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體來說,歐洲人來華,大致始于兩漢,繼之于唐元,明清之際出現了大舉涌入的先兆,到清代中晚期逐漸形成一股巨大的潮流。清代乾嘉時期,英國兩次派遣龐大的外交使團即馬戛爾尼使團和阿美士德使團出訪清廷,試圖與清政府建立正式外交和貿易關系。但是,由于中西文化、思想、觀念的巨大差異,英國這兩次外交活動均無功而返,未能與清政府在外交和貿易方面達成任何共識。馬戛爾尼使團和阿美士德使團規模龐大,成員眾多,不少使團成員對清朝進行了認真觀察,留下了大量珍貴的歷史記錄,這些記錄在一定程度上構成了當時英國對清朝國家形象的建構。總體來看,英國使團人員眼中的清王朝保守落后、唯我獨尊、外強中干,并缺乏改革和前進的動力,他們抱持“歐洲中心論”和殖民主義掠奪思想,堅信英國只要入侵清朝就一定能夠將其征服。18世紀后期,中國在歐洲的形象已經呈現出褒貶不一的評價,隨著英國使團成員對中國形象大量的負面描述和評價,中國在歐洲或西方的形象出現了歷史性反轉,在文化上打擊清朝并丑化其國家形象成為以英國為代表的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對華發動侵略戰爭的先聲。
關鍵詞:乾嘉時期;英國外交使團;域外視野;中國形象
中圖分類號:K2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24)08-0099-09
海外漢學的發展經歷了三個階段:一是“游記漢學”;二是“宏觀漢學”,即“譯注中文基本經典和全面籠統地介紹中國”;三是“經院式漢學”,即“將漢學納入到了全人類整體的學術研究范疇當中”。(1)乾嘉時期,為了打開中國市場,當時國力正處于蒸蒸日上的英國兩次派遣規模龐大的外交使團即乾隆時期的馬戛爾尼使團和嘉慶時期的阿美士德使團出訪清政府,試圖與清政府建立外交和商貿關系。但是,由于中西文化、思想、觀念等方面存在的巨大認知差異,清政府對英國外交使團持消極態度,因此英國這兩次外交活動均無功而返。馬戛爾尼使團和阿美士德使團規模龐大,使團成員堪稱當時英國一時之選,他們在有限的時間內,實際上完成了一次對清朝比較全面且具有一定深度的調查(2),留下了大量珍貴的歷史記錄,這些記錄在一定程度上也構成了當時英國對清朝國家形象的建構,其歷史影響極其深遠。關于這兩次英國使團,學術界已有相當數量的研究成果。(3)學界認為,馬戛爾尼使華的失敗,“顛覆了西方對中國的傳統認知,直接影響了英國對華政策”。(4) 佩雷菲特說,“馬戛爾尼使團在西方與遠東的關系中是個轉折點。它既是一個終點,也是一個起點。它結束了一個世紀以來的外交與商業上的接近,它在西方人中開始了對中國形象的一個修正階段”(5)。由此可見,乾嘉時期英國外交使團的歷史書寫,對清朝國家形象的塑造起到了重要作用。考察乾嘉時期英國使團對清代“國家形象”的建構問題,必須注意兩個層面的問題:一是使團成員對清代社會的觀察、描述和記錄;二是使團成員對中國形象的態度和評價或者說價值判斷。因為“每個民族都有一套理解世界的模式,任何新的知識都必須整合進這一認知范式才能為大眾所接受。”(6) 本文以兩次使團部分成員對清代乾嘉時期的多維觀察、記錄和評價為中心,力圖探究英國使團人員對清朝形象的建構問題,學術界目前從這一角度論述兩次使團歷史影響的成果相對還比較少,因此有進一步深入研究的必要。
一、英國使團成員對清代社會的多維觀察
馬戛爾尼使團訪華失敗是中國的西方形象發生巨大變化的重要歷史轉折點,那就讓我們首先從馬戛爾尼使團的對華觀感說起。總的來說,盡管馬戛爾尼有著明顯的歐洲中心主義思想,但他對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社會、風俗等方面的描述相對來說還是比較客觀的。特別需要指出的是,馬戛爾尼并不是純粹地描述他的所見所聞,而是時時刻刻拿中國與英國或歐洲進行對比,從這種對比中我們更可以明顯感受到當時中西之間存在的巨大差異。
到訪一個新的國家,首先映入人們眼簾的就是衣食住行等直觀感覺。馬戛爾尼說:“他們穿的極其粗糙,洗得不干凈,從不用肥皂。他們難得使用手帕,而是任意在室內吐痰,用手指擰鼻涕,拿衣袖或任何身邊的東西擦手。這種習慣是普遍的。”(7) “他們沒有抽水馬桶,也沒有正經的廁所,方便處敞開著,臭氣不斷從里面散發,幾乎所到之處都有怪味。”(8) 馬戛爾尼的主計員約翰·巴羅批評中國人上至帝王貴族,下至普通百姓,普遍缺乏衛生觀念,不講衛生,“不愛清潔”,是“邋遢人”,很少洗澡,不知道使用肥皂。(9) 北京城由于缺少下水道,“房前屋內整天臭氣不絕。”(10) 對于中國人缺乏衛生觀念,阿美士德使團副使埃利斯持同樣的看法。中國官員來拜訪使團,他寫道:“巴羅先生把中國人描述為不整潔的民族,我們所有人都有理由對此表示贊同。甲板上這些人(指中國官員——引者注)所發出來的氣味都很臭,臭得讓人難以忍受,就像在破舊的地毯上放著一堆腐爛的大蒜”。(11) “在等待上船的時候,我們不得不從不同的地方上船,以便分散中國人的注意,從而少吸進一點從他們身上散發出來難聞的臭氣。”(12) 他描述通州街道狀況時說:“路面狀況不太好,街道狹窄,街上氣味難聞,房屋矮小,居民衣衫襤褸、不講衛生。”(13)這種描述,不但見于英國使團人員的筆下,也普遍見于很多歐洲來華人員的書信游記中。
