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創傷視域下《地下鐵道》科拉的主體性建構

[摘要]美國非裔作家科爾森·懷特黑德的代表作《地下鐵道》聚焦于黑人女奴科拉的逃亡歷程，展現其遭受種族和性別雙重創傷后追尋自由和療愈自我的過程。奴隸制和父權制造成了科拉嚴重的心理創傷，逃亡途中發生的事件導致的創傷癥狀令其難以建立自我主體性。只有直面創傷才能拯救自我，黑人社群幫助科拉建立了安全感，恢復了對他人的信賴。言說創傷經歷幫助科拉重新審視痛苦過往，打破失語狀態的同時喚醒了其主體意識。通過建立戀人關系和了解黑人歷史，科拉重新建立了與外界的聯系并重塑了積極且獨立的自我。本文運用朱迪斯·赫曼的創傷理論對科拉的創傷癥狀和主體性缺失的成因以及建立過程進行分析，發現作者為當代美國少數族裔女性指出了一條心理創傷的彌合之路。

[關鍵詞]創傷" "黑人女性" "《地下鐵道》" "主體性

科爾森·懷特黑德是當代美國非裔作家，其作品《地下鐵道》和《尼克男孩》先后獲得美國普利策文學獎和美國國家圖書獎。懷特黑德的小說題材多樣，但黑人歷史是其一直關注的話題?！兜叵妈F道》展現了科拉通過地下鐵道北上逃亡的經歷。難以忍受種植園內奴隸主的暴力和同胞惡意的科拉逃離了種植園，在這一過程中，她被獵奴者追殺，目睹了黑人同胞被殺害、幫助她們的白人被告發處死等一系列殘忍的事件，備受打擊。在聚集了逃亡黑奴的瓦倫丁農場，同胞的幫助和善意令科拉得到了暫時的休息，促進了其創傷的恢復。得到療愈的科拉逃離了地下鐵道，繼續奔赴自由的北方。

創傷研究始于法國神經學家沙可對歇斯底里癥的病理學研究，深受其影響的弗洛伊德和布洛伊爾延續其研究，不僅確定了心理創傷的存在，也發現了言說創傷經歷這一治愈心理創傷的方式。隨著戰爭爆發和各類政治、婦女運動的開展，創傷研究不再限于醫學，而是與“社會政治期待、文化心理和文學研究等聯系在一起”[1]，形成了跨學科的研究趨勢。赫曼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根據多年臨床經驗總結出一套自己的創傷理論并寫進《創傷與復原》這本書中。他將創傷后應激障礙癥狀分為三類：“‘過度警覺’是持續不斷地預期將面臨危險；‘記憶侵擾’是受創時刻的傷痛記憶縈繞不去；‘禁閉畏縮’則反映出屈服放棄后的麻木反應。”[2]赫曼對此提出了三個治療方法，首先是建立安全感，即由身體到環境的安全感的建立。其次是回顧創傷記憶，“詳述故事的目的是統合創傷經歷”[2]。敘述創傷經歷幫助受創主體完成痛苦情緒的宣泄并將創傷記憶融入生活。最后是重建聯系感，指重新發展他人和外界的聯系，積極投入未來的生活?？评悄莻€時代千千萬萬美國黑人女性的縮影，作者通過書寫科拉的創傷揭示了奴隸制和父權社會對黑人女性的壓迫，同時贊揚了黑人女性對自由和解放的堅持。

一、創傷的癥狀：禁閉畏縮、過度警覺和記憶侵擾

美國種植園奴隸制社會中充滿了黑人的血淚，黑人女性作為以白人男性為主導的父權社會的邊緣群體，被主流社會排斥與傷害。創傷嚴重打擊了受害者的心靈和身體，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傷痕。

科拉的創傷癥狀最初表現為禁閉畏縮。常年被囚禁于種植園并遭受奴隸主的鞭打和同胞的惡意的科拉原本答應了和西澤逃跑，但當她看到奴隸主殘忍鞭打一個年幼的黑奴時，內心再次產生對白人的恐懼，讓其一度想放棄和西澤逃跑并留在種植園。科拉的放棄和妥協不僅體現了黑人女性身處主流社會邊緣的境地，無法在一個閉塞又充滿暴力的空間中為自己爭取利益的悲痛，也表明被殘酷現實擊敗的她們無奈地將自己放置于全然被動的受支配地位的無力。

