言,即度僧至萬七千人,睿宗度三萬人,本朝太宗普度十七萬人至二十四萬人,此特恩蒙度之大略也。”志磐撰、釋道法校注:《佛祖統紀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086頁。
(33) 如《周書》卷5《武帝紀上》:“(天和三年)三月癸卯,皇后阿史那氏至自突厥。甲辰,大赦天下,亡官失爵,并聽復舊。丁未,大會百寮及四方賓客于路寢,賜衣馬錢帛各有差。”阿史那皇后入朝(癸卯),次日(甲辰)大赦天下,大赦后之第四日(丁未)大會百百寮及四方賓客并賜賞,顯然皆是鄭重其事的慶祝與恩典。
(34) 北周自孝閔帝以后,諸帝崩后及隋代周時,尚存之后妃絕大多數歸屬乃出俗為尼,如孝閔元皇后、武帝李皇后、宣帝朱皇后、宣帝陳皇后、宣帝元皇后、宣帝尉遲皇后皆是;未出家者唯武帝阿史那皇后、宣帝楊皇后(楊堅女,身份特殊)、靜帝司馬皇后(隋初重臣司馬消難女,周亡時尚未成年)。參見《周書》卷9《皇后傳》。
(35) 《北史》卷14《后妃下·隋文獻皇后獨孤氏傳》。
(36) 《周書》卷9《皇后·武帝阿史那皇后傳》。
(37) 《舊唐書》 卷51《后妃上·高祖太穆皇后竇氏傳》:" “后母,周武帝姊襄陽長公主……周武帝特愛重之,養于宮中。時武帝納突厥女為后,無寵,后尚幼,竊言于帝曰:‘四邊未靜,突厥尚強,愿舅抑情撫慰,以蒼生為念。但須突厥之助,則江南、關東不能為患矣。’武帝深納之。”可見周武帝于阿史那后本不甚寵愛,但以“四邊未靜,突厥尚強”而“抑情撫慰”;《周書》卷9《皇后·武帝阿史那皇后傳》所謂“后有姿貌,善容止,高祖深敬焉”,不過是表象或者史臣緣飾之詞。
作者簡介:劉曉慧,湖北省社會科學院助理研究員,湖北武漢,4300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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