馬戛爾尼認為在中國出行是一件令人感到痛苦的事情,因為“(中國人)沒有更好的旅行輪車……車子沒有彈簧,因此極不舒適……他們十分喜歡我旅行熱河時乘坐的輕便、整潔和寬敞的郵車。”(14) 埃利斯指出,中國的道路狀況相當惡劣,阿美士德使團被遣返,埃利斯乘坐馬車時感到極度不舒適:“馬車的顛簸一開始還能受得了,但當我們走到鋪砌的道路上以后,就開始顛簸得讓人難以忍受了。馬車的每一個部分都不停地在顛簸著,每一次顛簸似乎都足以毀掉你的生命,而你還要忍受接下來可怕的連續顛簸……我被折磨得都快要瘋了。”(15) 造成這種結果的原因,一方面是當時清朝的馬車沒有彈簧等減震設備,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道路狀況實在是破敗。
馬戛爾尼對中國人民的勤勞頗為贊許:“中國人民是極堅強的民族,能吃苦耐勞,對生意買賣和種種賺錢的手段都十分感興趣;即使在最艱苦的勞動中他們也快活而且喜歡交談,并非安靜平和的人”。(16) 對于中國人民的勤勞和吃苦精神,埃利斯持同樣的看法。埃利斯在描寫為他們拉纖的船夫時寫道:“盡管歐洲人的骨骼和肌肉外表看起來似乎更強壯,但我很懷疑他們中間有多少人能夠勝任我們的船夫現在正在干的活。他們經常要下到齊膝深的水中,頂著水流——有時因為是堤壩,水流非常湍急——拉船前行。他們腳下的河底石頭很多,非常滑,而他們穿的草鞋只能部分地保護他們的雙腳。這還不是一般的情況,據說他們可以光著腳干活。這些草鞋只不過是個鞋底而已,它們的狀態非常古老,讓我想起了希臘人的盾牌。我們船上的人昨天工作了16個小時,如果不是和船隊分開的話,今天還要工作這么長時間”。(17) 中國人的吃苦精神和忍耐力由此可見一斑。
總體來說,英國使團人員對中華民族頗多贊譽之詞。埃利斯說:中國人“是一個積極活躍、生氣勃勃和聰明的民族,不害怕外國人”。(18) “我對中國人日常習性的好感在增加,他們遵守秩序,相互間心平氣和,對異鄉人也是如此。”(19) “老實說,到目前為止,我發現下層百姓普遍舉止得體、快樂和氣。中國人生性快樂,因此也樂意服從權威,統治起來一定比其他任何國家都要容易。”(20) 但他們對清朝官員的描寫則相當不客氣:“我們已經見識過中國人(此處指清朝官員——引者注)厚顏無恥和撒謊的行為,盡管他們明明知道事情的真相(指馬戛爾尼使團訪華是否向乾隆帝行叩頭跪拜禮——引者注),但還是要求小斯當東爵士證實他們所聲稱的馬戛爾尼勛爵在北京和廣州都曾經行了跪拜禮一事”。(21) 在阿美士德勛爵及其使團成員非常倉促和疲憊的情況下,清朝官員采取了同時欺騙阿美士德和嘉慶帝的方式,以近乎強迫的方式逼迫阿美士德覲見嘉慶帝,對此,埃利斯寫道:“要描述中國人(指清朝官員——引者注)在公務上和個人事務上的行為所引起的厭惡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后面將會談到對他們處理公務的反感,而對于他們的個人行為,我只能說沒有什么比這更為令人討厭和粗俗無禮的了”。(22)
馬戛爾尼向其朋友喬人杰抨擊了清朝的司法制度:“贈禮和收禮是他們的禮節,而且成為慣例不需擔心出問題。在這點上他(指喬人杰——引者注)好像十分傾向于贊成中國的風俗,不在意由此必然產生的惡果……(這些)法官戴上雙重面具,哪怕收了賄賂,照樣宣稱本人廉潔。另一個有更多條件了解情況的人,毫不遲疑地向我透露,眾所周知,在他們的法庭上金錢萬能,錢多的總是有理。而及時送禮行賄在其他各部也奏效。沒有錢就得不到接待,就辦不成事。”(23) 埃利斯同樣指出,“中國的司法行政被認為非常腐敗,充滿弊端。在民事案件中,地方官的判斷一般取決于有關各方的錢包分量。即使案件涉及人的生命,那些遭到不公正對待的無助者們‘微小而低沉的聲音’,在專橫的官方權勢面前,根本沒有表達的機會。通過嚴刑拷打強迫囚犯坦白,讓他們做出不利于自己的證詞的習慣做法,是這一體系的一個根本缺陷,無疑會在實踐中產生最大的弊端。最后,中國法學理論中關于上訴的一系列規定,在實際中經常遭遇推諉拖延,從而使正義難以伸張。”(24)
馬戛爾尼指出,中國人精通各種技藝,但是在科學方面,“中國肯定遠遠落后于歐洲。”同時,中國人對馬戛爾尼帶來的眾多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科學儀器,“無論是乾隆本人,還是他身邊的人,對這些東西都沒有好奇心。此外,政府不鼓勵新事物,盡量防止百姓抬高外國人,貶低自己。”北京的官員“沒有一個人關注水壓、光學原理、透視法、電氣等等,盡管他們好幾個人曾看到排氣機、電動機器、望遠鏡、幻燈、戲箱。總之,可以說前來參觀球儀、太陽系儀、氣壓計和圓明園安裝的吊燭燈架的大人們,都漠然視之,好像這些東西都十分尋常,沒有什么稀奇,而且他們已經知道如何使用。”(25) 約翰·巴羅批評清政府不重視科學和缺乏科學知識時指出:“在選擇許多科技方面的禮物時,(我們)大大高估了他們的知識和學識,他們不重視他們不懂的東西,科技禮品引起了他們的忌妒,傷害他們的自尊心。如果再派使者到北京,我建議首先挑選金銀和銅的制品,兒童玩具和小裝飾品,或者幾件德比郡(Derbyshire)的水晶品,以及細寬布和開司米絨(kerseymere)。因為就他們目前的狀態來說,他們完全不能欣賞科技優異、偉大的成果”。(26) 埃利斯認為,“在科學方面,中國人的知識完全是經驗主義的。他們擅長的那些制造業都是古代的設置,他們始終如一地辛勤努力,竟然沒有想到要進行改善,或者產生出相應的發明來,真是令人感到奇怪。……盡管中國人對科學的實質不甚了解,但他們已經身處科學的影子里”。(27) 由于科學技術的落后,也就導致在軍事上也處于落后的地位。埃利斯說:“中國的軍隊盡管足以應付國內的治安,但是從它們列隊行進的樣子和士氣狀況來看,即使是對付亞洲不正規的軍隊也是不堪一擊,肯定無法對抗歐洲的軍隊……或許只要入侵中國就一定能把它征服”。(28) 埃利斯的這番話充分暴露了英國資產階級的殖民侵略思想。
