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刷子李》是馮驥才短篇小說集《俗世奇人》中的一篇。從文學地理學上說,馮驥才的作品幾乎覆蓋了天津的版圖。《俗世奇人》寫了天津的老城、租界,表現最多的是天津的碼頭文化。《刷子李》表現的是天津碼頭的能人文化。主人公刷子李的絕活是粉刷,他把這個普通的手藝做成了藝術。小說的內容體現了獨特的天津文化,形式與風格也是津味的。作品吸收了話本小說的傳統,故事一波三折,有很強的戲劇性。同時,它還有鮮明的天津民間藝術的韻味,像說書,又像相聲,充滿懸念,包袱不斷。特別是作品的語言,口語化的程度很高。
【關鍵詞】能人文化;津味;方言;民間藝術
如何閱讀并深入地理解一篇短篇小說要視具體的情形而定。有時,它確實是作家創作中“孤立”的一篇;不過,大部分情形是相反的,它看上去只是一個短篇,卻是作家整體創作或階段性創作的一部分。一般情況下,受素材積累、問題的關注點和藝術上的興趣等因素影響,作家會創作一些題材相似、主題集中、風格接近的作品,形成某個系列。所以,遇到這樣的作品,最好能把它放到這個系列中去看,看了它所處的系列,會對它的認識更到位。當然,讀了它也會對所處的系列整體理解加深,這就是所謂的“闡釋循環”。
《刷子李》就是這樣的作品。
《刷子李》是馮驥才短篇小說集《俗世奇人》中的一篇。談到這部短篇小說集,馮驥才稱它為“一組小說”,是他對“久記于心”的天津衛“市井民間”“各種怪異人物”的記錄。所以,《俗世奇人》是作者長期積累的素材的一次集中書寫,內容統一,風格一致。如果我們把視角再放大一些,還可以將這個系列放到馮驥才的創作生涯中去觀察。中國現當代作家都有地方寫作的特點,多多少少地帶有地域文化的特色。但是,像馮驥才這樣專注于天津,幾乎一直在寫天津的作家并不多見。從他的長篇小說《義和拳》,到中篇小說《神鞭》,到這部短篇小說集《俗世奇人》,再到近年的長篇小說《藝術家們》,雖然視點變換,形制不一,但有一點是不變的:寫的都是天津,天津的文化,天津的前世今生。從文學地理學上說,馮驥才的作品幾乎覆蓋了天津的版圖。大概在清雍正年間,天津基本形成并定型了其城市格局,海河穿過老城,形成了它狹長的碼頭空間。這是天津城最顯著的地理特征。開埠后,西方諸國沿著老城外海河建租界,是天津城現代文明的標志。由此,天津發展為老城、碼頭、租界三大歷史文化空間并置的格局。如果仔細辨析《俗世奇人》里的地名和人物活動的空間,基本上都在這三個地方,而又以碼頭為多。這三個地方的文化特質不一樣,《俗世奇人》側重的是天津的碼頭文化。
天津的碼頭文化內涵豐富。碼頭是一個獨特的空間,這里不僅是貨物的運輸與集散地,更是許多江湖幫派權力運作的地方。南來北往的人們,從事各行各業,一直到最底層的苦力腳行”,都在這兒尋找生存的機會。而在諸多群體與文化類型中,“能人”是極其重要的一類,因為如果沒有一技之長,或者沒有獨特的稟賦,是很難在這樣艱苦而又充滿競爭的環境中出人頭地的。“天津衛是碼頭。碼頭的地面疙疙瘩瘩可不好站,站上去,還得立得住,靠嘛呢—— 能耐? 一般能耐也立不住,得看你有沒有非常人所能的絕活兒。換句話說,凡是在天津站住腳的,不管哪行哪業,全得有一手非凡的絕活。”