在科拉沿著地下鐵道逃離的過程中，過度警覺和記憶侵擾的創傷癥狀時常發生。對受創者來說，在一個充滿危機的世界中，他們的身體永遠處于警戒狀態?！八ε潞土硪粋€人挨得太近，太難以把控。”[3]由此可見，遭受男性侮辱和奴隸主暴虐行徑的創傷經歷令科拉對肢體接觸異常敏感，導致其抵觸甚至拒絕和他人正常交往。她將自己隔離起來，除了逃跑外幾乎斷絕了和外界的接觸，長期處于自我封閉狀態的科拉亦阻斷了追求自我主體性的可能。為了生存，科拉成了向白人展示黑奴身份的模特，“換上戲裝，她一天兩次受著羞恥的煎熬”[3]。種植園內男性的言語侮辱本就令科拉陷入了自我懷疑，而他人異樣的目光更令她無法正視自己，加劇了其主體性的瓦解，蹂躪著她的尊嚴。

創傷事件相關的情景會喚醒受創主體的創傷回憶。逃亡途中醫生檢查室中閃閃發亮的器械、農場的體力勞作、被獵奴者撲倒等場景喚醒了科拉痛苦的回憶，她仿佛再次置身于種植園中，這放大了創傷記憶的臨場感，感到同當時經歷創傷事件時一樣的絕望與無助?？梢?，心理創傷并沒有隨著地點和時間的變化而減少半分，它仍如鬼魅般隨時出現，折磨著科拉的精神。創傷記憶也會不受控制地涌入受創主體的腦海中?！八幌矚g的念想老是從旁邊，從底下，透過裂縫，從他已經打了封條的地方悄悄擠進來?！盵3]即便科拉試圖將創傷記憶封鎖于心底，但其還是會不時地涌入意識層面。對母親的思念和怨恨一直縈繞在科拉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受創傷記憶影響，她在城中四處尋找母親，但這顯然是徒勞的。不明母親死亡真相的科拉沉湎于過去，被創傷記憶包圍。

科拉逃亡之旅意在擺脫種植園帶來的創傷，然而遭受創傷癥狀侵擾的科拉精神上還是被禁錮在那個令人絕望的種植園。對白人和男性的恐懼一直支配著科拉的身體和精神，難以喚醒其獨立的自我意識和積極的自我價值感?！白杂刹皇浅羯眢w的鐐銬，自由的本質是擁有自主選擇的權利?！盵4]只有精神上擺脫了奴隸制和父權制的桎梏，黑人女性才能真正意義上構建主體性，獲得自由之身。

二、創傷的成因：奴隸制和父權制

創傷記憶源于創傷經歷。赫曼認為，“在受創當時，受害者籠罩在無法抵擋的力量下而感到無助”[2]，這種難以抵御的力量不僅僅來自加害者個體，更來自當時社會對黑人女性的貶低和蔑視。小說中科拉的創傷主要因為受奴隸制和父權制的雙重傷害，這不僅摧殘了她的身體，更對其心靈造成了嚴重的創傷。

奴隸制的傷害首先體現在對她身體的暴力與折磨上。種植園內無休止的勞作令科拉筋疲力盡，稍有懈怠就要面對監工的鞭打。奴隸主蘭德爾還專門訂制了刑具用于震懾和懲罰奴隸。不僅如此，在失去自由的種植園，人們為了一己私利而互相傷害。部分黑人男性充當了白人迫害黑人女性的同謀，他們無法向白人反抗，轉而將惡意投向了更弱勢的黑人女性群體。工頭摩西強占了科拉的土地，并把她趕去伶仃屋，那些失去孩子的黑人女奴每日每夜的嘶吼折磨著科拉，令其產生了失眠的癥狀。奴隸制的殘酷亦導致了科拉母親梅布爾的出逃，也間接地讓年幼的科拉經歷了情感忽視。母親的缺位令年僅11歲的科拉孤獨地生活在險惡的種植園內?！叭说陌踩?，或基本的信賴感，是在人生的最初階段與第一位照顧者的關系者中獲得的。”[2]對科拉而言，自小就無法獲得親密關系的她亦無法信賴他人，對生活喪失了安全感。小說中交代了梅布爾的去向，她在逃亡途中無法放棄對女兒的思念，毅然返回，卻被毒蛇攻擊而喪命。由此可見，奴隸制不僅剝奪了黑人正常生活的權利，更“摧毀了家庭，剝奪了母親和孩子之間愛與被愛的權利”[5]，讓母女兩人天人永隔。