與馬戛爾尼和埃利斯都不同,馬戛爾尼使團的主計員約翰·巴羅所著《巴羅中國行紀》一書對中國則持相當激烈的批評態度,這種態度首先體現在該書的《聲明》中:“本書中提出的意見,以及對某些事件的思考,幾乎和普遍接受的觀點全然不同,而且其中一些意見也不同于作者特別通過多次文學通訊從友人處獲得的觀點,他認為應當聲明,它們是作者完全基于自己的觀察,自己作出的公平結論。因此他深信,考慮到他應該獨自負責,公眾將以一貫的公正態度接受他們”。(29) 這個“聲明”是意味深長的,它表明作者對中國的觀察和認知將會顛覆當時歐洲民眾對中國的普遍認知。我們并不否認巴羅的觀察所具有的某種客觀性、深刻性乃至于啟發意義,但是,同樣不可否認的是,巴羅是用一種完全歐洲中心主義來觀察和測度中國的,是帶有“歐洲濾鏡”的,在這個方面,他與馬戛爾尼的觀察與評價存在著明顯區別。巴羅在其著作的開篇即說明了他寫作此書的“主要目的在于展示這個特殊民族的本來面目,但不是按照他們本身的道德觀去描述他們,而是按照他們真實的表現——剝掉天朝華而不實的外衣,揭開傳教士書里掩蓋的朝廷偽裝。同時本書盡力刻畫這個民族的風貌、社會狀況、語言、文字和美術、科學和體制、宗教崇拜和思想、人口和農業發展、文明和道德特點,由此讀者可以自己去判斷:‘按照文明國家的標準,中國應占有的地位’”。(30) 在這里,巴羅事實上已經給中國文明作了定位:那就是按照歐洲文明國家的標準中國還不是一個“文明”的國家。由于有這樣一個總的基調,所以在巴羅的書中,對中國少有贊美之語,相反,書中充斥著大量有關中國社會的負面描述和貶抑色彩濃厚的價值評判。
在此,我們可以簡要列舉若干這樣的描述和評判。巴羅說:“自從我們踏上著名中華帝國的土地,直到抵達距首都不遠的地方,使團的所有成員都感到自己心里的期望破滅”。(31) 他評價說,“在任何場合他們都表現出所謂民族優越的虛榮心、自視甚高的狂傲。他們不是沒有感覺到他人的優點,但假裝看不見。”(32) 經過總體觀察,他認為:“總的來說,可以公正地得出結論:中國人是一個世上現存的、率先達到一定完美高度的民族,因政府的策略,或者其他因素,他們停滯不前……所以,目前和歐洲相比,只能說他們在某些不重要的方面顯得了不起,但他們仍然輕視一切偉大的發明創造。”(33) 總之,巴羅對中國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風俗、地理、文字、藝術、科學等各個方面都做了相當有深度的觀察和分析,不用說,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要求他全面、客觀、真實、深刻地認識真正的中國,那是不可能的,但他所觀察到的清政府存在的諸多問題,也并非沒有道理,有些描述和評價甚至是只有以域外視角來觀察才能得出清晰準確的結論。“停滯的帝國”是他給清政府的總體評價,與他同行出使的斯當東爵士則指出,清政府“既不想跟世上其他地方交往,也不企圖去占領。”(34)
二、英國外交使團的清代國家形象建構
近五百年世界歷史所呈現的就是現代化孕育、生成并擴散和推進的不可抗拒、不可逆轉的歷史潮流的運動,它將全世界的人們裹挾其中。因此,只有從世界現代化歷程來理解英國使團成員對清代社會的觀察與評論才能看清當時的中國與歐洲之間在物質文明與觀念層面的巨大差異,也才能理解歐洲人眼中為何會出現停滯、落后、“半野蠻”這樣的中國形象。
建構主義認為,國家形象是建構的產物,是一個國家在國際社會通過交往互動而被其他國家賦予的一種身份表現和身份認同。(35) 國家形象不是一個客觀既定的、可以自我設定和傳播的實在,而是存在于國家主體間的一種相互認同的關系。(36) 一般認為,“國家形象”由硬實力和軟實力組合而成。具體來說,我們可以從物質維度(即國家實力形象)與價值維度(即國家意識形象)兩個維度理解國家形象的內涵。從物質維度來看,國家形象是指公眾對國與國之間物質實力對比的認知,包含經濟、科教、外交、軍事、地理等多方面的認識。但從物質維度出發,無法對國家形象與國際關系做出價值判斷,因此需要引入國家形象的價值維度,為國家的物質形象賦予意義。從價值維度來看,國家形象是指國家意識,即國家在國際上行為的目的。(37)
中國在歐洲形象的由理想的國度變成西方國家眼中的“半野蠻”狀態的變化,當然并非一夜之間發生的,其間經歷了相當漫長的時間。近代以前,由于受地理環境和人類生產力水平的限制,歐洲對中國的了解極其有限,但歐洲社會對探索中國始終抱有強烈的愿望和興趣。眾所周知,著名的《馬可·波羅游記》向歐洲描繪了中國的文明和繁盛之后,在整個歐洲引起了巨大的轟動。相信的人固然很多,但是也有很多人對馬可·波羅的敘述表示懷疑。18世紀的一位法國作家就曾對當時部分歐洲人心中的中國形象發表評論說:“我們關于中國的最初知識,來自著名的威尼斯人馬可·波羅。他談到了這個國家的悠久歷史,優秀的法律和政府,肥沃的土地,富足的生活,繁榮的商貿,眾多的居民,等等。他描繪了中國人的禮節,他們對藝術和科學的喜愛以及發展藝術和科學的熱情。所有這些記述都被視為虛妄的奇談。人們認為,這種無稽之談與其說是事實的真實記述,不如說是善意的想象結果。人們覺得,如果相信數千里外有一個強大的國家,它勝過治理得最好的歐洲國家,那簡直就是荒謬。什么!在許許多多的野蠻國家那邊,在世界的盡頭,會有如那位威尼斯人所說的那樣一個古老、聰慧和文明的民族?純粹是癡人說夢,除了頭腦簡單的人和傻瓜,誰也不會相信。”(38)