[1]這絕活是草根的,否則就不在碼頭而在宮廷貴胄之家了。“泥人張風箏魏楊柳青年畫,不就一塊泥一張紙一點顏色嗎?非金非銀非玉非翡翠非象牙,可在這兒講究的不是材料,是手藝,不論泥的面的紙的草的布的,到了身懷絕技的手藝人手里一擺弄,就像從天上掉下來的寶貝了。”[2]碼頭固然充滿了殘酷的競爭,但也為有才能的人提供了展示的舞臺,并且在人與環境的關系中形成了具有獨特蘊含的能人文化,使其成為碼頭文化的重要部分,而且得到了民眾的認同。“天津是市井,百姓心里邊就是生活—— 吃喝玩樂,好吃好喝好玩和有樂子的事都喜歡,還愛看絕活。”[3]能人文化的典型特征體現在“能”字上,它繼承了中國的百工傳統與工匠精神,也是中國“技不壓身”“荒年餓不死手藝人”等民間生活經驗與智慧的體現。所以,在《俗世奇人》中,從開篇《蘇七塊》中正骨拿環的蘇金散到收篇《甄一口》中善飲的甄一口,這些能人或者身懷絕技,或者天賦異稟,他們一個個登臺亮相,以各自不同的、堪稱傳奇的技藝與神功生動地詮釋了這一文化的境界。所謂“ 手藝道上的人,捏泥人的‘泥人張’排第一。而且,有第一,沒第二,第三差著十萬八千里”。[4]說的正是這種境界。正是這些不同行業的頂尖高手,成就了當年天津衛的奇觀,以至“津門勝地,能人如林”。[5]
《刷子李》在收入教材時刪去了第一段,但這一段恰恰是理解作品中天津碼頭文化與能人文化的關鍵,是作品文學地理學的旨意所在。作品的整體文意也與這一段相關,讓學生讀一讀非常有必要。沒了它,作品好像脫離了它的文化母體,同時也影響對曹小三這個人物的理解。現將這一段補錄在下面:
碼頭上的人,全是硬碰硬。手藝人靠的是手,手上就必得有絕活。有絕活的,吃葷,亮堂,站在大街中央;沒能耐的,吃素,發蔫,靠邊呆著。這一套可不是誰家定的,它地地道道是碼頭上的一種活法。自來唱大戲的,都講究闖天津碼頭。天津人迷戲也懂戲,眼刁耳尖,褒貶分明。戲唱得好,下邊叫好捧場,像見到皇上,不少名角便打天津唱紅唱紫、大紅大紫;可要是稀松平常,要哪沒哪,戲唱砸了,下邊一準起哄喝倒彩,弄不好茶碗扔上去,茶葉沫子沾滿戲袍和胡須上。天下看戲,哪兒也沒天津倒好叫得厲害。您別說不好,這一來也就練出不少能人來。各行各業,全有幾個本領齊天的活神仙,刻磚劉、泥人張、風箏魏、機器王、刷子李等等,天津人好把這種人的姓,和他們拿手擅長的行當連在一起稱呼。叫長了,名字反沒人知道。只有這一個綽號,在碼頭上響當當和當當響。
在粉刷這一行,刷子李的“ 本領齊天”。粉刷,這一看上去簡單的行當到了他的手里就近乎藝術了。一是他刷過的屋子就是一件完美的藝術品,“刷過去的墻面,真好比平平整整打開一面雪白的屏障”。二是他將粉刷這一動作做成了藝術,看他粉刷,就好比在欣賞舞蹈。通過曹小三的眼睛看過去:“只見師傅的手臂悠然擺來,悠然擺去,如何伴著鼓點,和著琴音,每一擺刷,那長長的帶漿的毛刷便在墻面啪地清脆一響,極是好聽。”三是他把粉刷這一行當成了自己的“行為藝術”。如果僅僅是刷墻刷得好,刷得均勻平整,是不會有這么大的名聲的。刷子李之所以“在碼頭上響當當和當當響”,在于他把這一看上去沒有多少技術含量的工種提高到了一種幾乎不可能達到的境界:“最讓人叫絕的是,他刷漿時必穿一身黑,干完活,身上絕沒有一個白點。”刷墻哪有身上不帶漿的?