除對肉體的奴役外，奴隸們在精神上亦被奴役，主要體現為奴隸主禁止黑人讀書識字。正如小說中所寫：“詞語與他們陰陽永隔，為了抹掉他們的身份，為了扼殺起義?！盵3]可見，白人禁止黑人學習是為了“維持黑奴的動物屬性，防止她們心智受啟發”[6]。被剝奪了話語權的他們處于失語的狀態，這遏制了黑人形成自己的思想和獨立的意識，更容易被白人奴役和支配。獨立意識被剝奪，自由的身體被禁錮和暴打，他們的心中充斥著對白人社會的恐懼。因此當獵奴者試圖將科拉置于死地而她反殺時，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反殺行為的正當性，認為這是對白人權威的挑戰，從而陷入了無助與恐慌的狀態?？梢姲兹酥辽系姆N族觀念奴役著科拉的思想。

父權制的傷害主要體現為對女性的侮辱與蔑視。當以布萊爾為首的幾個男性在黑夜侮辱了科拉后，他們不以為然甚至惡意地針對受傷害的女性搬弄是非。謠言使她被羞辱和嘲笑，“它把那個怪異的女孩擋在了受尊敬的圈子之外”[3]。在這樣的環境下，女性的尊嚴和自我價值也被輕視和貶低?！皠搨趥€人身體完整性的基本層面上，因身體被侵犯、被傷害、被玷污，而違背了個人的獨立自主性。”[2]黑人女性力量薄弱，難以抵抗他人的侮辱和惡意，也就無法塑造獨立且積極的自我。

黑人女性在肉體和精神上遭到雙重的奴役和支配，男性對女性的利用和蔑視令她們陷入對自我價值的懷疑和否定中，無法形成積極的自我意識。在當時的社會中，黑人女性因奴隸制和父權制而舉步維艱。她們的創傷被主流社會忽略甚至嘲弄，無人關心亦無人在意的黑人女性在這樣充滿惡意的環境下陷入了失語。

三、創傷的治愈：主體性的建構

創傷已然產生，沉湎于過去只會徒然損耗受傷者的情緒和生命，只有主體積極采取行動和勇敢面對才能拯救自我。通過自己的努力和同胞的幫助，科拉擺脫了種族和性別上的雙重枷鎖，實現了主體性的建構。

瓦倫丁農場是黑奴逃亡的中轉站，農場中以黑人為中心的社群幫助了科拉建立對他人和環境的安全感。作者肯定了瓦倫丁農場在創傷治愈中的作用，“這是一個療傷的地方”[3]。在這里，人們相互尊重，科拉被他人正視，沒有被當作生育工具。由種植園內的哭喊到農場的安靜，由同胞的惡意到善意，科拉感受到了自出生起就未有過的安全感和尊嚴，這也為之后的療愈奠定了基礎。