雖然如此,歐洲始終對東方世界存在著巨大的好奇心,到了17、18世紀,在歐洲甚至興起了一股巨大的“中國熱”:“它是中西文化的一次大規模接觸和交流,其范圍之廣,影響之深,堪稱空前”(39)。法國學者維吉爾·畢諾說:“當大家閱讀18世紀的著作時,無論是游記還是報刊文章,是由哲學家還是由經濟學家寫成的論著,都會驚奇地看到非常頻繁地出現中國的名字,發現有關令人贊賞的中國的大量資料”;“中國無疑在18世紀風靡一時”(40) 。在這股“中國熱”的歷史洪流中,中國思想文化及其制度文明等精神財富對歐洲社會產生了巨大影響:“當時談論中國就已經意味著指一個更為公正的社會、一個最佳的社會,但不是烏托邦,而是一個真實的社會。從此就形成了某種方向。這種風尚一直持續到舊制度末期。”(41) “人們(指歐洲——引者注)取得了一致或基本一致的看法,即中國政府形成了一種可以衡量歐洲社會弊端的標準。世人特別贊揚其政府選拔官吏的制度——科舉和會考制。這一制度首先被英國運用于其文職機構中,后來在整個歐洲都取得了成功。”(42) 這也就是說,盡管當時歐洲社會對中國也存在著一定的負面認知,但就總體而言,直到法國大革命之前,中國不但在歐洲形象高大,同時也是歐洲社會努力學習的榜樣。
回溯歷史,其實早在利瑪竇時代,他就對中國人地理知識的貧乏與盲目自大做了十分深刻的評論:“因為他們不知道地球的大小而又夜郎自大,所以中國人認為所有各國中只有中國值得稱羨。就國家的偉大、政治制度和學術的名氣而論,他們不僅把所有別的民族都看成是野蠻人,而且看成是沒有理性的動物。他們看來,世上沒有其他地方的國王,朝代或者文化是值得夸耀的。這種無知使他們越驕傲,則一旦真相大白,他們就越自卑”。(43) 利瑪竇具有廣博的知識,他以世界眼光來看待當時的中國,得出上述結論是十分自然的。只是由于這一時期的歐洲各國尚處于理性光芒的萌芽時期,在國力上與明朝存在著巨大的差距,因此對中國尚未構成實質上的威脅,中國人也就對歐洲不以為然。對此,利瑪竇也給出了自己的說明:“他們在地圖上看到歐洲和中國之間隔著幾乎無數的海陸地帶,這種認識減輕了我們的到來所造成的恐懼。為什么要害怕一個天生離他們那樣遙遠的民族呢”?(44) 然而,隨著馬戛爾尼使團訪華失敗、使團成員以及后來越來越多的歐美人士來到中國,并在西方社會出版發行了大量對清代社會的觀察、思考與評價的出版物,中國在西方的形象出現了逆轉,并變得越來越負面,一個落后、保守、停滯的中國形象也隨之成為西方民眾的普遍認知。
實際上,馬戛爾尼使團訪華能夠作為中西關系史中的轉折事件,除了前述原因之外,還在于這次事件事實上還是中西文明的第一次正面碰撞。佩雷菲特認為,這次事件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英國)”和“天下唯一的文明國家(中國)”之間的碰撞。(45) 作者特別惋惜地說,“如果這兩個世界當時增加接觸,能互相吸取對方最成功的經驗;如果那個早于別國幾個世紀發明了印刷術和造紙,指南針與舵,炸藥與火器的國家同那個剛剛馴服了蒸汽,并將制服電力的國家各自的發明融合起來,那么中國人與歐洲人之間的信息和技術交流必將使雙方都取得飛速的進步。那將是一場什么樣的文化革命呀!……”歷史不能假設,因此“兩個傲慢者互相頂撞,雙方都自認為是世界的中心,把對方推到野蠻人的邊緣。中國拒絕對外開放,而英國人則不管別人愿意與否想讓世界對所有的交流開放。歐亞大陸的兩極在50年里將從文化沖突變成兵戎相見。”(46) 從以上論述可以看出,這場沖突之所以無法避免,是因為雙方都對對方存在著誤判。
從中國方面來說,不能說清政府對英國國力完全不了解,但這種了解屬于皮毛之見;而且,清朝統治者固守“天朝上國”觀念,仍然視英國為蠻夷之邦。巴羅曾指出:“英使團之所以在北京受到極不相同的待遇,容易得到解釋。中國人很清楚英國在海上比其他民族強大;知道他們進行大量的貿易;他們占據著大片印度地方,中國人對此一直心懷戒心;還知道英人的性格和獨立精神。他們從馬戛爾尼勛爵豪邁、大方的態度看出,他代表的君王絕不低于中國皇帝,因此盡管不愿意承認這點,他們仍然感覺到讓他向他們君主行禮的同時,也讓他們自己的一位地位相等的人向英王陛下的畫像行同樣的禮。然而,在他們決定拒絕這個合理提議,同意不履行從前少不了的禮節前,必定有過關于尊嚴和國家地位之間的激烈斗爭。容易想象到,這個特殊人物拒絕履行該國的禮儀,對皇帝及其朝廷產生的印象有多么強烈:他們必定為固執己見而煞費苦心,他們的自尊心必定大受損害,發現無論施陰謀詭計,還是用強制手段,都不能使英使放棄在他們宮廷上應保持的尊嚴。由此他們現在相信,他的到來不是‘向中國皇帝進貢’(這是使團乘坐的白河船上標出的旗幟)”。(47) 阿美士德使團副使亨利·埃利斯也指出:“在討論的過程中,官員們說,所有外國大使都要行叩頭禮,并且舉出了暹羅和日本的例子。大使(阿美士德勛爵——引者注)對此回答說,這些國家無論在文明程度還是在國家力量方面都不能和英國相提并論。官員們對這一點很愿意承認,他們說,它們(指暹羅和日本——引者注)的大使絕對得不到如此受尊重的對待”。(48) 阿美士德使團被遣返過程中,曾拜訪北直隸按察使盛大人,這位盛大人對歐洲有一定的了解。埃利斯寫道:“他(盛大人——引者注)趁機炫耀他的歐洲知識,那是他從一本或者某位傳教士編的中文書中學來的。他有關法國和意大利的知識大致還算正確,而他對大不列顛的了解就不是這樣了,他認為英國并不是由一位君主統治”。(49)在與盛大人的另一次會見中,“盛大人毫不客氣地宣稱,在華貿易對英國極端重要,而對中國無關緊要;皇帝至高無上,英國國王地位低下;法國在藝術品和制造品方面要勝過英國,他認為英國人只是從其他國家販運東西”。(50) 這是英方的說法。