即使帶漿也不會影響到刷墻的質量。這是一般人的思維。如果只把關注點放在粉刷的質量上,在天津碼頭這種玩絕活的地方很難脫穎而出。刷子李的突破點恰恰是別人的盲點。他成功地轉移了別人的注意力—— 看別的師傅刷墻就看墻,看他刷墻則看他,看他一身的黑衣服。而且,他為自己立下了規矩:“只要身上有白點,白刷不要錢。”這就不一般了。這不但使普通的刷墻行為具有了觀賞性,而且讓人對他每一次刷墻都充滿了期待,也充滿了懸念。只這一絕活,就讓刷子李由一位普通工匠變為了表演藝術家。為此,刷子李給自己進行了設計和包裝,顯得“派頭十足”。這派頭包括:行頭,“一身黑衣黑褲,一雙黑布鞋”;工時,“一天只刷一間屋子”;工間休息,“每刷完一面墻,必得在凳子上坐一會兒,抽一袋煙,喝一碗茶,再刷下一面墻”。這些規矩和做派,放在別人身上,就是做作,但到了刷子李身上,一點違和感也沒有,它們與刷子李是相配的,仿佛量身定做。刷墻的能耐到了這份上,就應該有這些標配。它們具有很強的標志性,將刷子李從許多無名的工匠中區別開來,鶴立雞群。
有絕活就會有傳奇,就會有故事。馮驥才在談到《俗世奇人》時說過:“古小說無奇不傳,無奇也無法傳。傳奇主要是靠一個絕妙的故事。把故事寫絕了是古人的第一能耐。故而我始終盯住故事。”[6]能人們恰好給馮驥才這一寫作理想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刷子李的傳奇就在于,他是不是真的在刷墻時身上不沾一點漿。因為“ 行外的沒見過的不信,行內的生氣愣說不信”。在天津的碼頭文化中,圍繞能人的不僅是能人如何立起來,他們的絕活如何征服人,還有民眾對能人的質疑。天津人捧角固然不遺余力,天津人砸場子、喝倒彩同樣全力以赴。天津人“ 向來看能人栽跟斗都最來神兒”[7]。所以,《俗世奇人》中,寫“能人栽跟斗”的篇目不在少數。刷子李的徒弟曹小三顯然受到了這種文化的影響,他“當然早就聽說過師傅那手絕活,一直半信半疑,這回非要親眼瞧瞧”。《刷子李》的故事線索就是讓曹小三來見證他師傅是不是真的刷完墻身上不帶白點。所以,刷子李如何刷墻雖然高妙,“可是曹小三最關心的還是刷子李身上到底有沒有白點”。師傅在刷的時候他盯著看,師傅休息時他更“拿目光仔細搜索刷子李的全身”。功夫不負有心人。刷完最后一面墻時,曹小三“竟然瞧見刷子李褲子上出現一個白點”,于是,想象中能人栽跟斗的場面出現了:“完了,師傅露餡兒了,他不是神仙,往日傳說中那如山般的形象轟然倒去。”但是,故事并沒有完。其實,這一切都被刷子李看在眼里。正當曹小三“怕師傅難堪,不敢說,也不敢看,可忍不住還要掃一眼”時,刷子李說話了,他點破了曹小三,把曹小三不敢說的話說出來了。也許,這樣的場景不止一次出現過,天津的能人們就一直生活在別人的質疑中,時刻面臨著“栽跟斗”的風險。所以,曹小三的一舉一動,刷子李怎會不明白? 隨著刷子李道出原委,劇情出現了反轉,那白點不是白漿,而是師傅不小心掉落的煙灰燒的小洞眼。其實,從曹小三跟著師傅出來干活那一刻起,刷子李就看出了徒弟的心事,但刷子李不說破,而是將計就計,使整個過程成了曹小三入行的第一課。作品的最后,刷子李對曹小三語重心長地說道:“你以為人家的名氣全是虛的?那你是在騙自己。好好學本事吧!”
