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舅

有清光月的雪夜，滿舅提著火藥槍，死死追趕一只狐貍。

滿舅是順著雪地上的腳印和血痕找到這只狐貍的。狐貍嘴里叨著一只老鼠，一只腳被山里的鐵夾夾斷了，傷口還在流血。

滿舅是從天擦黑的時候開始追這只狐貍的。兩排腳印從大山到曠野，又從曠野到大山，在皚皚的雪地上凄愴地延伸著。積雪很厚，狐貍跑不快，滿舅也跑不快，他倆是用耐性和體力對抗。滿舅和狐貍都很累了。

按滿舅的槍法，相隔數丈都可以一槍斃了那只狐貍，可是滿舅始終沒有扣動扳機。

突然，狐貍鉆進一個樹洞里去了，滿舅伸手去抓，樹洞太深，抓不著，滿舅就坐在雪地上，點燃了一支煙，等著。

這是一只毛皮黑白相間的狐貍，滿舅數過的，它的尾巴有九節毛色，是罕見的九節貍。

滿舅不怕等到地老天荒。滿舅在吐出來的煙霧里看到了露出一口白牙顫顫地笑的枝枝。

枝枝是方圓十里八村的一枝花。枝枝有很多圍巾，枝枝圍了圍巾就像電影演員一樣漂亮。

滿舅喜歡枝枝，枝枝把家里的糯米飯用芭蕉葉包了拿到地里給滿舅吃。滿舅吃了米飯，打了飽嗝，喝了涼水，就把枝枝的頭掰過來親。

“不要拿口水來涂我，有本事用花轎把我抬到你家去，讓你親個夠。”枝枝跳起來這樣說完，扭著肥碩的屁股走了。

滿舅最終拿不出枝枝母親要的彩禮，枝枝就被鎮上那個肥頭大耳的孫屠夫娶走了。

后來滿舅就娶了不要彩禮的滿舅媽。

滿舅媽瘦，蠟黃的臉像一個蔫茄瓜。滿舅媽給滿舅生了一個兒子后，就直接是皮包骨頭了。嬰兒在滿舅媽的懷里小得幾乎看不見，哭聲像夜半角落里老鼠的吱吱聲。冬天的晚上，滿舅從山上打獵回來，滿舅媽就用她的骨頭幫滿舅焐腳，滿舅暖和了，滿舅媽卻打起了哆嗦。滿舅被馬蜂蜇了，滿舅媽使勁擠出奶汁涂抹在蜇眼上。滿舅的腳被毒蛇咬了，滿舅媽俯下身子幫滿舅吮出毒液。

“看你這張苦瓜臉，去舔枝枝的屁股她都嫌呢。”滿舅一點也不喜歡滿舅媽。

滿舅媽生病了，大口大口地吐血。滿舅用個盆盛了飯菜，放在滿舅媽的床頭，讓她自個兒吃。

滿舅媽覺得對不住滿舅，也對不住枝枝，她認為本該枝枝嫁給滿舅的。

滿舅去找枝枝。

“枝枝，婆娘吐血了。”

“真的？”

“真的。”

“你能弄到一張沒有槍眼的九節貍皮，我就跟你好。”

“你要九節貍皮做什么？”

“做圍巾啊，九節貍皮圍在我的脖子上不好看嗎？”

滿舅用他的土槍橫在屁股下，等待狐貍從黑黢黢的樹洞里出來。有風穿過森林，鬼哭狼嚎似的。

滿舅用腰間的匕首把木棍的一端削成鋒利的尖頭，他原本可以用尖頭伸進樹洞胡攪一番，這樣就算刺不死狐貍，也定能把狐貍趕出洞來。但滿舅不這樣做，他要讓狐貍的毛皮不受一點損傷。滿舅要用削成尖頭的木棍插進狐貍嘴里，搗進狐貍腹中。

倏地，狐貍叼著那只老鼠像影子一樣飛出洞口，朝老狼沖方向跑去。滿舅大吼一聲，槍也不要了，握起尖頭棍追去。

狐貍時而鉆荊棘叢，時而在雪地上跑，滿舅也跟著鉆荊棘叢，跟著在雪地上跑。

狐貍又慢下來了，回頭朝滿舅投來哀求的目光，它實在太累了。

滿舅步步逼近，一刻也不讓。突然，狐貍縱身一躍，跳下路坎下的懸崖。滿舅猶豫了一下，就在那一瞬間，他耳邊又響起一個聲音：“你能弄到一張沒有槍眼的九節貍皮，我就跟你好。”

滿舅縱身一躍，跳下懸崖。

滿舅撞在一個枯樹蔸上，腦袋嗡嗡地響。他抬頭，看見狐貍掛在灌木叢的藤網里，四腳踏空，徒然地掙扎著。

“哈哈哈——”滿舅站起來，大笑，笑得地動山搖。

滿舅握緊尖頭棍，狠狠向狐貍嘴里捅去。“嗷”的一聲，狐貍嘴里噴出一股鮮血，嘴里的老鼠落到了雪地上。滿舅顧不得抹一把滿臉的狐貍血，使勁給尖頭棍施力，他要讓尖頭棍搗進狐貍的腹部。

狐貍垂下了腦袋，死蛇一樣掉了下來。

“哈哈哈——”滿舅抽出尖頭棍，四仰八叉地躺在雪地上，“我要用花針剝你的皮。”滿舅坐了起來，又拿出一支紙煙，坐在尖頭棍上抽。在一明一暗的火光里，滿舅看見枝枝站在雪地上笑，露出滿口白牙。

突然，死蛇一樣的狐貍一骨碌爬起來，叨起地上血糊糊的老鼠，跑了。

滿舅奮起直追。一路都是血，有狐貍的也有滿舅的，滿舅的腳被樹枝劃得血肉模糊了。

來到一處懸崖下，狐貍徹底倒下了，滿舅再一次將尖頭棍從狐貍的嘴里捅去。狐貍的眼淚滾滾流了出來。

滿舅的尖頭棍一寸一寸地深入，狐貍任由滿舅下毒手。突然，狐貍慘烈地嚎叫起來，凄厲的聲音劃破了夜的沉寂，整個山谷變得異常悚然。

緊接著，近在咫尺的巖洞里也一聲接一聲地發出凄厲的哀嚎。滿舅毛骨悚然。另一只狐貍匍匐在巖洞里。

滿舅拔出尖頭棍，準備用同樣的方法對付巖洞里的狐貍。滿舅揚起尖頭棍的一剎那，他就看到了，他看到這只狐貍正在奶三只沉浸在幸福中的狐貍崽。

滿舅如五雷轟頂，他平生頭一次感到如此悲哀。

滿舅從貼身衣袋里拿出消毒止血的藥草，用嘴嚼爛了，灌進地上那只軟綿綿的狐貍嘴里，但已經是徒勞。

滿舅又看到了枝枝，但枝枝的臉變得青面獠牙。

滿舅從沒像這時候這樣強烈地掛念滿舅媽和嬰兒。他要趕回家去，一刻也不能耽擱。

滿舅一顫一顫地往回走，走出山谷，走上山梁，那只奶狐貍崽的狐貍的哀嚎還一聲聲傳來，在空曠的夜空中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