另一方面,清政府對西學及其效用也絕非全然無知,康乾時期甚至是西學傳入中國的一個小高潮;同時,康乾時期對歐洲人的殖民擴張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康熙時期,康熙帝就已經清晰地認識到西方在科學技術上有許多值得中國積極學習的地方,他本人就是學習西方先進科學知識的典范。斯當東指出:“康熙大帝繼位以后,在他的長期興盛的朝代里,長于科學和技術的外國人士頗受優待。當時中國人在科學和技術上是落后于歐洲人的。康熙引用了許多外國人,并對他們加以信任,其中若干人并被任用辦理政治外交事項。”(51) 但是,當時康熙在政治上面臨著一個難題,一方面清政府“需要西方的天文和數學知識來制定歷法,需要傳教士來幫助辦理外交,需要西方的技術來制造天文儀器和大炮,需要金雞納霜來治療瘧疾,等等;另一方面,清政府又要繼承中國幾千年的文化傳統,以‘夏’自居,以‘天朝上國’自居,來維護其統治。”在這種情況下,大量使用西方傳教士來制定天文歷法,“以夷變夏”的現實情況令清朝統治者頗感頭痛。為了從政治上解決這個難題,康熙帝提出了“西學中源”說,從而一舉解決了這個政治難題。(52) 然而,這個政治策略雖然高明,但是回避了矛盾的實質,于是,明末以來那種“以西學補益王化”的中外學術互動的良好局面宣告結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中國也就失去了一次迎頭趕上世界發展潮流的歷史機遇。同時,對于歐洲人的殖民擴張,乾隆帝也保持著一定的警覺。乾隆時期,耶穌會士汪宏達神父在一封給友人的信中說:“如果說他們(指清朝統治者——引者注)反對公開傳教,不愿忍受傳教士四處活動傳教,那只是出于政治的原因,他們擔心我們在傳教的借口下隱伏了其他的意圖。他們粗略知道歐洲人征服印度的歷史,他們擔心中國也會遭到同樣的征服。”(53) 斯當東也指出:“英國到廣州的商船日見增加,英國在印度取得了輝煌的勝利,并占領了位于南中國海的菲律賓群島,這些事項引起了北京王朝的注意。”(54) 對西方的殖民侵略和擴張保持警覺是沒有任何問題的,問題在于怎樣才能有效化解歐洲人的侵略和擴張,在這個問題上,康乾時期顯然缺乏正確的認知和對策。對此,清政府的策略是進一步排外和進一步閉關自守。排外的最主要的表現形式之一是“對自己文化的高度優越感,這種狹隘的觀念已經形成為一種思想體系”;進一步閉關自守的表現則是“任何其他國家的一些在中國人看來比較野蠻的情況,都在中國方面引起警覺來加強限制所有在華的歐洲人,借以避免其在中國人當中發生不良影響”。(55) 阿美士德使團副使亨利·埃利斯說:“對于像我這樣在遠離祖國的地方生活過許多年,同時又訪問過亞洲某些重要宮廷的人來說,已經很少對它們在舉止行為、風俗習慣和宮廷排場方面與歐洲世界的差異感到驚訝了”。“西方文明在東方遭到懷疑或者輕視,也不會讓我感到憤慨或詫異;看到一個國家滿足于沿襲了多少世紀的平庸無為,同時又反過來反對外來先進知識的引進,我更不會感到氣憤。”“由于中國幾個世紀的變化還不如歐洲幾十年的變化大,所以現在也不會有多大改變。”(56) 埃利斯此番言語,一方面表明他濃重的歐洲文明優越論的思想,同時也說明他對清政府已經相當了解,另一方面也暗示了他對此次出訪前景并未抱多大指望,原因正是基于他對清廷行事風格的深刻了解。
而從英國方面來說,其對清朝各方面的情況在出訪前并通過兩次外交出訪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就馬戛爾尼本人來說,為了完成此次出訪任務,他不僅通過文獻對中國進行了認真研究,也用自己的所見所聞對中國有了更加深刻和相當準確的認識。他在出訪記錄中明確指出:“在我出使中國前,我熟讀了我能夠理解的各種語言記錄的該國的書”。(57)實地考察之后,盡管為時不長,馬戛爾尼正確地指出:“以上的論述和過去旅行家的報道還有所不同,但我不能說錯誤不是我的而是他們的。我或許不如他們看得仔細,看得多,但我所見到的,或者從可靠來源得到的,我保證如實加以陳述和報道。畫面可能粗糙、平淡或素潔,但畫家的構想絲毫沒有摻入他原創中所無的畫面。他無意美化或貶抑一切,而是盡量保持其原貌”。(58) 通讀馬戛爾尼的使華記錄,應當說他主要是描述所見所聞,少有價值判斷。即使是作價值判斷,也還是盡量秉持一種相對客觀的態度來作評判,而不是不分青紅皂白地批評和貶抑他在中國所看到的現象。埃利斯盡管總體對中國評價也不高,但也并非全然對中國持否定態度。他認為,“許多人可能會對他們在這個國家的旅行感到失望,我感覺這個國家在歐洲引起的興趣有些過度。就造就一個真正偉大國家的所有方面來說,它在很大程度上比不上文明的歐洲。不過在我看來,中國在國家治理和社會總體面貌上要優于亞洲其他國家”。(59) “大多數匆忙的旅行者在其他亞洲國家所看到的那些暴虐事例,以及隨之而來的觸目驚心的野蠻懲罰,在中國幾乎看不到”。(60) 也就是說,埃利斯認為,清朝統治下的中國,在文明和偉大方面要落后于當時的歐洲,但是又比世界上其他的國家要優秀一些。清政府雖然在治理和法治方面還存在著諸多問題,“但是敢于公然違犯法律既定原則的實例少之又少”。(61) 對于清朝治下普通民眾的物質裕匱程度,埃利斯的總體評價偏于正向。他寫道:“要判斷國家繁榮的總體分布情況,最好的標準可能就是中等階層和社會其他階層之間的比率了。根據他們的著裝和外表來看,我們可以公正地說,大村莊和城市里的人應該屬于這一階層。在使團在中國所經過的那些地區中(該使團經過了北京、天津、山東、江蘇、江西、安徽、廣東等省份——引者注),居住在這些地區的人數相當多。北方省份在這些方面要低于中部和南方省份。不用說,我們一路上肯定看到了一些貧窮和讓人十分可憐的事例。不過,我總會把中國與土耳其、波斯和印度某些地方而不是與英國甚至歐洲大陸的國家進行比較,所以在我看來,和這些國家相比,中國的下等階層的處境要好一些。沒有看到父母被迫殺嬰一類的悲慘景象,我也沒聽說過有關這種情況的任何描述……在我看來,可以用具有規模的城鎮和大村莊出現的頻率來比較中國的人口和繁榮情況。