懷特黑德也肯定了敘述創傷記憶對主體意識恢復的重要性：“談開了，可以消除誤會。談好了，你就能看到事情的真相?！盵3]在此之前，科拉對自己的創傷經歷閉口不言。然而農場中他人的尊重和善意幫助科拉獲得訴說悲傷過往的勇氣。一天，她不再壓抑自我，主動向羅亞爾敘述那難以啟齒的創傷經歷?？评D難地將塵封在內心的記憶完整地敘述出來，一直縈繞在內心的負面情緒得以宣泄，“他人的真實評價能夠減輕屈辱感和負罪感”[2]。以白人男性為主導的父權社會中，黑人女性遭受的創傷被社會無視。然而羅亞爾卻跳出了父權社會的思想，他認為科拉的殺人行為是正當防衛。羅亞爾的正面評價幫助科拉找回了自我意識。科拉意識到了自己的行為是對奴隸制的反抗，受害女性是暴力的見證者，不應因畏懼而封閉自己。敘述完創傷經歷的科拉“感覺好多了，她不得不承認，那番話她確實是相信的”[3]，這證明了回顧創傷記憶對創傷復原的效果。這給了科拉重新審視與評價過去的機會，加深了對自我的認知和肯定?！稗D化后的創傷故事根本就是‘全新’的故事，其中不再有‘羞愧和屈辱’而是有‘尊嚴和美德’。”[2]通過對創傷故事的陳述，科拉不僅意識到了自己被白人至上的父權社會扭曲的思想，也打破了長期失語的狀態。破除了種族和性別的桎梏的科拉將自己從自我貶低和否定的泥潭中解救出來，構建了積極的自我意識。

理清過去的科拉開始建立與他人和本民族的聯系，重塑積極且獨立的自我。首先科拉開始主動幫助農場中的人并和他們交流，打破了長久以來的封閉的狀態，逐漸融入群體。她接受了羅亞爾親吻的行為，這表明她對肢體接觸不再抵觸。這種轉變是創傷逐漸治愈的見證，表明其內心不再對男性恐懼，并且恢復了身體和情緒的自主性，獲得了從母親那里失去的愛與被愛的能力。農場提供了讀書識字的機會，科拉開始建立與黑人民族的聯系。喬治娜教科拉讀書寫字，糾正她的談吐，使她逐步有了思考的能力。憑借這份能力，科拉來到了圖書館，通過閱讀了解了本民族的歷史和種種苦難。讀書促進科拉形成獨立的自我意識，從書中她看到了白人對黑人的壓迫和歧視，也理解了族人對自由平等的向往與反抗壓迫的訴求。這使得科拉開始自我審視，促進了其主體意識的覺醒，她明白“他們的故事也是她自己的故事”[3]。以前處于無根狀態的科拉在這里獲得民族歸屬感，將自己與本民族融為一體?！白x書將奴隸身份驅逐出主體，使自我得以歸置?！盵6]在自我認知提升的過程中，科拉不僅擺脫了白人思想的奴役，明白了自由平等的重要性，也意識到了自己和黑人民族的重要聯系。她不再是孤獨的逃亡者，而是擁有了民族歸屬感的黑人女性。

正如小說中對科拉的描述“她已非家奴”[3]，作者表明科拉通過自己的努力和黑人同胞的幫助，擺脫了自幼被賦予的奴隸身份，沖破了奴隸制和父權制對其主體性的桎梏，實現了精神上的自由。

四、結語

美國少數族裔作家懷特黑德描寫了黑人女奴科拉的逃亡歷程，不僅記錄了黑人女性遭受的種族和性別上的雙重創傷，還揭露了生活在主流社會邊緣的黑人女性的苦難。科拉擺脫了奴隸制和父權制對其思想上的桎梏，形成了自己獨立的主體意識。最后，通過建立和外界與本民族的聯系，科拉打破了封閉狀態，并重塑了積極獨立的自我。作者通過對受創個體的創傷書寫，反思了奴隸制與父權制帶給黑人女性的痛苦，渴望并呼喚多元文化的并存?？评熡鷦搨徒嬛黧w意識的過程對當今的美國少數族裔女性亦有啟發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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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赫曼.創傷與復原[M].施宏達，陳文琪，譯.北京：機械工業出版社，2015.

[3] 懷特黑德.地下鐵道[M].康慨，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

[4] 喬春梅.自由之路的重新書寫——《地下鐵道》的價值探析[J].出版廣角，2017（21）.

[5] 承華.穿梭時空女孩的創傷之旅——解讀懷特黑德的《地下鐵道》[J].外國語言文學，2018（1）.

[6] 王楠，余薇.論科爾森·懷特黑德作品中的“反規訓”空間政治[J].當代外國文學，2023（2）.

（特約編輯 劉夢瑤）

作者簡介：何雨萱，吉林大學外國語學院，研究方向為美國文學

通訊作者：裴浩星，吉林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