《刷子李》不僅內容是天津碼頭的,形式與風格也是天津碼頭的。別看《俗世奇人》是短篇,但是,卻有話本小說的風致,口語化的程度很高。欣賞這樣的作品,與其說是在看,不如說是在聽,是在聽作家用地道的天津方言給讀者講老天津衛的那些流傳在民間的奇人異事。要寫出一個地方的味道、語言,更準確地說,聲音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元素。漢語雖然不是表音文字,但對語音的強調,特別是對聲音在文學表達中的作用一直高度重視。毫不夸張地說,中國古代詩歌甚至古文形制的演變幾乎就是建立在對語音的認識及運用上的。脫胎于說書的小說更是如此。但是,語音不是抽象的,在官話不普及,特別是普通話沒有出現的時候,聲音總是具體的,也就是地方的。對于有聲文本而言自不用說,即使是文字文本,通過記憶與想象,也可以在人們的語言器官中呈現出具體的地方的聲音。為了給這種記憶與想象更多的確定性,作家們都盡可能地加強口語化,并恰當地運用方言詞匯。出于規范的考慮,《刷子李》在收入教材時進行了大幅度的刪改,這兩個方面已經不太能感受到了。以教材中的第一段與它在原作中的第二段進行比較就可以看出這一點。原作是這樣的:
刷子李是河北大街一家營造廠的師傅。專干粉刷這一行,別的不干。他要是給您刷好一間屋子,屋里任嘛甭放,單坐著,就賽升天一般美。最別不叫絕的是,他刷漿時必穿一身黑,干完活,身上絕沒有一個白點。別不信! 他還給自己立下一個規矩,只要身上有白點,白刷不要錢。倘若沒這本事,他不早餓成干兒了?
收入教材時去掉了第一句。其實這一句很重要,這里的“河北”不是河北省的河北,而是海河北邊的簡稱,河北大街就是天津的一處地方,天津人一聽,就知道說的哪兒的人和事了。營造廠,也是特指,歷史感很濃。接著,教材又刪去了“ 別的不干”,既然前面說了“ 專干”,再說“別的不干”,顯然是重復,但就是這重復才顯出口語的風格。再接著,教材將“任嘛甭”改為“什么都不用”,將“就賽升天一般美”改為“就如同神仙一般快活”,將“最別不叫絕的是”改為“最讓人叫絕的是”,這都是將天津話改成了普通話,意思是差不多,但語言的味道就差太多了。然后,又將原作第二段的“倘若沒這本事,他不早餓成干兒了?”刪去了。這句話是調侃,更是強調,也是人們日常說話時的風格。這些話也許天津以外的讀者不一定能徹底會心,更沒法將它們以老天津的發音說出來,但還是可以想象出天津市井味道。
除了方言,《俗世奇人》中的“ 津味”還表現為明顯的天津民間藝術的韻味。讀這樣的小說就好像在聽相聲,聽說書。《俗世奇人》有意識地回歸中國傳統小說,說它近似話本也好,說它近于民間故事也好,總之,它與我們現在的小說不完全是一回事。甚至可以說,與現代意義上的“文學”比較起來,它可能更近于藝術。事實上,舊式小說,包括傳統的敘事作品,與市民藝術是共生的,它們相處于同一種文化生態,有著共同的消費者,更關鍵的是它們的藝術趣味和表現手法相近、相似。天津是個說唱藝術非常發達的城市,鼓曲、評書、快板、快書、相聲、彈詞、琴書……北方主要的說唱藝術在天津都有深厚的根基和市場,而天津快板和相聲更是獨領風騷。看《刷子李》,是不是像在聽說書人講段子? 或者是在聽單口相聲? 作品一波三折,那種峰回路轉、柳暗花明的情節與節奏跟相聲的抖包袱何其相似! 它回響著天津的聲音,這聲音不僅是天津話,還有這天津話中滲入骨髓的說唱藝術的腔調。
別看《刷子李》短,但它好像是個切片,從中可以感受到馮驥才的文學地理,他對“ 津味”寫作的推動與創新。這樣的寫作已經融入他對天津傳統文化的保護當中,是其文化理念與文化實踐的有機組成部分。我們可以通過這樣的作品引導學生體驗傳統文化的魅力。所以,將這樣的作品推薦給學生,還是盡量保證原汁原味,改編時要謹慎細致。
參考文獻
[1][2][3][4][5][7]馮驥才. 俗世奇人[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4 :90 ,137 ,109 ,61 ,34 ,30.
[6]馮驥才. 關于《俗世奇人》[J]. 文學自由談,20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