在這方面,中國甚至肯定超過了我們自己的國家。不過,做出這樣的判斷時,要記得我們的旅行經過了連接帝國南北兩側兩端省份的重要交通線,如果考察那些地理位置不是這樣好的省份,可能就會得出不同的結論”。(62) 他通過觀察進一步指出,“在所有的中國城鎮和村莊中,明顯屬于中產階級的人的數量之多讓我感到十分吃驚。我據此得出推斷,基本的生活必需品分布得比較普遍,由此也可以看出這個國家的財政能力。無論中國皇帝普天之下至高無上的狂妄斷言是多么地荒謬,在他的領土上旅行,都不可能不感到他確實擁有世界上一個最為美好的圍在帝國圍欄里的國家。”(63) 埃利斯對清朝也給出了自己的總體畫像:“在世界各國范圍內,應該把中國人放在什么位置呢?是應該把他們歸之于西方文明還是歸之于東方半野蠻狀態呢?我認為,無論把他們歸到哪一邊,都會發現最大的困難在于他們和他們的政策一樣,都是與世隔絕的和排他性的。……他們有資格要求被看作真正的文明國家,同時又讓他們遠遠落后在那些不容置疑的文明國家的后面”。(64) 他的這個觀察與當時絕大多數歐美來華人士對中國極度貧窮的評價顯然是不同的。當然,不同的人觀察問題的視角不同,接觸到的人也不同,加之中國地廣人眾,地域經濟文化的差異性也相當大,因此,不管是某些人對中國極度貧窮的評價,還是如埃利斯這種相對正面的評價,都不能說是準確的評價,只能作為他們個人的觀感來對待,但是這種個人觀感也有其合理性,這就更加證明了中國這個國家大傳統社會下面有著紛繁復雜的小傳統社會。但是,較之馬戛爾尼使團的約翰·巴羅對中國幾乎持全面批評和否定的態度,埃利斯對中國的評價盡管也充斥著歐洲人的優越感,但是也不乏對中國諸多方面的肯定性評價,正如上文中所揭示的情形。
對中國冠以“停滯的帝國”的稱謂并不是巴羅的發明。實際上,早在1750年左右,歐洲對中國的評價就已經出現了相當巨大的分化:總體而言,那個時代,在歐洲諸國中,英國對中國的負面評價較多,法國對中國的正面評價則較多。(65)而且,中國的歷史悠久、文明的早熟、社會的長期穩定等曾經在歐洲人眼中的種種優點到了這個時候卻若隱若現地與“停滯”“落后”等等負面詞匯建立起了某種關聯。對于西方中國形象的變化因素,“有知識的進步,但遠不僅限于此。現實關系更能改變人們的觀念。”“1750年前后,東西方實力關系開始發生轉變。”(66) 在西方,英國迅速崛起并建立了海上霸權。與西方飛速發展呈鮮明對照的是,雖然這個時期清朝仍處于康乾盛世階段,但是社會發展明顯緩慢,來華的歐美人士通過觀察已經十分明顯地感覺到了這一點。在發展、進步、理性、自由等現代性觀念支配下的歐洲社會看來,中國盡管規模龐大、歷史悠久、社會穩定,但已盡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衰落趨勢,一個走下坡路的國家和民族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彼時正在雄心勃勃地進行全球擴張的歐洲人心生敬佩的。對于中國的停滯,埃利斯也分析了其中的原因,“更深的根源可能要到他們政治和道德體系的根本性質中去尋找,由于較早地產生出一個華而不實的外表和對于其他國家的明顯優勢,使得他們的統治者和哲學家感到滿足,從而他們認為沒有必要冒著擾亂如此有效的制度的危險去進行變革了”。(67) 這與以英國為代表的在全世界范圍內建立殖民地和開展世界貿易恰恰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也是當時中西文明之間存在巨大鴻溝的突出表現。因此法國學者艾田蒲說:“18世紀末中國之歐洲的名聲已一落千丈”。(68) 相反,正在進行全球擴張的歐洲文明,對于中國,一方面要進行物質掠奪,另一方面則在文化上進行打壓,丑化中國就成為擴張的歐洲的不二選擇。對此,艾田蒲的分析十分透徹:“對中國的排斥就是這樣起作用的,這是歐洲殖民主義的序曲。誰有膽量去把一個曾經給予世界這么多東西的文明古國變成殖民地呢?那么,首先只有對它進行詆毀。然后由大炮來摧毀它”。(69)
文化是人類社會的偉大發明,文化差別是民族或族群之間的本質差別。莫伊尼漢指出,“保守地說,真理的中心在于,對一個社會的成功起決定作用(的)是文化,而不是政治。開明地說,真理的中心在于,政治可以改變文化,使文化免于沉淪”。(70) 蘭德斯說:“國家的進步和財富的增長,首先是體制和文化”。(71) 這個觀念,中國古人也曾反復予以闡發,其中唐人程宴說得最為明白:“四夷之民長有重譯而至,慕中華之仁義忠信。雖身出異域,能馳心于華,吾不謂之夷矣。中國之民長有倔強王化,忘棄仁義忠信,雖身出于華,反竄心于夷,吾不謂之華矣。”(72) 這就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所謂的“華夷之辨”或者說“夷夏之辨”。中國傳統文化之所以以文化來區別“華夷”,是中華文明長期領先于周邊、領先于世界在文化上的突出反映。“按發展和成熟的幾乎任何一項標準來衡量,中國至少在2000年內如果不是唯一領先的文明社會,也是領先的文明社會之一。”(73) 中華文明是世界上獨立起源且唯一未曾中斷的文明,曾對世界文明的發展作出了巨大貢獻。回顧歷史可以發現,中華文明具有十分強勁的韌性和巨大的包容性,總能從容吸收和借鑒各種文明的優秀成果,這也是中華文明之所以具有持久的強大生命力的秘密所在。近代以前,在與世界各地文明交往交流的過程中,中華文明多次成功化異質文明于無形并將外來文明內化為中華文明的組成部分。在一次次成功化解異質文明沖擊并吸納其文明精華的過程中,中華文明逐步走向成熟,也越來越自信,自信到認為中華文明就是全部世界。中國士大夫的文化優越感,直到第二次鴉片戰爭后仍沒有消退。1860年,英法聯軍來到北京,在摧毀了圓明園之后,逼迫清廷簽訂《北京條約》,允許歐洲列強在北京設立公使館,而且可以覲見皇帝。但是,直到此時清朝統治者依然認為,外國公使和歷史上的“朝貢者”沒有什么區別:“中國的皇帝不承認世界上還有其他人可以具有跟他同樣的權力——只有他一個人才能夠表達天意。所以中國人有一個成見,認為所有來見皇帝的人都只能作為附庸者前來朝貢。關于這種禮儀,中國的文人或是官吏階層拒絕對現狀作任何改進。”(74) 直到1886年,德國來華商人恩司諾在其書中還是指出,經歷了西方列強無數凌辱的中國人依然“鄙視歐洲文明,自豪地認為(中國)擁有世界上無與倫比的古文明。這個民族在歐洲人的眼中只是半開化民族,但是她自己心目中,回首千年,擁有無可爭議的大國地位。這種強大的文化自負還要很多年才能漸漸逝去。迄今為止,所有西方國家要改變中國現存古老的社會體系之嘗試,一直都遭到留辮子的漢人代代相傳的頑固的保守主義之堅決的阻撓。中華民族一成不變的偏見和對歐洲情況的無知,使這種阻撓更加堅不可摧。”“中國上層統治階級故意蒙蔽中國大約三到四億的大眾,使他們對‘西方蠻夷’不甚了解。”(75) 然而,甲午戰爭的失敗徹底擊潰了中國人的文化自信。譚嗣同的名句“四萬萬人齊落淚,天涯何處是神州”充分反映了彼時中國人對民族前途的迷茫和憂慮。這一過程正如歷史學家柯文所說:“在1800年,中國人認為自身就是世界,認為可以環抱世界。直到1840年這種感覺仍然存在”。然而,歷史的發展是殘酷無情的:“到1900年這種感覺則消亡了。”(76) 之所以出現這種極端的變化,正是中西之間基于國家軟硬實力的巨變進而導致國家形象建構出現了位置互換:“西洋”從“蠻夷”搖身一變而為富強先進“文明之邦”,而中國則從“世界上最文明的國家”成為歐洲人眼中的“半野蠻”國家。我們拉長歷史鏡頭可以發現,早在乾隆時代,中國就已經被視為西方國家的獵物了。對此,法國學者雅克·布羅斯深刻指出:“對于西方人來說,國際貿易從此之后就超過了其余全部考慮。中國具有了一個既落后又無法發展,擁有巨大和有待于掠奪的市場及有待于雇傭的勞動力源泉之形象。總而言之,中國形成了一種殖民地的形象,開始取代由圣賢們治理的帝國之理想化形象。在乾隆朝時期,情況始終如此。”(77)近代中國歷史的發展,完全是按照此種邏輯逐步展開的。
三、余論
羅斯托指出,任何政府都具有三項永恒的職能,一是維持統治,二是向人民提供福利,三是維護統一和伸張正義。(78) 中國自鴉片戰爭以來,逐漸被拖入以歐洲列強為中心構建的威斯特伐利亞—維也納國際關系體系,并在此國際體系中處于非常弱勢的地位,“國家蒙辱、人民蒙難、文明蒙塵”成為近代中國歷史的真實寫照。回顧乾嘉時期英國使團成員對清代社會的種種描繪,讓我們對清代社會的方方面面有了更加清晰的認知。從他們的敘述和評價中可以發現,清政府對于歐洲社會并非一無所知,對于使團來華的目的同樣十分清晰,但歷史卻十分遺憾地看到,清朝統治者對于英國使團采取了不加分析的盲目排斥政策,其中當然有文化優越感的因素在內,但我們從使團成員的筆觸能夠清晰地感知到,清朝統治者真正關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維持和穩固其統治地位!實際上,清代中晚期以來,中歐之間的巨大差異,早已立體地呈現在清朝統治者面前,但是,囿于種種復雜因素的巨大束縛,中國社會特別是精英階層對于歐洲先進文明的熟視無睹依然令今天的我們無比吃驚。雖然我們這是典型的后見之明,但歷史是最好的教科書,其深刻歷史教訓值得我們永遠銘記。
注釋:
(1) 密福特:《清末駐京英使信札(1865—1866)》,參見耿昇、李國慶主編:《親歷中國叢書·序》,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0年版,第1頁。
(2) 黃一農曾指出:“馬戛爾尼使團其實是一支大型的調查團,他們利用途經中國沿海和內陸的機會,對華進行大量的情資(含兵備、科技、動植物、地理、風土和社會)搜集。使團返英之后,個別成員開始因名或利競相出版相關著作,有些還在文字之外搭配動人的黑白或彩色圖像,且大多很快被歐美各國翻譯,更常應市場需求而重印,深刻影響到此后至少半個世紀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印象。”參見黃一農:《印象與真相──清朝中英兩國的覲禮之爭》,《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臺灣)2007 年第1期,轉引自馮爾康:《乾隆年間下層民眾生活狀態、心態與皇帝崇拜──以〈1793年乾隆英使覲見記〉〈馬戛爾尼使團使華觀感〉為例》,《天津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3期。
(3) 代表性成果主要有鄧海成:《從馬戛爾尼到阿美士德──乾嘉之際的外交困境》,《邊疆經濟與文化》2013年第10期;張順洪:《馬戛爾尼和阿美士德對華態度和評價的比較》,《近代史研究》1992年第3期;李勇:《西方對馬戛爾尼使華的歷史闡釋》,吉林大學2013年碩士學位論文;張恒:《英方視角下的盛清氣象──乾隆朝馬戛爾尼使華的“盛世”觀感》,《陰山學刊》2024年第1期,等等。
(4) 李勇:《西方對馬戛爾尼使華的歷史闡釋》,吉林大學2013年碩士學位論文,第1頁。
(5)(45)(46) 佩雷菲特:《停滯的帝國:兩個世界的撞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年版,第425、2、14頁。
(6) 王寅生編訂:《中國的西方形象》,團結出版社2015年版,“前言”第6頁。
(7)(8)(9)(10)(14)(16)(23)(25)(26)(29)(30)(31)(32)(33)(34)(47)(57)(58) 喬治·馬戛爾尼、約翰·巴羅:《馬戛爾尼使團訪華觀感》,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第9、10、165—166、179、10、11、31、65—67、342、117、119—120、162、233、349、487、127、82、82頁。
(11)(12)(13)(15)(17)(18)(19)(20)(21)(22)(24)(27)(28)(48)(49)(50)(56)(59)(60)(61)(62)(63)(64)(67) 亨利·埃利斯:《阿美士德使團出使中國日志》,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53、91、108、125—126、263—264、43、59、214、70、120—122,134—135、333、336、296、81、157、159、31—32、293、294、294、294、295、223、336、336—337頁。
(35) 參見秦亞青:《建構主義:思想淵源、理論流派與學術理念》,《國際政治研究》2006年第3期,轉引自林仲軒編:《新時代高等院校新聞傳播學系列教材·跨文化傳播教程》,暨南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163—164頁。
(36) 參見季玲:《重新思考體系建構主義身份理論的概念與邏輯》,《世界經濟與政治》2012年第6期,轉引自林仲軒編:暨南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新時代高等院校新聞傳播學系列教材·跨文化傳播教程》,第163—164頁。
(37) 參見林仲軒編:《新時代高等院校新聞傳播學系列教材·跨文化傳播教程》,暨南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162頁。
(38) 魯斯洛德絮吉:《奇趣軼聞雜錄》第4卷,巴黎,1766年,第1—2頁,轉引自許明龍:《歐洲18世紀“中國熱”》,商務印書館2022年版,第1—2頁。
(39) 許明龍:《歐洲十八世紀中國熱》,商務印書館2022年版,“前言”第1頁。
(40) 維吉爾·畢諾:《中國對法國哲學思想形成的影響》,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前言”第ⅰ頁。
(41)(42)(77) 雅克·布羅斯:《發現中國》,山東畫報出版社2002年版,第83、89、95頁。
(43)(44) 利瑪竇、金尼閣:《利瑪竇中國札記》(上),中國旅游出版社、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204、204頁。
(51)(54)(55) 斯當東:《英使謁見乾隆紀實》,群言出版社2014年版,第2、7、8頁。
(52) 參見尚智叢:《傳教士與西學東漸》,山西出版傳媒集團、山西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103頁。
(53) 朱靜編譯:《洋教士看中國朝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5頁。
(65)(66) 參見王寅生編訂:《西方的中國形象》(下),團結出版社2015年版,第434、435頁。
(68)(69) 艾田蒲:《中國之歐洲》(下),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87、387—388頁。
(70) 塞繆爾·亨廷頓、勞倫斯·哈里斯主編:《文化的重要作用——價值觀如何影響人類進步》,新華出版社2010年版,“前言”第8頁。
(71) 戴維·S·蘭德斯:《國富國窮》,新華出版社2010年版,第299頁。
(72) 《全唐文》卷821,程宴:《內夷檄》。
(73) 吉爾伯特·羅茲曼主編:《中國的現代化》,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頁。
(74) 沈宏編譯:《遺失在西方的中國史——〈倫敦新聞畫報〉記錄的晚清1842—1873》(下),時代華文書局2014年版,第603頁。
(75) 恩斯諾:《清末商業及國情考察記》,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4年版,“作者前言”第1—2頁。
(76) 柯文:《在傳統與現代性之間:王韜與晚清改革》,轉引自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2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399頁。
(78) W.W.羅斯托:《這一切是怎么開始的——現代經濟的起源》,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11頁。
作者簡介:孫慧,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外語學院講師,河南鄭州,450016。
(責任編輯 張衛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